剖白

    兰湫更衣罢,却没着急返回,而是慢慢往殿外走。席间那些个轻佻不堪的气氛她实在不喜,也暂且躲开周围异样的目光。

    这个时节外面天寒地冻,夜空却十分清朗。她一直走到殿前台阶,不知怎的又想起了七岁那年的那株梅花。她命两个宫婢提了灯笼,往花圃那边走了一段,那株梅花竟还好好地立在原处。

    这个时节的云州,梅花已开过一轮。但洛州天暖些,树上只有几朵开放,其他还含着花苞。九年了,这梅花竟无甚变化,还是那么高,只是枝丫稀疏,生长的姿态也有些刻意,显然是人为修剪过,与云州院中那两株茂盛恣肆的白梅十分不同。

    兰湫曾见过宫人们修剪梅花,将新长的树枝剪掉大半,留下的再用铁丝绕住,强行弯成某种看似“别致”实则扭曲的形状。可怜这一树生机,九年来不知多少次遭此大刑,落得这般残损零落的模样。他们欺梅花不能开口,偏说这样美极了。

    也不知梅更可怜,还是人更可怜?

    “湫。”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她回头。

    “纪员外郎。”

    纪延卿上前一步,与她躬身一礼:“数月未见,公主对我的称呼已生分至此了么?”

    兰湫皱了皱眉,心中有些想笑。他已娶了妻,自己也嫁给宣王,于情于理两人都不该有什么交集,他怎能这么理所当然说这些话?

    “筵席还未结束,纪员外郎若无事,我先回席上了,”她懒得与他周旋,转身要走。

    “方才明明见你在这里赏梅,怎的我一来,你便要进去?”纪延卿苦笑,“公主是故意避着我么?”

    “你既知我是公主,也是宣王妃,再对我说这些话,十分僭越了。”

    “这里没有旁人,我以为以咱们往日的情分,你是允我僭越几句的。”

    没有旁人,身边的宫婢难道不是人么?

    兰湫不想和他多说什么,绕开他往殿中去。却听他在身后道:“湫,我想单独同你说几句话,行么?”

    他这样的语气,竟有几分当年二人交好时的软语模样。兰湫顿了脚步,转身望他,“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他瞟了瞟她身后两婢女,“你若觉得在这里说无妨,我也可以在这里说。”

    他这样不忌,她反而犹豫了。

    这次留在宫中,身边的婢女内侍都不是自己人。他若在此说出什么往昔旧事,叫她们听去只怕不妥。

    她想了想,兀自往前面的花圃那边走了几步,纪延卿忙跟上来,两人恰与宫婢拉开三四丈距离。

    这个距离,叫她们能看见她的人,却无法听清二人的话。

    “你有什么话,说吧。”

    他双目灼灼望她,动情道:“湫,我很想你……”

    兰湫眉目一皱。

    “其实得知你离开洛州那天,我就后悔了。待我娶妻后,这痛悔日益加深。我时常想,如果当时我勇敢一点,求我爹向陛下进言……或者哪怕,我早一些直接向陛下求娶你,你我也不至到今日……”

    他言辞晏晏,当真有几分往昔恋恋缱绻的模样。可她只觉得心中愈沉,一寸一寸地往下坠。

    “纪员外郎,我以为当年在芷玉殿,你我都说清了,”她冷肃望他,“我不知你今日为何有此一言,只是在我,往昔之事已不可再追。就像死去的花木,摔碎的杯碗,你就是对它说上三天三夜,它也无法起死回生。如今时过境迁,你我之间不必再多言了。”

    “湫,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纪延卿垂目轻叹,“若没再见到你,这些话……我可能也就一直憋在心中了。可自从那日在城门撞见你和宣王,我就再也无法平静。这些天我只要一想到……你日日和那样一个残废之身耳鬓厮磨、同床共枕,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痛。湫,是我负你,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弥补你?”

    兰湫困惑地望着他,几乎被气笑:“你想怎么弥补?你休了妻室,我也与宣王和离,然后你我重新在一起?”

    纪延卿不料她竟这样直白,反而怔了怔,“湫,我、我是真的这样想过的,但……”

    “不会的,”兰湫轻飘飘打断他,“纪延卿,你不敢、也根本不会这么做。如果你真有这样的勇气,那时,你就不会做那样的选择……”

    “你凭何这样说?”纪延卿被她戳破心思,登时带了几分怒意,“湫,自从与你分开,我无时无刻不被痛苦围绕,夜夜对你思念如旧,可你呢?你早就忘了你我的情意罢?那日在城门口,你同宣王站在一处,你一点都不厌恶他,他对你那么自然亲近。还有,方才他给你夹菜,同你说话,你也笑得很欢喜,不是么?你哪里是心死,你都快跟他双宿双栖了!”

    这话真是可笑,且不说兰子忱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他自己与赫连维清成了亲,连孩子都有了,竟还理直气壮要求她为他守贞?

    “宣王是我的夫婿,我与他怎样,与你何干?”

    “夫婿?你且摸着心口说说,他当真能做你的夫婿么?”纪延卿神色蔑然,“太武谁人不知,当年至尊把女人送到他怀里都无法行事,他根本就做不了任何女子的夫婿。你想苦苦守着这点体面,又骗得了谁?”

    兰湫不可思议望他,仿佛重新认识了眼前人。他口口声声说着不忘自己,可字字句句都朝着自己的心口扎。若非兰子忱恰好是个君子,两人没有亲密事,这番话大概能将她的尊严摧毁殆尽。

    若说之前她还存着一丝往昔的美好记忆,此刻她才真真正正感到心碎。只是这心碎不是为他,而是为曾经的自己。

    少女春心何等自误,才叫她瞧上这样一个郎君,还曾想与他齐眉举案,白头偕老?

    见她沉默不语,纪延卿以为她被自己戳中痛处,语气又软下来:“湫,我知你心里难过,你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我又何尝不是?你的痛苦我都懂,我对你的心也从未变过……”

    他说着更朝她贴近一步,想要去握她的手,却听不远处一声娇喝:“阿卿哥哥。”

    纪延卿眉心一跳,只见赫连维清站在不远处,眉目微凛。他尴尬地放下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赫连维清神色明灭一瞬,脸上很快又挂回笑意,朝二人走来。

    “我才与徐夫人说了两句话,阿卿怎就不见人了?”她又望向兰湫,“原来王妃也在此。这么晚了,怎么王妃独自出来,也不见宣王殿下陪着?”

    “我出来透口气,”兰湫望一眼二人,淡淡道,“赫连娘子来得正好,纪员外郎怕是吃醉了酒,娘子还是快送他回席吧。”

    语罢她转身欲走,却听赫连维清道:“夜半月下,王妃独自一人与我家夫婿叙话,还特地远离宫人们,王妃不打算同我说说吗?”

    “赫连娘子想说什么?”

    “维清,你不要胡说,”纪延卿望一眼妻子,小声道,“我和公……我和王妃没说什么……”

    “既然没说什么,又有何不能告诉我的?”赫连维清目不转睛盯着兰湫,“还是王妃的话,只能与阿卿两人说?”

    “这话我也想问纪员外郎,本宫不过在此站一站,怎么纪员外郎赶巧一头撞过来?”兰湫闲闲望向纪延卿,“听闻赫连娘子有孕在身,你不好生陪着自己的娘子,怎么反而四处乱逛?”

    纪延卿被二人夹在中间,一时不知作何回应,只得拉了拉赫连维清的袖口,“维清,外面太冷了,咱们回席吧……”

    “阿卿急什么?”赫连维清一笑,依然望着兰湫,“今日没有旁人,有些话我也不藏着了。”

    “其实我早知王妃与阿卿有旧,同为女子,我心中是有些同情王妃的。毕竟以王妃的品貌,与阿卿的确相配,你嫁给宣王,我都替你委屈。不过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是你的,躲不掉,不是你的,抓也抓不着。如今王妃既为人妇,昔日那些个念想,也该放下了……”

    “你的意思,我现在还对你的夫婿念念不忘?”兰湫嗤笑,“这话奇怪,宣王是亲王,生有皇姓,死入皇陵。我为何放着好好的王妃不做,却要觊觎一个区区六品员外郎?”

    “王妃如何想,只有王妃自己清楚,”赫连维清瞥一眼身边人,“维清愚钝,但不得不劝王妃一句,大凡男子都有自己的底线,哪怕如宣王这般处境,也不会忍受一朵绿云真的顶在头上。到时候若再出点什么不体面的事,大家谁也不好看,王妃说是也不是?”

    她的笑意精明而锋利,颇有示威之意,可兰湫丝毫不觉受辱,反而有些感慨。

    自己刚脱出这谎言织成的网,不想旁人急急跳了进去。

    “原以为赫连氏名门,子弟定然聪颖通透,不想还是有糊涂的,”她摇摇头,“你既直白说了,我不妨也送你一句实话。殿下不论什么处境,都是我堂堂正正的夫婿。他的心灿若满月,中正无缺,我对他敬仰爱慕,任何人不能与之相比。他若金玉满身,我便金玉满身,他若一文不名,我也陪他金钗换酒,绝不离弃。”

    她冷冷望一眼纪延卿,无视他莫辨的神色,“我不知纪员外郎是怎么与你说我的,可如此自作多情离间我与我夫君,这话听着实在不高明……”

    “没想到王妃与殿下如此情深,这番话若叫宣王听到,怕是他的瘸腿都要好了,”赫连维清嘲弄一笑,“只是不知,殿下若晓得自己的王妃出阁前与旁人有私情,如今这么快又对他情根深种,他是该欢喜呢,还是觉得受骗? ”

    “不想公主对本王情意若此,”忽而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稀听得公主如此剖白自己,本王……喜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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