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祸

    早膳时分。

    桌上是蒸饼和牢丸,配着麦粥和小菜。兰湫与兰子忱隔桌而坐,正在用膳。兰子忱右臂有伤,只拿左手举碗。他喝了两碗麦粥,拿了蒸饼兀自吃着,神思重重的模样。

    整个洛州风声鹤唳,以王氏为切口,不断有朝臣卷入巫蛊事件,一夜从尊位沦为阶下囚。徐兖组织了一群方士、带着禁军四处搜捕逆党,挖掘人偶,上至王侯下至百姓,但有嫌疑,一律投入狱中。

    巫蛊之说玄乎其神,很难拿到实证,徐兖便命人以铁钳烧灼酷刑,强迫犯人认罪。犯人们受不住刑苦,只得胡乱招供,互相攀咬,一时间蛊人越挖越多,牵扯范围越来越大,隐隐有燎原之态。

    膳间二人一直无话。兰湫吃罢半碗粥,放下碗勺才道:“皇叔的伤可好些?”

    “公主放心,不碍事。”

    “皇叔是在想近日之事么?”

    “嗯。”

    “过了元宵,我们怕是回不得云州了吧?”按照往昔惯例,过了正月十五兰子忱便会离开洛州打道回府。可此番变数,他们被困宫中,就不好说了。

    “如今洛州戒严,徐兖正在四处搜查逆党。此事若不了结,咱们恐怕很难离开洛州……”

    “那,皇叔有什么打算?”

    兰子忱神色一滞,抬目望她。

    那日在迎仙楼,他已命常三去云州调兵。倘若一切顺利,这几日打头的两千兵马就能到青州。洛州一旦有变,这些兵马至少能让他和她全身而退。

    只是厉兵秣马这些年,他并不想让他的精兵和洛州禁军肉搏拼刺刀,这是下下策。

    他心中犹豫一阵,还是决定不把调兵的事告诉兰湫,“我们一直住在宫中,天家近旁,不至于查到你我头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兰湫肃然,“他们若想卷皇叔进去,皇叔做没做过根本不重要。”

    兰子忱心中一刺,她聪慧敏锐,果然不是他可随口搪塞过去的。

    “公主想说什么?”

    “王氏已经卷进去了。大理寺的手段我听过一些,没罪的人都能审出罪来。我担心这只是一个开始……”

    “你是怕我卷进去?”他无所谓一笑,“我在洛州无兵无权的,又不涉朝局,卷我进去又能得到什么?”

    “殿下的确无兵无权,可如今殿下明面上是我的夫君,太子的姐夫。如果他们顺着这一条线摸上去,又会如何?”

    兰子忱不语,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也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赵源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殿下,卢公公请见。”

    卢元忠?

    他脑中极快闪过什么,却没抓住。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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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元忠只带了一个随侍,施施然入殿,对二人客气一礼。

    “陛下知宣王殿下遭刺客击伤,圣心甚忧,特命老奴前来探望。”

    语罢示意身后内侍,端上一瓶伤药。

    兰子忱微怔,随即忙跪地:“臣谢陛下隆恩。”

    卢元忠赐了药,望一眼兰湫,又道:“殿下与公主伉俪情深,陛下若知,定然欣慰无比。”却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告退。

    兰子忱心中一悬。他是皇帝的贴身内侍,自己受伤已三四日,就算要治伤,不至于这个时候才来送药。以兰子昭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大会劳动这位公公亲自送药。

    这是有话要说?

    兰湫似也看透这层意思,便对兰子忱浅浅一礼,“殿下有事,妾告退了。”

    卢元忠一直望她离去,才挥退了内侍,房中只剩他与兰子忱二人。

    “公公坐。”

    卢元忠不客气坐了。

    兰子忱亲自给他斟了茶:“公公请用。”

    “殿下折煞老奴”,卢元忠嘴上客气着,却接了茶杯呷一口。

    “公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卢元忠不慌不忙放下茶杯,“殿下的伤可好些?”

    “哦,皮外伤而已,好多了,劳公公挂念,”兰子忱局促笑着。

    卢元忠又道:“那夜逆贼凶煞,朝臣们多有伤亡。听闻殿下能以一敌百,从刺客刀下救下公主。若陛下知殿下腿有不便还能如此神勇,一定会龙颜大悦,太武必定社稷长青。”

    兰子忱一震,脸上却没表现太多起伏,“公公说笑了……”

    “老奴是不是说笑殿下心里明白,”卢元忠幽幽,“只是老奴话都说到这个份,您还能如此平静。殿下心性,果非常人呐……”

    “公公这话,本王不太明白……”

    “殿下当然明白,”卢元忠若有深意道,“当年穆王逆案,那么多聪明人都卷进去了,殿下却能全身而退。这些年殿下栖居边境,看似落魄潦倒,实则远离洛州朝局纷争,殿下在云州究竟做了什么,只有殿下自己知晓。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方得封侯拜将,殿下心志,更胜淮阴侯。”

    兰子忱望着卢元忠,隔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嗤笑:“淮阴侯韩信最后可是被汉高祖诛杀,卢公公拿他比本王,听着可不是好话啊……”

    “难道殿下不知,淮阴侯当年也曾封楚王?淮阴侯之败,败在他不姓刘。殿下跟他可不一样,您的运气,更胜淮阴侯百千。”

    “公公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卢元忠目中精光一闪:“殿下这么问,老奴就直说了。洛州乍现巫蛊之事,邪魔外道横行。陛下龙体有伤,如今又震怒非常,郁结成疾,以致身体虚空,这几日已病得不能下榻了……”

    兰子忱面上无波,心中却是大惊,极快回溯了这几日之事。兰子昭那日的确受了伤,但想到前两日他还有力气治太子护驾不力之罪,想来伤得不重,怎就突然病重?

    他一时不知卢元忠这话到底几分可信,也不敢妄断什么,只道:“那御医如何说?”

    “御医已在全力救治,只是陛下本就积劳,如今又受这等打击,许多事,不好说……”他适时吞了后半句。

    兰子忱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江山可能易主,可这话他不能接。

    卢元忠似乎也不强求他接,他四下一顾,老辣的目光直望他:“如今洛州城中,除了太子,只有宣王您是陛下的血脉至亲。太子不过十四,即便继承大统,也难以亲政。一旦……诸事有变,难保有奸人趁机生事,兴风作浪。若此时无人出面坐镇,只怕祸乱将起,社稷不稳……”

    兰子忱还是不应声。

    卢元忠再道:“试问此人除了殿下,还有谁有资格呢?”

    “本王?”兰子忱面露为难,连忙摆手,“本王一直驻守云州,洛州城中既无家臣,也无兵马,朝中更无人。这条残命苟活今日已是不易,万万做不了这等大事……”

    卢元忠毫不意外兰子忱的担心,孰不知他恰恰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

    他知道兰子忱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无能,他有皇姓,虽非继承皇位的第一人选,但论身份血统仅次于太子兰珏。最重要的是,他在洛州孤立无援,没有任何倚仗,又年过而立,比那个叛逆倔强的奶娃娃更稳沉。只要他落在自己手中,往后不就任由自己摆弄了?

    想到此,卢元忠决定把话挑得再明一些。

    “殿下的性命保全到今日自然不易,可若殿下不出面,到时乱臣贼子弄权起来,殿下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吗?”

    “就算陛下……”似意识到自己讳言,他故意刹住话口,“太子殿下是陛下钦定的储君,继承大统天经地义,即便有心之人想要生事,也名不正言不顺啊……”

    “如今朝中四大望族各自为政,王氏卷入巫蛊案,还有三家,哪个不为自己考虑?太子生母早逝,没有母族凭倚,一个十四岁的娃娃,若无人帮衬,就算坐上帝位,又如何坐得稳固?这个坐镇之人若不是殿下,那么无论落在其他三家哪个头上,殿下觉得自己还能像往昔那样,在云州安稳度日么?”

    兰子忱沉默。

    原来卢元忠果然打的这个主意。他是宦者,发号施令难以服众,兰子忱却是皇族,坐镇朝局名正言顺得多,偏巧他又是个破落亲王,在洛州无凭无根,真想成事,只能依靠卢元忠的力量。

    宦者挟天子令诸侯之事自古就有,可卢元忠近水楼台,却没有去找太子兰珏,而是找上他。想来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他与太子交恶,不得太子信任;要么太子身边有了更亲近的宦者,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一想到如今徐兖将事情搅得天翻地覆,暗地里又生出这两股宦者之流,兰子忱心中宛如坠了千钧,只是面上没有表现出丝毫,只是一副神色重重的模样。

    “你,想让本王做什么?”

    “殿下无须担心。虽然殿下无兵无权,可只要这洛州城中有兵有权的人愿意支持殿下,一切皆可顺遂。”

    “是谁?”

    卢元忠轻轻一笑,“禁军统领,马元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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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东宫内,太子兰珏居于座上,手中把玩着一个小泥偶。

    这泥偶他和兰湫各有一对,两人的都一样,一个捏的是姊姊,一个是他自己。这么多年,他和她就像这对泥偶一样相依为命,不能开口,也没有自由。自从姊姊嫁去云州,他每每只有望着这泥偶的时候,才觉得姊姊还陪着自己。

    很快两人进殿来,一个正是栾机。他轻轻走到兰珏身边,低声道:“殿下,秦御医来了。”

    “御医坐。”

    唤作秦御医的人先行了礼,在席子上跪坐。宫婢奉了茶来,栾机挥手,宫人悉数退下,殿中只剩三人。

    兰珏面色如常道:“父皇身体如何?”

    秦御医眉目低垂,“回殿下,陛下精神尚可,时常梦魇,偶尔腹有绞痛。”

    “御医们怎么说?”

    “诸位御医都已看过,只说有些泻沥之态,但因陛下一直服食徐道长的丹药,大家不敢多言。”

    兰珏微微挑眉,压低了声音:“上次那东西,还够么?”

    秦御医面色微微一滞,随即起身膝行到兰珏面前,用极小的声音道,“那东西是慢毒,量控制得当,循循如流水,验不出来。加之……至尊服食的丹药中多用朱砂,两者相激,药性倍增。”

    兰珏终于抬头,眼中带着些许期待:“那,孤还要等多久?”

    “殿下,”栾机忍不住倾身道,“欲速则不达,如今朝中诸事多变,这个时候,殿下一定要忍住心性。”

    “孤明白,”兰珏深吸一口气,“孤只是不想让姊姊等太久……”

    “至尊身体早已亏损,如今又受了惊吓,加上外伤……”秦御医顿了顿,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御医们心知肚明,大抵不会超过这个时间。”

    兰珏神色一亮,挥手示意,栾机忙从袖中掏出两根金条,恭敬递了上去。

    秦御医却是一笑,将金条推开:“臣为殿下做事,不为这个……”

    “孤知道,事成之后,你想要的,都可达成。”

    “殿下记得就好,”秦御医收回手,再道一声“殿下珍重”,缓缓退了出去。

    望着空荡荡的宫殿,兰珏沉默不语。

    “殿下……”

    “栾机,我真的只要等三个月,就够了么?”

    “殿下当知,若宫中大丧,朝局难免动荡,并非万无一失,”栾机凝重道,“毕竟这洛州城中,姓皇姓的,不止殿下一位……”

    “你说宣王?不可能。”那样一个畏缩多年的残废,怎能担当大统?

    “宣王此人虽然不慧,可若是旁人正看上这一点呢?一个无权无能的残废,摆弄起来最是容易。”

    “你是说,有人也许会推他登基,做个傀儡皇帝?”

    “小的不知。不过宣王懦弱无能,殿下年幼无依,那些人的心思,难以预料……”

    兰珏皱紧了眉,“孤该怎么办?”

    “殿下,”栾机跪地,“皇城重地,全赖禁军把持。千钧一发之际,谁有兵,谁就胜。”

    “你是说马元执?”兰湫摇头,“现在他的禁军日日跟在那个装神弄鬼的道士后面抓人,孤去找他,岂非把脑袋送到那道士手里?”

    “非也,”栾机安然一笑,“殿下想想,马统领何许人?那可是往昔陛下最信任的人,可现在禁军只能狗一样跟在徐兖后面抓人,还四处结梁子,您说,他能气顺吗?”

    “你是说他会动徐兖?”

    “以前因着陛下,马元执动不得他,可如今陛下已这般模样,洛州诸事一触即发。这巫蛊案牵连甚广,洛州上至王侯下至百姓,早已深恨徐兖。等到合适的时机……”

    他适时收声,比了个“杀”的手势。

    兰珏恍然,“孤就说,那马元执怎么心甘情愿为徐兖调遣……”转而又忧道,“可他有这般心思,若孤仰仗他,将来岂非任他拿捏?”

    栾机给他斟满茶杯:“殿下宽心,待您顺利继承大统,您就是主,那马元执就是臣。他若敢对您不敬,他的项上人头,就该松动了……”

    兰珏想了想,不禁面露喜色。

    “你赶快想办法见他一面,先探探他的口风,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栾机躬身:“是,小人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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