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狱

    兰子忱一夜未眠。

    得了贺氏的回话,他一路赶去大司空纪景兴的府邸。徐兖手握御令,他一旦闯大理寺救人,就等于公然和君王龃龉。自古谋逆者,无人敢宣称自己谋逆,那等于树个活靶子邀请四方来勤王,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用“清君侧”的由头,不逆君王,只诛君侧的奸佞小人。做这种事自然拉进来的人越多越好,越德高望重越保险,毕竟谁都不会承认自己和“逆贼”为伍。

    纪景兴朝堂翻滚多年,是个滑溜溜的老狐狸,自然不会轻易应允这种事,只客套地与他打着机锋。兰子忱无意与他过多周旋,将那把匕首直接拍在桌上。

    “本王只是来通知大司空,不是来和您商量。目前事态尚可转圜,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倘若公主有恙,大家动起刀枪来,到时大司空别求本王保你纪氏百口人的性命……”

    纪景兴见那匕首,心中一骇,一时难以相信素日唯唯诺诺的跛子宣王,一夜之间变成眼前这副锋利狠绝的模样。这跛子带了区区十数人,就敢堂而皇之跨入他的宅邸和他说这些话,再看那些随从,各个打着绑腿衣着利落,腰间弯刀隐隐要出鞘,若他不是留了后手,就是打算破釜沉舟。

    原以为那个烫手山芋似的外甥女和这宣王是一对闷葫芦凑活过,不想竟是两个如此难缠的主。这宅子里四处都是他的家眷,若真动起手来,对方随便屠上一番,他可讨不到半分便宜。

    他思绪来回转了一转,觉得这不见得是个赔本的买卖,迟疑片刻,终于点头应下。

    -------------------------------------

    得了大司空作保,兰子忱拿着他的手书马不停蹄赶去禁军大营。马元执自得知公主被徐兖关入大理寺,就晓得这一刻早晚来临。不过情况比他想象得还刺激,原本利益相左的宣王和太子居然联手,连纪景兴也卷进来了,只能说徐兖这个马蜂窝,委实捅得太有水平。

    兰子忱离开禁军大营时带出两样东西,一是二百禁军,另一个是禁军统领的手令。几乎没费一兵一卒他就控制了大理寺的禁军,长驱直入进入大理寺内庭。

    赵源带刀开路,顺着幽深的甬道一间间搜,很快摸到最深处的刑房。徐兖和贺卓被兰湫那一撞弄得还有些发懵,一众禁军突然从天而降,顷刻将他们全部制服。

    赵源眼尖,立刻认出地上的女子,不禁惊呼:“殿下,公主在这里!”

    兰子忱并步赶来,抬眼便见兰湫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披头散发,衣衫早已湿透,生死不知。

    他如遭重击,一个箭步上前扶起她。拨开她满脸的发丝,却见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额角一个极深外翻的裂口,血还在汩汩流淌,染透了半边脸颊。

    他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捏住,喘不上气来,几乎发着抖去探她的鼻息。

    还好,还有温热之气。

    “公主……”他轻轻唤她。

    兰湫眼皮动了动,本能抗拒挣扎起来。

    “公主,是我,”他忙握住她的手,努力让她认出自己,“是我,是皇叔……”

    “皇叔……”她皱着眉,呢喃出这两个字,眼角竟落下泪来,“皇叔,我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他心如刀割,忍不住低头用自己温热的脸颊去贴她的鼻尖,只求给她一丝安慰,“公主,没事了,我们回家了……”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一双虎目像灌满了血,扫视屋中众人。贺卓被三四把刀抵住脖子,吓得连忙坦白:“殿下,这、这不关下官的事,都是徐兖的主意!是他逼公主指认殿下谋逆,又嫌公主写得不对,才给公主灌了水……公主头上的伤是自己撞的!下官绝不敢动公主一根手指头!”

    兰子忱神色微怔,目光落在那只木桶上。赵源赶忙用手蘸了木桶中的水尝了尝:“殿下,是盐水。”

    果然。

    这灌盐水的法子他早有耳闻。当年被处死的几位亲王,生前都受过这个。那盐水呛入口鼻心肺,更比针刺刀切痛苦十倍,叫人反复在溺水的窒息与盐水的灼痛中煎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偏偏皮肉无伤,外人看到还以为没受什么苦,是个极阴毒的刑法。

    徐兖突然骂道:“贺卓,你这个贱骨头,方才你暗示我不要让公主留伤,如今倒把我卖个干净!哼,你想两边讨好,我偏叫你不得如愿!”

    “臭道士,你少血口喷人……”

    兰子忱懒得听他们狗咬狗,抱着兰湫径直往外去,却听那徐兖在背后讽道:“宣王殿下,您终于演不下去了?哈哈,我早就晓得你这跛子要反,叫我说中了吧?”

    兰子忱冷笑:“你最期待的,不就是这个么?”

    “呵,你们这些权贵满口仁义道德,不过都是一丘之貉,一肚子男盗女娼!这洛州城,除了城墙是干净的,哪里不是一片脏污烂臭?!”他忽而怪异一笑,“这小公主跟宫里多少男人不清不楚,你头上绿云都不知盖了多少层,还把她当个宝贝,真是一个贼,一个娼,般配的很……”

    不待他再开口,赵源一刀托重重砸在他侧颈,将他砸得惨呼一声跪倒在地。

    兰子忱幽幽转身,刀削般的侧脸在刑房跳动的火光下格外肃杀:“道家谓口业有四恶,绮语、妄言、恶口、两舌。你口业如此深重,不若本王替你彻底消除!”

    他目色一凛,赵源已抽出长刀,直插入徐兖口中。只听噗一声闷响,血淋淋的刀尖自他脑后穿出。

    兰子忱微一侧身,不让他的血溅到怀中女子身上。

    徐兖大张着嘴,含着那把弯刀直直倒地。贺卓眼见此景,吓得扑通瘫倒在地,不住颤抖。

    “贺卓,本王不杀你,但这一笔,我会记上,”兰子忱斜睨他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

    兰子忱离开大理寺并未回宫,而是让马车回到他在洛州的旧府。

    一路上兰湫无知无觉,只在他怀中昏睡。额上的血洞简单包扎过,血还是不可避免洇了过来。她用毛毡把她裹紧,隔一阵就用脸碰一碰她的鼻尖,感受她的温度。

    他怕她就这么睡过去,最后一点点变冷。

    当年沐瑶就这样在他怀里咽了气,如今,他怕自己再错一次。

    若非他一直踟蹰周全,怎会把事情拖到今日,又怎会累她落得如此惨状?

    周全,周全有什么用?讨饶,又有谁真的饶过他们?

    “公主……”他忍不住颤声唤她,“湫,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马车不轻不重震了一下。兰湫眉心一皱,忽而咳嗽了几声,口鼻中喷出一些水液,全部溅到他的衣袖上。

    她咳了好几下才止息,虚虚开口:“皇叔,我难受……”

    “我知道,”他全然不觉,只轻轻替她拍背,“马上就到了,到了就有医士了……”

    “皇叔,我是不是……快死了……”

    “你不会死的,”他强作笑意,“公主会长命百岁……”

    她就迷迷糊糊笑,笑过又摸索他的手,转笑为哭:“皇叔,你别走……”

    “我不走,”他凄然,他又能去哪里?

    “云州……我想回云州……皇叔别把我扔在洛州,好不好……”

    “好,我们回云州,我不会扔下你的,我们一块回去……”

    得他应允,她神情松了几分,很快又昏睡过去。

    他喉头堵得生疼,大力喘了好几口气,才将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酸热强行咽了回去。

    如果可以后悔,他无论如何也会把她留在云州,绝不会带她踏入这般险地。

    -------------------------------------

    这座旧府是原先他每年来洛州的下榻之处。虽然布置粗简,但环境熟悉,周围都安排了自己的人,足够安全。

    徐嬷嬷和蕊儿早已候在府外。两人随顾明夜的人马一道来洛州,听闻公主与殿下一同困在宫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通过迎仙楼的线才混进洛州,不想千等万等,等来的却是兰湫陷入大理寺的消息。

    眼见兰子忱小心将兰湫抱下马车,徐嬷嬷与蕊儿虽做足了心理准备,看着她一动不动被他抱着,额上是血渍的绷带,还是惊惧不已。

    “她呛了水,快去备干净衣裳和漱盂。”

    两人不敢耽误,赶紧下去准备。兰子忱抱着她一路去了卧房,将她轻轻安顿在榻上。

    徐嬷嬷和蕊儿很快为兰湫换上了干衣。兰子忱陪他不多会儿,董奉也赶到了府中。

    “殿下,容小人先为公主切脉,”他缓步上前行礼,兰子忱点点头,神色甚是憔悴。

    董奉打开随身的药箱,拿出脉枕,这才见兰湫双手紧紧抱拳攥住兰子忱的手,宛如溺水之人抓着一条救命的长绳。他想要轻轻拨开她的左手,那手指却攥得愈发紧了。

    兰子忱无法,只好伸出另一只手包裹住她的左手,俯身靠近她:“公主,董医士在这里,让他给你看看好么?我握着你呢,不会松的,你别怕……来。”

    他连续说了好几遍。兰湫眼角抽动了一下,左手终于松下几分。他慢慢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剥离,托着她的手背送到董奉面前。

    董奉心中一酸,忙搭腕给她切脉。却在这时,兰湫忽而张口咳嗽起来,紧接着口鼻中喷出一大口水,不偏不倚全吐到兰子忱身上。

    莫说徐嬷嬷和蕊儿,连董奉也暗自一惊。可兰子忱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似的,反而伸手轻拍她的背,欣然鼓励,“公主想咳就咳出来,咳出来就舒服了……”

    兰湫并未意识到自己溅了他满身,这阵咳嗽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她顺着他的臂弯滑回榻上,渐渐睡过去。

    董奉切过脉息,又询问了一应情由,才道:“公主心肺呛入了大量盐水,今夜估计还要咳几次,殿下要有心理准备。不过能咳出来是好事,这盐水若积在肺里,更是麻烦……”

    “本王晓得。”

    董奉再仔细查看了兰湫头上的伤,手伸到她脑后探了探,“公主脑后无伤,目前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不过头部受创,引起脑气震动,这几日恐有昏睡、呓语甚至呕吐症状,需卧床静养。小人先开一剂镇定安神的方子,看看公主的反应。”

    “这脑气震动可严重?”

    董奉顿了顿:“殿下,人的头部是全身极精密也极脆弱之处,脑气些微震动就可能引起身体失觉,但也因人而异。小人见过的脑震病患不多,有人十天左右就会恢复,但也有人会出现失语、失明或手足麻痹,有人还会失去部分记忆,更有甚者从此性情大变……很难一概而论。”

    “所以,先生也无法知道,公主会有什么症状?”

    “恕在下医术浅薄,实在无法预知,”董奉躬身一礼,“小人先去煎药,待公主清醒过来,小人再来施针。这几日尽量不要移动公主的头部,静养最为重要。”

    “本王知道。”

    董奉默然退下。

    徐嬷嬷望见兰子忱满身污渍,不禁道:“殿下请去更衣吧,让老奴照顾公主便是。”

    兰子忱望向兰湫,她睡得很沉,手还死死抓着他的手指,长密的睫毛上泪痕未干。他心中不忍:“她好不容易睡下,让她睡吧,不差这一时。劳嬷嬷去备些清粥,若公主醒了,也许能用一点。”

    蕊儿还想说什么,被徐嬷嬷拉住了。

    “有劳殿下照看公主,老奴去准备。”

    偌大的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兰湫轻微的呼吸声。

    他久久望着她,轻轻抬手,将她额角一缕发丝小心捋到耳后。

    害怕吗?

    她也许会哑、会瞎,会手足瘫软举止怪异,又或者从此变成一个喜怒无常的女人,甚至直接忘掉他,形同陌路……那一刻他在心里过了千百种可能,可哪一种于他,都是天大的恩赐。

    只要她活着,他方能一赎深重的罪孽。

    那是他的罪孽,噩梦般的罪孽。

新书推荐: 偏偏你出现 [HP]艾莉西亚的校园生活 血族之夜 修魔,不如修理科 次次死在他怀里 笙笙不息 她在修仙界当卷王 穿越者被本宫手拿把掐(女尊) 我在古代当老师 宝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