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蛊

    昭阳殿中,一群御医正围跪在榻边,给兰子昭施针。

    不过两日,皇帝的身体忽而骤转直下,四肢脱力,虚汗涔涔,头发、牙齿和指甲都开始脱落。

    行针并没能奏效,御医们都低着头不出声。兰子昭挺起身体大吼,“庸医!都是庸医!来人,把这群庸医推出去斩了!”

    “陛下……”卢元忠赶忙膝行上前扶住他,“陛下,稍安勿躁。”

    “徐卿呢?”兰子昭浑浊的目望向他,“叫他来,给朕除蛊气!朕被人下了蛊,快让他除蛊!”

    “他不会来了。”

    寒冷空旷的声音荡入殿中。兰子昭抬目,一个人影自远处慢慢走近,步态微跛。

    “是你?”他意识到什么,“谁允你进来的?朕没宣你,你怎敢进来?滚出去!”

    那身影却没停下,一直慢慢踱到他眼前。兰子昭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这张多年来几乎不敢抬头与他对视的脸,此刻微微昂着,居高临下站在他的面前。

    他浅浅吩咐:“都下去吧。”

    跪在榻边的御医们鱼贯而出。

    兰子昭不可置信地望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仆从顺从地执行他的命令,立刻朝卢元忠大吼,“他是怎么进来的?让他出去,这是忤逆,是大不敬,是死罪!”

    “陛下,”卢元忠跪地磕头,替他挽回最后一丝尊严,“宣王殿下诛奸佞有功,陛下不可降罪啊!”

    “卢公公也下去吧,”那身影又道,“这里有本王照顾陛下。”

    卢元忠乖乖应了个喏,小心退出。

    偌大的昭阳殿只剩二人。

    “你杀了徐兖?”兰子昭终于吃吃笑出来,“兰子忱,你果然是装的!徐卿早就提醒朕,说你心思深沉,让朕想办法除掉你,不可放虎归山,今日竟被他言中!”

    “既然他都提醒陛下除掉我,您为何不听呢?”

    “为何不听?”兰子昭嗤笑,“因为,朕根本就不在乎。朕的兄弟差不多死光了,总得留一个逗趣的。真也好,假也罢,看着你不得不跪在朕面前,给朕当小丑,朕开心啊!”

    “看来,我也没有看错你,”兰子忱一哂,“你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朕是疯子,你又是什么?在一个疯子面前做小伏低这么多年,你以为你不会变成疯子么?”

    兰子忱不屑与他费口舌之争,直直望他:“当年那杯酒里的毒,是你自己下的吧?你已经是皇帝了,为何要赶尽杀绝?”

    “皇帝,我是什么皇帝?我是什么狗屁皇帝!”兰子昭似哭似笑,“你见过一个无嗣的皇帝么?抱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还要笑吟吟昭告天下,这是朕的公主,这是朕的太子,你见过这样的皇帝么?”

    兰子忱微怔。

    兰子昭宛如喝醉了酒,絮絮叨叨起来:“朕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从朕封王立府,妻妾无所出的时候朕就知道。可母后说……朕必须有子,必须有,哪怕是别人的孩子……否则朕只会被你们这些兄弟撕成碎片……后来,朕的纪美人给朕生了个公主,七个月就出世的公主哈哈哈哈……他们都骗朕公主是早产,可那根本就是个足月的孩子。朕是皇帝啊,可朕也只能认,不仅认下,还要昭告天下,还有祈福庆贺,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再后来,朕身边的宫女和侍卫私通,又有了孩子。哈哈朕还是留下了,还封了她一个御女。等那孩子生下来,朕就把他二人都剁成肉酱扔出去喂狗,然后把他们的儿子封为太子!一个公主,一个太子,朕把龙床让给他们风流快活,然后还要让他们子息绵长,哈哈哈哈……”

    兰子昭狂放地笑着。兰子忱闭目一叹,许久才道:“既然你决定把他们认作亲子,为何不能善待?要如此磨折?”

    “善待一对野种,看见他们就时时想起这些女人曾肆无忌惮和别的男人调笑交欢?”兰子昭双目如血,“兰子忱,如果是你没有孩子,王妃跟别的男人生了儿子,你也能这么大度地封他做世子么?呵,他们不过是帮朕坐稳皇位的奴隶而已,朕对他们没有一丝一毫怜悯……既然天要绝我,那大家,就一个也别想活。”

    “你设下那场逆案,就是为了杀尽兰氏宗亲?”

    “杀尽?”兰子昭摇摇头,“朕没有杀尽,七弟,不是还有你吗?”

    “你答应放我出城,却又派人在半路伏杀。若你终究要杀我,何苦费此周折?”

    “朕是想杀你,可贺氏立朕出过力……如果他们要保你的王妃和孩子,朕也不能太强硬。所以朕决定放你走,让你和他们都庆幸终于可以逃脱,然后在你孤立无援他们也鞭长莫及的地方……”

    他披头散发,像鬼魅一样从榻上爬起来,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你猎过兔子吧?骑着马,拿着最快的弓箭,你明知那兔子根本逃不出你的手心,可你还是由着它跑,等它跑得筋疲力尽,跑到山上,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脱险的时候,你拉开弓,嗖——”

    妻儿的血重新在脑海中翻搅。兰子忱突然上前,一把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你这头畜生!”

    “哈哈哈哈,”兰子昭从喉咙里迸出怪异的笑意,“贺王妃……是你自己害死的啊!如果你老老实实跪在朕面前受死,贺氏一定能保住她,可谁让你贪生怕死呢?你看,怕死的,往往死得更快……”

    兰子忱的手渐渐用力,直到兰子昭额角青筋骤起。直到他神色微变,他突然松开了手。

    弑君是大罪,兰子昭死不足惜,但他不能给旁人留下围剿自己的借口。

    “咳咳咳咳……”兰子昭捂着喉咙大力咳嗽着,甫一抬头,瞥见殿门外一个瘦弱颀长的剪影缩在角落。他想到什么,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咳咳,七弟,你怎么不下手?杀了我,这天下就是你的了!你大可以废了太子,自己登基,咳咳……谁也拦不住你……”

    兰子忱默然起身,“我不杀你,也不会废立太子,你命数尽了,太武的国运还要继续……”

    “太武的国运?”兰子昭凑近他,笑意更深,“天要绝兰氏,人力如何阻挡?”

    兰子忱没有回答,转身离去。

    “七弟,朕把公主都赐给你了,你为何还是无所出?”兰子昭朝着他的声音大声道,“你是真的不能?还是不敢啊?”

    兰子忱脚步微顿,随即继续往殿门走去。那道剪影迅速退下,彻底消失不见。

    兰子昭满足地瘫倒在地,颤声轻笑。

    你是怕成为我,可焉知你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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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湫再次睁眼,只看见暗青色的天顶。微微侧头,外面天色已昏黄,不知是早晨还是傍晚。

    “公主醒了!您终于醒了!”蕊儿正守在她身边,见她醒来,立时欢喜得几乎跳起。

    “蕊儿?你怎会在这里,这是何处……”兰湫只觉头沉得厉害。如果她没记错,她们应该还在云州才对。

    “这是殿下在洛州的王府。殿下把公主从大理寺救出来,就安顿在此处。”

    “洛州的王府?那殿下现在何处?”她定了定心神,努力回想着先前的一切,记忆还停留在大理寺的刑房。

    “殿下守了公主一天一夜,后来赵管家与他说了什么,殿下就出去了。”

    头还有些钝痛,蕊儿扶她半靠在榻上,又出去唤徐嬷嬷。很快徐嬷嬷端了汤药进来,兰湫不想她二人竟都来了洛州,心中欣喜之余又有些气恼,不禁责道:“我不是叫你们留在云州么?怎么不听我的,却来此处涉险……”

    “公主先喝药,”徐嬷嬷将药碗递到她唇边,柔声解释,“我们原本是遵公主的吩咐留在云州的,是顾明夜将军得了殿下密令,怕洛州生变,才带了三千兵马化装成马贩过来。殿下特地吩咐,让老奴和蕊儿随行,想是怕公主到时无人照拂,才有此安排。”

    兰湫饮了药,想起这阵子洛州多事,城防很严格,又道:“你们是如何进城的?”

    “我们到了洛州城外,按顾将军的指点去拿了路引,然后进城寻到迎仙楼。那里的头牌娘子见了顾将军的信,便安排马车让我们到王府等消息,我们才知道公主出了事。”

    兰湫暗惊。迎仙楼是全洛州最有名的勾栏院,听她们这样说,那里多半藏着兰子忱的暗线。

    “大理寺守备森严,他……如何救的我?”

    “这其中细情老奴也不知,只是殿下带您回来时,同行的护卫似是禁军衣着。”

    兰湫记得徐兖就是掌了禁军才四处作威作福,若按徐嬷嬷所说,兰子忱将自己救出来,只有一种可能,他与禁军达成了盟约。

    想那马元执前脚支持徐兖,后脚就倒戈兰子忱,虽然自己得救有他的助益,心中还是涌起一阵难以言喻之感。

    “现在什么时辰了?”

    “将近酉时。”

    “殿下可说何时回来?”

    “这个倒没说,”徐嬷嬷温声安慰,“公主啊,殿下救回您定然费了一番周折。如今洛州诸事未平,殿下定有许多善后之事要处置,公主且耐心等一等吧。”

    见兰湫默然不语,蕊儿只道她惦念兰子忱,忍不住把这其间事说与她听:“公主不知,您刚被救回时,头上全是血,把奴婢们吓坏了。您一直不醒,还死死捉着殿下的手,殿下就在榻边守了您一天一夜,连晚膳都没吃……”

    兰湫闻言立时一赧:“我……还有这种事……”

    “不止呢,”蕊儿浅笑,“殿下说公主叫奸人灌了盐水,让公主尽力往外咳,公主咳了出来,全喷到殿下身上,偏又捉着殿下的手不松,殿下不敢走,连衣裳都没法换,就那么湿着坐了一宿……”

    “啊……”

    “公主休听蕊儿混说,”徐嬷嬷忍着笑安慰她,“殿下是怕贸然抽身惊着公主,才没有离开,等公主睡熟了,殿下就去换了……”

    兰湫难堪得直抠被子,简直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哪怕是服侍自己多年的徐嬷嬷和蕊儿,若当真吐她们一身。她心里都过不去,何况是他?

    正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兰湫的心立时悬起。那脚步在门前略略停留,似有踟躇。

    兰湫不禁开口:“是皇叔么……”

    蕊儿连忙去开门,果见兰子忱站在殿外,似乎还有些惊讶她直接开了门。

    他放弃去意,一步步走进殿来。

    徐嬷嬷忙起身,搬了圆凳放在榻边。兰子忱坐了,兰湫望着他,才发觉他比她最后一次见他憔悴了许多,胡茬很重,神色说不出的枯败。

    徐嬷嬷和蕊儿默默退出去,合上殿门。他顿了片刻,才勉强扯出一个掩饰般的笑意:“公主醒了,头还痛么?”

    “好多了,有点闷而已,”她嘴唇还白着,精神倒不错,“徐嬷嬷说你早早出去了,去哪儿了?”

    “哦,徐兖还有些同党,该抓的抓该审的审,”他顿了顿,“后来进宫了一趟。”

    她眸色一动:“你去见太子,还是……”

    “见过了太子,”他知道她担心什么,“你放心,他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休养两天就好。”

    兰湫显然等待着他后面的话,可他没有开口,只是垂着目光,眸中仿佛续了千钧重量。

    “皇叔,你怎么了?遇到难处了么?”

    他终于抬目端详她。

    从昭阳殿离开,他就一直走在浑浑噩噩之中。他想,自己赢了兰子昭罢?可他没有一丝得胜的喜悦,他替自己不值,替诸王不值,替兰湫不值,更替死去的妻儿不值。不过一个疯子的执念,他们都赔上了性命和一生的命途。

    只因那个人是帝王,他的一念,落在臣民头上就是一座山。

    他鬼使神差来她的房间,却连推门见她的勇气也无。他不知该对她如何解释,关于兰子昭,关于她,关于他自己。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写着字的纸,摊给她。她认出那是自己在大理寺写的“供状”,满篇缺笔,形貌诡异。

    “这是大理寺中拾到的。徐兖要公主写,你写给他就是。不过一张纸,何苦拿性命与他相抗?”

    “这又不是普通的纸,谋逆大罪怎能儿戏?”她果然被他转了注意,“我只是想拖一拖时间,说不定你能有脱身的法子。哪怕实在脱不得身,这供状呈递朝堂,也叫他难圆其说,不打自招……”

    “谋逆大罪不是儿戏,更不能凭一张纸定罪。若我真因此定罪,只能说明我大势已去,有没有这一张纸也不能逆转……”

    他说着这些她并非没想过,可她还是决定这样做了。

    “即便这张纸对皇叔根本不重要,我也不能让攀诬你的供词,用我的手写出来……”

    他们是盟友,是同侪,彼此掩护又同仇敌忾,他们有许多理由不能背叛彼此。但这似乎都不足以让他在刀剑近身的那一刻不假思索挡在她身前,也不足以让她在剧烈的痛苦下,选择撞头自戕而不是屈打成招。

    她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攥住被角,不开口,可心里并非毫无委屈。

    兰子忱缓缓吐出一口长气。隔了一晌,伸出手将她攥紧的拳包裹在掌中。

    在这一切之上,还有一丝稀薄的温暖连接着她和他,从他干燥的掌心一直穿过她的心口。纵然四周还是黑暗,他也想轻轻拢住这盏灯,不让此刻的光亮熄灭。

    而这次她没有等他犹豫,已经倾身紧紧拥住了他。眼泪很快浸透他的肩,温热一直沁向胸前。

    “湫,他已时日无多,我不打算杀他了……”他沉沉叹息,轻轻抚摩她的背,“你会原谅我吗?”

    他曾以为死是最终的结果了,可这一次,他向往生。

    “皇叔,你没亏欠我什么,”她脱出他的肩头,定定望他,“你已经做到了……”

    于是他缄了口,将她再次收在怀中。

    他知道,自己已然欠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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