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崩

    兰珏踉踉跄跄奔回东宫,入殿的瞬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快关门,快关门!”他催促。

    栾机往门外看了看,确定无人追来,才合上了殿门。

    兰珏惊魂甫定:“刚才你听见了吗,听清了吗?宣王是不是要废了孤?他要废了孤!”

    “殿下,您听错了,”栾机小心翼翼道,“宣王说的是,他不会废太子。陛下气数……尽了,可太武的国运还要继续……”

    “是吗?”

    “小人听得分明,”栾机膝行上前,倒了杯茶递给他,“殿下喝口茶缓缓。”

    兰珏一口饮罢茶水,平复了许久:“他今日不废孤,明日呢?后日呢?如今他胜券在握,连兰子昭也不怕了,会不会哪日一个不高兴,连孤一起灭口?”

    “殿下,”栾机一拜,“您才是太子,将来顺理成章继承大统。宣王再怎样终究是人臣。他能诛杀徐兖,掌控禁军,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头,既是清君侧,自然是要尊君的。若他当真妄行废立之事,与那徐兖又有何不同?莫说朝臣和藩王们不会袖手旁观,就是公主也要与他反目。”

    “孤知道,姊姊什么时候都会护着孤的……”兰湫神色不过纾解一瞬,“可你听见了,兰子昭说孤是假的,是赝品!如果他拿此事胁迫孤呢?如果他说孤根本没有皇室血脉呢?”

    栾机面色冷静:“殿下,血脉之事非同小可,此事不是宣王说没有就没有的。他何以证明殿下的身份?难道拉着陛下在朝堂上大声嚷嚷么?”

    见兰珏面有疑惑,栾机进一步道:“殿下宽心。即便此事当真,若无十足的证据,宣扬出去只会引起朝堂震荡,外面更不知多少人浑水摸鱼,他面对的麻烦比您大多了。除非宣王决定取而代之,否则,他只会比您更想保守这个秘密。”

    “他真不会取而代之么?”

    “起码,现在绝不是恰当的时机。”

    兰珏长长吐出一口气,久久不语。

    “栾机,孤是不是很可怜?”

    “殿下何出此言?”

    “孤的太子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现在,孤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兰珏怆然环顾自周,“你看这东宫,宫室华丽,仆从成群,实际上谁都能来踩上孤一脚。皇帝可以,宣王可以,连那个卑贱的道士都可以!孤这辈子,是不是注定只能在旁人的脚下残喘悬命?”

    栾机极慢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您等待了这么多年——容小的说句僭越的话——如今离九五之尊不过一步之遥,您怎能在这个时候气馁?您忘了当初如何答应公主,一定会救她脱困。就算您不顾及自身,难道连公主的命途也不顾了么?”

    此话似乎一瞬点醒兰珏,“对,孤答应过姊姊,绝不让她陷在那种宿命里。姊姊是太武的公主,那宣王长姊姊十几岁,成过婚还是个跛子,他配不上我姊姊!待孤继承大统,孤就可以名正言顺让姊姊与他和离,姊姊再也不用瞧任何人的脸色!”

    “正是。待您即位,公主便是大长公主,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只要大长公主不愿,就算是宣王,也不能忤逆她的心意。”

    “那是自然,”兰珏忽而幽幽一笑,“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并不是大长公主,而是,孤的皇后。”

    他慢慢摸索到桌案下的那个木盒,盒子里是一对精致小巧的泥偶。他们险些被徐兖当作巫蛊收走,姊姊更是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他端详着那对泥偶,神色温柔而锋利。

    “孤要让姊姊,真正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他转头望着栾机,眸中是鲜有的狠戾决绝。

    “栾机,孤打算做那件事。”

    ————————

    晨光熹微。

    兰子忱早早起了,收拾妥当,缓步走到兰湫所居的屋外。见房门紧闭,他犹豫着要不要唤她,房门忽的从里面开了。

    “殿下,公主已经晨起,”蕊儿谦恭与他行礼。

    “天色还早,本王以为公主想多睡一会儿,还怕来早,”他略局促一笑。

    “公主答允殿下一起用早膳,自然不会失约,”蕊儿笑意吟吟,“殿下请进。”

    这一夜兰湫睡得很饱。自从被徐兖抓进大理寺,情绪的弦一直濒临崩断。昨日醒来见到兰子忱,她终于痛痛快快在他怀中放肆哭泣,好像把前半生承受的痛苦全部发泄尽了。也不知是头上的伤还是他的纵容给了她勇气,她大着胆子邀他陪她一同用早膳,而他也欣然应允,没有犹豫。

    这王府是临时收拾出来的,灶头上的食材种类还不多。桌上摆了蒸饼、芋头和清粥,佐餐的小菜是鱼干和炒荠菜。

    蕊儿给二人盛好了粥,刚侍立一旁,徐嬷嬷却把她拽走,让她去灶头上煎药。

    “公主还没用早膳呢,现在就煎上吗?待会儿公主喝的时候可就凉了,”蕊儿不解。

    徐嬷嬷拿手点她的头:“看你平时挺聪明,怎么这会儿发懵了?殿下特地来陪公主用早膳,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蕊儿立时会意,笑道:“嬷嬷真是的,难得公主与殿下相处如此亲近,奴婢心里高兴,瞧个热闹还不成吗?”

    “你还真是什么热闹都敢瞧,也不怕眼睛上长针眼?”徐嬷嬷笑啐她,“好不容易公主醒了,且叫他们单独说会儿话吧。”

    “奴婢知道,”蕊儿自顾自笑,“经此一遭,奴婢觉得殿下待公主是真心的,哎,希望他们能真的互通心意,这样公主也算有个好归宿了。”

    “若能如此,自是最好,”徐嬷嬷把药罐放到文火上,却忍不住一叹,“就怕这洛州城一时半会儿还不得太平,公主再受颠沛分离之苦。”

    ————————

    屋中一时只剩二人。兰湫喝了半碗粥,从碟子中拿起一枚芋头,慢慢剥掉表面的软皮,裹一层糖稀,咬在口中,表情很是满足。

    “公主胃口不错,”他放下瓷勺望她,“这好吃吗?”

    “好吃得紧,又甜又软,”她拿起一个递给他,“皇叔尝尝?”

    兰子忱迟疑,往昔吃芋头他都是直接咬,不曾蘸过什么。他接过那芋头,学她轻轻剥掉皮,然后沾了糖稀,也咬了一口。

    一股极为甜腻软糯的味道在口中漾开,冲击他清淡迟钝的味觉。

    “呃,这太甜了……”他忍不住皱眉,赶紧兑了一口清粥入嘴,“公主不觉得腻么?”

    兰湫有些不好意思,“……会吗?我很喜欢这样吃,皇叔一点甜都不吃么?”

    “也不是。”兰子忱夹一口小菜压下满嘴软腻的甜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能吃一些的,只是现在不大行了,脾胃受不住……”他比她大一轮有多,可承受不起这么小姑娘的吃法。

    “那皇叔现在爱吃什么?”

    爱吃什么?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

    自去到云州,他已许多年没有过特别偏爱的食物。不仅是口腹之欲,事实上他所有的物欲都降到极低。苦寒之地物产贫瘠,他的王府也不宽裕,何况还要买马、养兵,现实不允许他纵容任何奢侈的欲望。

    “我……一时还真想不起什么特别爱吃的,能果腹足矣。”

    唔……

    她的神情肉眼可见的遗憾。

    兰子忱忽然后悔,虽然这话是实话,可未免扫兴,叫人家没法接。他刚想说点什么转圜下,却听她道:“那次在皇叔的营地,你偷偷拿了葡萄酒给我,那算不算你爱吃的?”

    他一愣,她记性可真好,“算吧。葡萄鲜灵,却难于保存,酿成酒可品留很长时间。偶然尝一口,的确是个意趣。”

    她便笑,故作惋惜一叹:“可惜这会儿是早膳,不宜饮酒。”

    还想现在喝?

    “你头上还有伤,可沾不得半分酒。”

    “我知道,”她笑意不减,“等你喝的时候,我可以以茶代酒。”

    以茶代酒?

    兰子忱心念一动,索性取了桌上的茶壶,给二人面前的茶杯中各斟了半杯热茶,“既然以茶代酒,也不必拘早膳还是晚膳了。”

    他率先拿起茶杯饮一口,煞有介事品鉴:“嗯,此酒甘而不饴,醺而不醉,醇美非常。”

    她会意,也端起杯兀自呷了,仔仔细细品过:“嗯,至少酿过二十日,应该是……高昌的葡萄。”

    高昌国在太武以西,以葡萄闻名于世。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拊掌大笑,久违的轻松默契在席间涌动。

    兰湫笑得眼泪快出来,“不想皇叔……如此幽默……”

    他从容回敬,“公主品位也十分了得,还能喝出是高昌的葡萄……”

    两人笑过半晌才平复,可惜他不能再多待了。

    “公主可吃好了?”

    她面上绯红未褪,听他这样问,不免惆怅:“皇叔还有公务罢?”

    “嗯,今日要先巡城,徐兖一党还有一些收尾之事需要了结。”他面色逐渐回归整肃,“这几日城中并非全然太平,公主暂且不要出府,待诸事落定再说。”

    “我晓得,”她微微抿唇,“那……你晚上回来用膳么?”

    方才温情的余韵犹在,他微有迟疑,终究不忍叫她失望:“我会尽量赶回来。”

    “好。”

    ——————

    昭阳殿外,太子兰珏一步步拾级而上。栾机提着小食盒,秦御医随后,三人一直行至殿门外。

    “宣王殿下有令,陛下需静养。除了御医和伺候的宫人,其余人不得入殿。”

    “父皇病重,孤身为人子,只是想探望,”兰珏神色平静。

    栾机适时递上贿钱。

    为首的守卫迟疑了下,不为所动:“小人职责所在,太子殿下请回吧。”

    秦御医提着食盒上前,对守卫一礼:“这是小人为陛下熬好的汤药。百善孝为先,太子殿下有孝心,诸位大人却拦着,传出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不如这样,只孤与秦御医二人进去,孤奉过药便出来,绝不给诸位添麻烦,”兰珏主动打开食盒给守卫检查,那食盒中不过一个药碗,“父皇有疾,做儿子的甚为忧心,只想侍奉父皇喝了汤药就离开。”

    那守卫想了想,终究抵不住拳拳请求,命两个兵士将二人身上搜摸一遍,确认没有带铁器,才让开路:“还请太子殿下尽快出来。”

    “谢过。”

    秦御医与太子二人穿过守卫,步入昭阳殿。

    殿中空旷寂冷,一抹幽光斜斜照进来。兰珏随秦御医刚步入殿中,突听得一声乍喝:“谁?别过来!”

    兰子昭状若疯癫,披头散发半伏在榻上,一双眸朝二人瞪来。

    兰珏往前走了几步,跪下,从食盒中捧出那碗药:“父皇,御医熬好了药,儿臣特来服侍父皇吃药。”

    “朕不吃!朕知道,你们要毒死朕!是你们给朕下的毒!”

    “儿臣惶恐,”兰珏不卑不亢端起药碗,自己先饮下一口,“这是给父皇安神的药,儿臣饮了,父皇可安心?”

    兰子昭审度地盯着兰珏,好一晌才颤颤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儿臣只是给父皇送药,父皇这样问,儿臣不知如何回答。”

    “少给朕演戏,”兰子昭冷声哂笑,“昨日躲在昭阳殿外的人,难道不是你?”

    兰珏不语。

    “你什么都听到了,还会好心给朕送药?”他匪夷所思地笑,“没想到啊,朕的好儿子,你的胃口比朕以为的大多了……”

    “儿臣听不懂父皇的话……”

    “是么?那你可听得懂,一山不容二虎,一国绝无二君?”兰子昭盯住他,“你一定在期待,朕死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即位。但你有没有想过,在宣王手下当皇帝,未必比在朕手底下做太子……更容易?”

    兰珏神色镇定,“宣王叔锄奸安良,是太武的功臣,儿臣相信他不会做僭越之举。”

    “僭越?”兰子昭哈哈大笑,“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不清楚吗?一个皇室血脉会乖乖跪在你面前,给你这个奶娃娃俯首称臣?”

    “若皇叔觉得儿臣是奶娃娃,大可废了我的太子之位。既然他没这么做,想来儿臣还是有几分价值的。”

    “他没这么做,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若能通过你不费吹灰之力控制朝局,何苦冒天下之大不韪?”兰子昭盯着他,冷冽的目仿佛一直看到他心里去,“这种事,赵高做过,霍光做过,曹孟德也做过。你觉得自己是秦二世,还是汉献帝?”

    兰珏垂目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依父皇之见,儿臣该如何保命?”

    “咳咳……”

    兰子昭重重咳嗽:“自古帝王孤苦,己身之外,皆为臣民。若不能为臣,则当速速除之。但汝有半分心软……汝不杀人,必为人所杀……”

    他忽而悲戚,“这天下,很快就是你的了,能不能坐得稳,也都是你的事了……”

    兰珏缓缓抬头,沉静望他。

    “儿臣受教,谢父皇赐箴言。”

    他捧着药碗慢慢膝行上前,直到榻边,双手捧上。

    兰子昭接过药碗,昂头饮下。

    却在他刚放下碗的一瞬,兰珏突然从袖中抽出早已备好的一截弓弦,一把绞上他的脖子。

    药碗砰然坠落在木板铺就的地上,发出沉闷一响。

    兰子昭瞪大了眼睛,用手死死抓住脖颈处的弓弦,双腿拼命蹬踢。秦御医见状忙上前帮忙,以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兰子昭的手足,不让他挣扎。

    兰珏发了狠绞紧弓弦,双目血红,眼珠几乎迸出眼眶。

    “这是父皇教我的……但有半分心软,必为人所杀!”

    那些打在身上的廷杖,浇在头顶的冰水,姊姊冻得肿胀发青的手指,跪得鲜血淋漓的膝盖,那些怀揣着惊惧难以入睡的日夜,那些幽暗的、想要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曾经他还迟疑过如古书上记载的父子情谊,那么此刻,他只剩下一个愿望。

    去死吧!

    兰子昭蹬动的腿终于渐渐安静下来,直到最后纹丝不动。

    他大概至死也没有想到,他被他亲手选定的继承人,送进了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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