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托

    直到确定兰子昭再无任何反应,兰珏才慢慢松开手中的弓弦。

    秦御医直起身,拿手探了探兰子昭的鼻息,又不放心地翻开眼皮瞧了瞧,这才沉声出口:“太子,人已经断气了。”

    兰珏手中的弓弦从指缝脱落。他呆呆望着自己的手,因为方才过于用力,几根手指都被弓弦勒出深深的血痕。

    原以为杀了兰子昭后他会开心痛快,可真到了此刻,他竟无丝毫快意,反而升起无边的孤独和恐惧。

    这个曾经随意苛待□□过他的父亲,这个曾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以这样一种匪夷可笑的方式毫无悬念死在他的手中,那么他日,他自己又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死去?会比兰子昭更痛苦,还是更轻松?

    发怔间,却听殿外传来守卫隐约的声音,似乎有人往这边来。

    “殿下,快!把人藏到被子里。”

    兰珏如梦初醒,两人赶紧手忙脚乱把死去的兰子昭抬回榻上,以衾被掩住。恰做完这一切,门已经被人推开。

    兰子忱步入昭阳殿,一眼就望见立在榻边的二人,不由心下生疑。单论君臣之礼,臣子应跪于龙榻前回话,不该如此站在榻边。何况以兰子昭现下半警戒半癫狂的状态,恐怕也不会允许他们离得这么近。

    一股不祥之感立时涌上心口。兰子忱朝二人走近几步:“太子为何站在龙榻边?可是陛下身体有异?”

    兰珏不说话,望向他的神色暗含紧张。秦御医目光在二人间快速流转一下,言辞闪烁:“陛下……似有不安……”

    那股不祥之感更重。兰子忱慢慢走上前,在距离榻边三尺处站定,盯着榻上那一团隆起的被褥,不轻不重唤一声:“陛下……”

    静无回应。

    他背后一紧,再顾不得君臣之礼,上前要掀那被角。

    “皇叔,”兰珏突然开口道,“您若掀了这被子,就不能回头了。”

    兰子忱神色一震,一把掀起被子。

    兰子昭瞪大了一双骇人的死目侧躺在榻上,鼻孔边还残留着一抹血迹,头歪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明显早已断气。

    兰子忱愕然,宛如脑后叫人打了一闷棍。

    “父皇……已暴毙身亡,”兰珏适时开口,语气冷然。

    兰子忱脱力般放下被角,目光终于缓缓挪到他身上。

    “是你?”

    兰珏微怔,随即强作镇定:“皇叔何出此言?”

    “他已是将死之人,你为何这么做?”

    兰珏心知他已猜到,也不再推诿:“难道皇叔不希望他死吗?既是将死,我送他一程又有何妨?”

    “你以为你这么做,可以全身而退吗?”兰子忱怒意骤起。

    “侄儿不敢,”兰珏不卑不亢,“今日这昭阳殿里,只有我、皇叔和秦御医三人。皇叔当然可以治我的罪,也可以昭告朝臣和百姓,是太子弑君弑父。只是,然后呢?皇叔准备杀了我取而代之,还是从宗亲中另则新主,自己辅政?”

    兰子忱眸色渐冷。

    兰子昭之死唯有他三人在场,那秦御医显然是太子的人,除此之外再无旁证。他若真把兰珏推出来为凶手,无论他是取而代之还是择主辅政,他兰子忱都是明面上最大的受益者,这天下又有谁会相信他与此事无关?

    只怕前脚他太子治了罪,后脚各处势力就会借机生事,把矛头齐齐对准他。

    想来兰珏也是吃准了这一层,才大大方方认罪,也不辩驳。这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太子,心思比他以为的深沉狠绝多了。

    “太子这是威胁本王?”

    “皇叔言重了,”兰珏恭恭敬敬欠身,“徐兖仗着父皇御令,把洛州弄得乌烟瘴气,还险些害死姊姊,是皇叔果断诛佞臣,救我姊姊于水火,稳住洛州朝局。皇叔是姊姊的夫婿,更是洛州的定海神针,我心中很敬您的,一切愿凭皇叔定夺。”

    “太子是想说,若本王不替你遮瞒,洛州就会大乱……”

    “侄儿冤枉,”兰珏忙拱手,“侄儿性命都在皇叔手中……”

    兰子忱转过身,好一晌才吐出一口气。

    与其另择新主,朝局四境动荡未知,把眼前的太子顺利扶上王座,才是最好的选择。

    “陛下病重,已近弥留。我会让几位近臣先入宫,太子殿下准备登基诸事吧。”

    言下之意,兰子昭之死暂时不可泄露,需先拿到重臣对新帝的支持和默许,才能公布。

    兰珏忙躬身一礼:“是,一切听皇叔安排。”

    ————————

    天已黑透。

    桌上的菜渐渐冷了,兰湫支颊坐在桌旁发呆。徐嬷嬷自屋外进来,“公主,老奴去瞧了,殿下还没回来。”

    兰湫不语。

    徐嬷嬷心头不落忍:“公主,殿下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才赶不回来。公主头伤未愈,别等了,先用膳吧。”

    “徐嬷嬷,我这样是不是挺傻的?”兰湫怅然一笑。

    “公主,老奴斗胆问一句,公主……可是对殿下动了真心?”

    兰湫颊上一红,却语含苦意:“我也不知。他救过我两次,待我甚好,我心里念着他。可我的心总悬着,我怕他待我这样,全因为可怜我被那个人嫁给他,没得选。我怕把心交出去了,才发现不过一场空,到时我又如何再收回来?”

    “我的公主,您怎能这么想?”徐嬷嬷语重心长道,“殿下为了救公主,三番两次置身险境,哪是‘可怜’二字可以囊括?况且,公主又不曾问过殿下,怎就知道殿下对公主不是那样的心意?公主既然这么不确定,亲自问问就是了,总归殿下对公主,不至于说假话的。”

    兰珏暗惊,连连摇头:“这种事我如何问的出?一旦问了,是与不是都只能接受。若他不是,我二人便是连明面上也过不去了,不可。”

    “那公主这样猜又猜到何时?到头来都是为难自己。”

    “我不猜就是,”兰湫忽而赌气似的把碗一顿,“是与不是,也不能饿着我自己,吃饭。”

    她指着面前三盘菜,“这几盘热一热,其他的放在灶上,给皇叔留着。”

    徐嬷嬷依言出去将菜热好端上来。兰湫拿了竹箸,自顾自吃起来。

    用完晚膳已过了戌时,董奉按例来给她换药。她额角的伤已开始愈合,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伤口愈合得不错,公主这两日可有头痛恶心之感?”董奉在伤口撒了药粉,用绷带重新一圈圈包好。

    “只是晨起有些发晕,伤口不时隐隐作痛,旁的倒没什么感觉。”

    董奉笑道:“公主头部受创,原先小人还担心脑气震动,如今看来应是无碍了,公主吉人只有天相。”

    “全赖董医士医术高明,”兰湫客气,“听闻殿下的腿疾也是您当年妙手回春,才能恢复到如今之态,我心里对您的医术十分敬佩。”

    董奉自嘲摇头:“公主折煞小人。其实小人的医治之法并无神秘,全凭殿下心志坚忍,这八年能受常人所不能受之痛苦,才能恢复至今。”

    兰湫大震:“董医士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受常人不能受之苦?”

    “殿下未曾告诉过公主?”

    “我只知殿下有腿疾,我以为多年前就恢复到现在的样子……”兰湫更不解。

    董奉一怔,自知失言:“既然殿下没说过,公主还是亲自问殿下吧。”

    兰湫哪里肯依:“董医士,他到底怎么了?我……我是他的王妃,我有权利知道这个。”

    董奉沉吟良久,叹道:“当年殿下的右腿遭利器砍伤,几乎全断,又没能得到妥帖医治,骨头接得不正,因而无法站立。如果想要行走如常,只能将接歪的骨头重新打断,二次接骨,再辅以外力长期矫正,才能做到。”

    “二、二次接骨?”兰湫眼前发黑,背上寒凉直冒。

    “不错。这治法太过痛苦,寻常医者不敢下这样的手,也怕失手将骨头打坏,再也接不回来,反而害人一生。小人当年也和殿下直说了,这一木槌下去,是残废还是痊愈,全看天意。可殿下让小人放手去治,说他反正已是残废,哪怕治坏了,也不会比这更坏。”

    “那……后来呢?”

    “后来……小人就给殿下二次接骨。三个月后骨伤才逐渐愈合,之后每日再以木楔夹住伤腿,不断增加力道,使腿骨笔直生长,方能承受身体的重量。这样矫正了两年,殿下终于可正常行走。只是骨头一旦损伤,终究难以恢复如初。这几年小人一直为殿下矫正伤腿,维持腿的平衡。殿下骑马习武都不受影响,唯独步态还是与常人些微有异。”

    董奉说得轻描淡写,可兰湫听得全身早已落一层薄汗。她从未受过骨伤,顶多扭过两次脚,其中痛疼已足够叫人刻骨铭心。她不敢去想他当时受过怎样的痛苦,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忍过这么多年的煎熬。

    见她沉默不语,董奉忍不住又道:“这些话原本应该殿下亲自告诉公主,既然殿下没有说,想来是不愿叫公主晓得。今日小人失言,是小人之罪。若殿下不提,还请公主当作不知。”

    兰湫点点头:“董医士,谢谢您对我说这些。您放心,我绝不会对殿下透露一字。”

    “小人说这些,并非是为自己开脱,”董奉再拜,“殿下的伤腿,看似与常人无异,其实比常人脆弱得多。若再受外伤,最终只怕难逃残废之宿命。殿下是英雄,小人心怀敬佩,更不愿见他落得那般结局。只是殿下性子倔,骨子里又极傲,旁人劝慰未必听得下。公主是殿下的枕边人,小人只盼公主多看顾殿下一二。小人瞧得出,殿下待公主与旁人不同,想来公主的话,殿下总能听几分。”

    兰湫心下一悸,只得郑重一礼:“董医士苦口仁心,我都记下了,我会看顾殿下,定不负重托。”

    “有劳公主。”

    董奉再行一礼,转身离开。

    他前脚刚走不久,蕊儿带着几分欣然进来,“公主,殿下回来了,朝这边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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