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回来了?

    兰湫眸色微动,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提裙直接跑出屋外。兰子忱刚转过廊边,迎面见她小跑出来,有些惊讶。

    他快步上前,“抱歉我回来的太晚了,你用过饭了么?”

    兰湫定定望他:“嗯,见你迟迟不回,我自己先吃了。”

    “那就好,”他有一丝释然,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她披上,“寒气这么重,快回房中待着。”

    “你呢?可用过晚膳?”她身子没动。

    “还没,这会儿没什么胃口。”

    她怔了怔,又道:“没胃口就少吃一点。我让人留了菜,我陪你吃,好不好?”

    她明明神色柔和,语气轻缓,和可话语间好似带上了不容商榷的执着。白日诸事在他心中聚起浩瀚的漩涡,可她往这里一站,那些漩涡便顷刻沉了下去。

    拒绝的话没能出口,她只当他默认,拉着他进了屋里。房中有炭火烘着,比外头暖和。饭菜很快端上来,她亲自给他摆好竹箸,夹了一块菰笋给他,“虽然不及刚出锅时鲜脆,但也不错,皇叔尝尝。”

    他夹起那块菰笋吃下,“嗯,还不错,”见她盯着他,只好没话找话,“公主今日可好些?”

    “除了晨起觉得有点晕,没有其他不适。董医士给我换过药,说伤口已经结痂了,也没有头痛恶心什么的,脑气震动应无大碍。”

    “哦,那是好事,”他挤出一个笑,又夹了口菜慢慢吃着。

    “皇叔怎么了?遇到棘手的事了?”见他始终兴致欠佳,她忍不住开口。

    他手中竹箸一顿,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子破釜沉舟,他却不敢拿国运与他对赌,兰子昭之死只能秘不发丧,先令近臣部署周全,再逐步知会重臣,稳住洛州局势。这其间但有差池,保不齐就是天下大乱,连他自己都不知前路通往何处。

    此中纷纭他自然不愿叫她知晓。他心里已打定主意,若乱局到来,他只能力保她逃出生天。他心中滚过百千思绪,神色反而舒了几分:“是遇到点麻烦,不过我能处置,无妨。”

    “那便好,”她果然神色雀跃了些,似笑非笑道,“其实今日原本备了酒,不过这会儿天色太晚,不宜饮酒,皇叔还是明日再饮吧。”

    他神色一动:“酒?什么酒?”

    “是黄粱酒,”她有些不好意思,“早膳时皇叔说起来,我便想着哪里去弄一点。可惜现在城中酒不好买,葡萄酒是肖想不了了,连寻常的果酒都没有。蕊儿问了两三个酒坊,只弄来这个,”语气难掩遗憾。

    他胸中一丝动容,不由道:“既是公主辛苦寻得,不该拂了公主好意。我现在就喝,不必等到明日了。”

    兰湫不置可否一笑,命人取来黄粱酒。琥珀色的酒液流入瓷杯,散开一阵清冽曼妙的酒香。

    “多谢公主好意,”他端杯,昂头饮尽,“的确好酒。”

    再斟一杯,再饮。一连三盏入腹,因为饮得急,面色蒸起微红酒意。

    “这黄粱酒入口清淡,后力很大的,会醉,”她忙劝,“皇叔吃点菜。”

    “无事,”他再斟一杯,答非所问道,“酒能忘忧。”

    忧?

    她心中一紧,他那件棘手的公务算是忧吧?可他既说能应付,何须以酒忘忧?

    显然他说的,是一件比这更早、也更久远的事。

    “皇叔所忧何事?”

    “没什么事,我就是随口一说,附庸古人罢了。”

    他似想到什么,情绪愈发低落下去。再饮了一杯,草草吃了两口菜,他放下竹箸。

    “多谢公主的酒,天太晚了,我还有些事,公主早点歇息吧。”

    他起身往屋外去。兰湫突然奔上前,拦在他身前,一双目毫不掩饰望着他,带了愠色。

    “皇叔,你心里明明有事,为何不能跟我说?”

    “无事,公主想听什么?”他淡淡望她。

    “明明有。从进门你面色就不对,你肯定是遇到了事情,到底是什么?”

    “不过就是朝堂上那些乱糟糟,今日有,明日无。公主帮不上什么,听了也不过徒增烦恼。”

    “你怎么知道是徒增烦恼?”她愠色更甚,“是,也许在皇叔看来我这个公主挺无用的,不能指挥千军万马襄助你,也不能纵横捭阖为你分忧。但明面上我还是宣王妃,你的事,难道我不该和你一起面对,一起承担么?”

    “面对什么?承担什么?”他眸色瞬间锋利,直直盯住她,“死亡么?”

    兰湫愣住。

    “公主凭什么和我一起承担?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和我一起承担?”他忽而暴怒,面色通红,双目充血,俊雅的脸扭曲而骇人,“明明是男人搅弄出来的争斗,最后却拉着女人跟他们一起死?为什么?凭什么?”

    兰湫心中一震,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两人对峙好一晌,她才颤颤唤一声:“皇叔……”

    “你历过真正的死么?你知不知道人死了就再也不能复生,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第一次在地道里你和我说过什么?你自己忘了么?”

    当时她说过,若他所愿达成,便放她自由。

    “我没忘……”

    “没忘就好,”他惨然一笑,忽而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深深望着她,“湫,好好珍重你自己,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拿性命陪葬。为男人陪葬,是很愚蠢的……”

    他松开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不顾她愕然立在寒夜的风中。黄粱酒的后劲上来,叫他意识有些昏沉,腿脚发软。他跌跌撞撞逃回书房中,像一个狼狈的罪徒,有什么几乎要喷薄而出。

    书房还没有生火,冷如冰窖。他颤抖着手摸出火折子,点亮了桌角的烛火。把冰凉的手掌拢在烛焰上,攫取一点点温度。

    贺氏身怀六甲鲜血流尽的一幕,又在他心口反复椎刺,苦楚胜过任何肉身之痛。

    沐瑶,我已经错过一次,我不能,再错一次。

    他用有些发僵的手铺开一张棉纸,拿笔蘸了墨,在纸上缓缓写下三个字——

    和离书。

    ——————

    “都说说,什么想法?你们这么一声不吭的,我又不能钻你们肚子里去瞧。”

    禁军统领马元执斜倚在桌旁,鹰目扫视屋内五六个人,都是他的心腹将领。

    兰子忱突然召集洛州重臣,言至尊已近弥留,为保社稷安稳,应立即着手太子登基事。可从头至尾,马元执连兰子昭的面都没见到,众人只跪在昭阳殿外拜过,这让他不禁心生疑窦。

    坐在下位一禁军守将拍了拍头道:“统领,属下愚钝,实在没转过这个弯儿来。这宣王不是和咱们联手除了徐兖吗?他有什么理由要背刺我们,咱们不是一拨的吗?”

    “那跛子缩在云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么多年不吭声不吭气的,一下子就能说动贺家和纪家一齐帮他诛徐兖。这次平息巫蛊之乱,咱们禁军出了大力,最后洛州上下收人心的却是他。这种人,能是什么善茬?我觉得统领的担心有道理,别到时候咱们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银子,”另一将领忿忿道。

    先前那将领不解道:“他在洛州没有兵,背刺咱们有什么好处?这次要不是统领,他连女人都救不出来,是他有求于咱们,还能跟咱们翻脸不成?”

    马元执斜觑他一眼:“你可别忘了,他姓什么,你又姓什么?”见众将疑惑更甚,他进一步道,“如今至尊病重,咱们关起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恐怕……就这几日的事。这么多年咱们禁军只忠于至尊,和太子既没有交情,也不曾共过生死。一朝天子一朝臣,等新帝登基,诸位到底还能不能继续坐拥禁军,怀抱美人,可就不好说了……”

    “我怕他作甚?”这将领一拍腿,“如今洛州的城防布军都在咱们手里,那太子就是个奶娃娃,就算登基,也轻易动不得咱们。”

    “太子是个奶娃娃,那跛子也是个奶娃娃吗?这天下可是姓兰,到时他叔侄二人联起手来,贺纪两家再撺掇那帮文官煽风点火,你不交出禁军来,你想干嘛?谋反吗?”

    一说谋反,众将领都沉默了。他们投军不过图个前程富贵,谋反这样的罪名,可是断断不愿担的。

    “既然这样,我豁出去了,”那将领一拳砸在桌上,“统领,你说怎么办吧,弟兄们都听你的。”

    “这种事,先下手为强。谁先制住对方,就是护驾有功,败的才是反贼逆臣,”马元执轻轻摩挲着指节,“贺氏是他的老岳丈家,不容易倒戈;纪景兴惯会见风使舵,他的态度是最摇摆的,只要先拿住了他,兰子忱就百口莫辩。你们兵分三路,分别围住宣王府和纪家,隔绝他们与太子的联系,今夜就动手。”

    ——————

    敲过二更。

    纪府门房的守夜人迷迷糊糊打着盹儿,忽听得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谁啊?”他不耐烦醒来。

    “禁军急报,快开门!”

    禁军?

    守夜人定了定神,迟疑着将府门打开一点小缝,想看个究竟。一把长刀直接破开门,把他捅了个对穿。

    一众禁军手举火把,三步并作两步跨入府门,制住还来不及反应的府兵家仆,将纪府牢牢围住。纪景兴从梦中惊醒,听见下人惊惧来报,大骇不迭,草草披了外衫冲到那为首的将领面前。

    “你们到底什么人?老夫好歹是三公之一,府邸岂容你们放肆?”

    “见过大司空,”为首的将领笑着与他见礼,又自爆了家门,神情却倨傲不减,“骤然惊扰大司空,末将给您赔罪。实在是事发突然,末将也是为了保护大司空和纪府的安全,还请大司空见谅。”

    纪景兴冷然:“老夫有府兵家臣,什么事要叨扰马统领专程派人来?”

    那将领提了声音道:“宣王兰子忱目无至尊,独揽大权,意图谋反。今奉禁军统领之命,诛逆臣,振朝纲,特请大司空作保。”

    纪景兴神色一顿,随即嗤然:“将军好大的口气!宣王殿下前几日刚诛了妖人徐兖,平巫蛊冤案,安臣民生计,老夫记得当时马统领也是点头襄助过,这才几天,将军口口声声就说宣王谋逆,不知你们有什么证据?还是有至尊手谕?”

    那将领出身行伍,一向只以刀兵武力论成败,哪里与文臣较量过?今夜之计都是马元执一力定下,打的就是快,他只负责控制纪府,怎会知道告人谋反还要证据。他脑袋里转过几巡,到底还是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路数,一把长刀直接架上纪景兴的脖子:“纪老头,我好声好气邀你作保,是给你活路,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现在认得你是大司空,一会儿我的刀可就不认得你是谁了!”

    他自认为以命相挟,纪景兴自然就范。怎料纪景兴在朝堂打滚多年,听罢此言,已然看透马元执急功近利的昏招。这天下历经兰氏数代帝王方有今日之势,区区一个禁军统领,几千禁军,就想让太武朝改了姓,未免也太不把皇室和各处藩王当一回事。只能说马元执在皇城天子近旁待久了,难免生出些不切实际的骄矜妄念,以为这天下,只有一个洛州那么大。

    不过这些话他不会对眼前这个小小的将领说,便是说了他也听不懂。纪景兴故意咳嗽两声,似乎不胜夜半寒气:“将军以纪某性命相逼,纪某实在惶恐……只是纪家食兰氏俸禄,仰赖天子恩德,护太武社稷,一向以德立身,才有门生遍天下。今将军要纪某告兰氏亲王谋反,此举……咳咳,与家臣僭越主君无二。纵然纪某惜命,这等寡廉忘恩之事也断不敢做,否则,便是将军饶我性命,纪家日后在天下人面前,也再无立锥之地……咳咳……”

    纪景兴言罢,突然大力咳嗽起来,一副体力不支之态。

    那将领闻言怔了好一晌,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本以为纪景兴如马元执所说,是个见风使舵的老狐狸,他能投兰子忱,自然也能投自家统领。不想这干巴瘦的老头竟如此硬气,难不成自己真一刀结果了他?

    他虽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却也知晓纪氏在朝堂和天下文臣学子心中的地位。统领只说控制住纪氏,让纪景兴作保,不许他们与任何人尤其是宣王府通气,可没说让他宰了这个老头。他想了想,终究不敢下刀,只唤来亲兵,与他耳语几句,命他火速通报马元执定夺。

    纪景兴咳嗽了好一阵才逐渐平复。纪延卿彼时早已上前来扶住父亲,替他不住拍背顺气。望着满院来回逡巡的禁军,他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愤懑,不由低声道:“阿爹,那姓马的让您作保宣王谋反,有什么作不得?那宣王在这里无兵无权的,哪里斗得过禁军,您何苦替他出这个头?”

    “竖子闭嘴……”纪景兴低声一斥,“你才吃了几年的饭,哪懂这其中厉害?兰子忱姓兰,那马元执又算个什么东西?”他喘了两口气,深深望他一眼:“吾儿,你要记得,有时候越是胜券在握,越是临近死亡。偏在这种时候,万万不可选错,否则,便是满盘皆输啊。”

新书推荐: 耽美女配的一生 鹿 哑语 结婚,不如在火星种田 天下第一是本人 和男主成功贴贴后 世世盛欢 世人皆知我独众 罪魁山沈南衣 戏精美人在古代甜撩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