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分

    月影西垂。

    桌上是一枚四四方方的棉纸封,里面是写好的和离书和五千银票。钱委实不多,好在都是可随时兑出的活钱,银庄也不止洛州一处,哪怕离开皇城,也能取用。

    兰子忱轻轻摩梭着纸封,思考着如何才能找一个轻描淡写的理由,让兰湫顺利收下这个。

    忽而书房门被急促敲了两下,兰子忱不动声色将棉纸封压在镇纸下,打开门。

    赵源站在门外神色焦急:“殿下,不好了!王府四周突然多了许多兵士,把咱们围住了!”

    “是什么人?来了多少?”

    “起码五百以上,是禁军。”

    他略一沉吟,“叫咱们的人准备,尽量拖住他们。让常三把车套好,停在后门,随时准备送公主离府。”

    “殿下!”赵源一惊,“您是要?”

    “他们多半是冲本王来的。马元执虽掌控禁军,看来还是不放心不下,不制住我这个亲王,他寝室难安。也好,大家且会一会吧。”

    “可咱们府中不过一二百亲卫,还是前些日子乔装混进来的,如何能敌这些禁军?”赵源想了想,“殿下,顾将军在城外还有两千人马,不如让他直接攻城吧,或有胜算……”

    “不行!”兰子忱摇头,“攻城消耗太大,且不说他两千人能不能这么快攻进来,即便勉强打进来,也伤亡惨重,后继无力。况且一旦宣战,我就是和禁军彻底撕破脸,除非咱们的兵力绝对能压制住禁军,否则是自寻死路。”

    “殿下!”赵源急得跺脚,“禁军都围王府了,难道不是要置咱们于死地么?您还在犹豫什么?”

    “赵源,我要走一步险棋,”兰子忱缓缓开口。他从桌边掏出那枚棉纸封,递给赵源,“把这个交给公主,让她尽快跟着常三出城。告诉她,若苍天顾我,将来我会全部解释给她听;若苍天弃我……就当这一切,是一场梦吧。”

    赵源颤抖着接过那枚棉纸封,“殿下……”

    “时间紧迫,本王不想说第二遍,快去吧。”

    ——————

    赵源奉命去了,可没一会儿又折返。

    “殿下,公主要见您。”

    兰子忱将一枚卷轴极快藏入衣袖中,再次打开书房的门。赵源身后跟着冷面不语的兰湫,手中拿着那枚棉纸封。

    本想避开与她对峙,果然还是避不过。兰子忱也不意外,示意赵源先出去。

    “禁军已围在前院,公主快些走吧,府中亲卫抵挡不了多久。”

    兰湫盯住他:“禁军为何围府?皇叔又为何只送我走,自己不走?”

    “洛州之乱,自年宴至今一直未平。昨日我斩了旁人,今日便有人围我,我自当应付。送公主走只是不想公主搅进乱局,也免得本王还要分神照拂你。”

    “这里面是一封和离书和五千银票,”兰湫举起那棉纸封,“着和离书字迹清楚,词句斟酌,根本不是此刻仓促写就,五千两银票整齐收拢,也不是现在才凑的吧?”

    “公主难道是嫌银票少?”兰子忱自嘲一笑,“可惜事发突然,本王手边只有这点身家赠予公主。公主安危要紧,还是不要计较银钱多少吧……”

    “到这个时候皇叔还在顾左右言他,”兰湫气得眼眶发红,“皇叔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你都准备去死了,我连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吗?”

    “和离书给公主了,当年答应你的事我已践诺,我做什么都和公主再无关系,”兰子忱指门,“什么都别问,现在马上走!”

    “我要知道缘由,”兰湫背紧紧靠在门上,倔强地望他。

    “我那日同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是不是?立刻给我走!”兰子忱发了狠。

    他生气的模样和上次如出一辙,可她这次心里有了底,不为所动。

    兰子忱眉心一凛,突然上前擒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把她硬往外拖,兰湫挣扎,可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

    “兰子忱你放手!你有什么权力左右我的来去?”她第一次直呼他名讳,连礼数也顾不得了,“你就算要死,起码让我知道原因!你若死了,我连你因何而死都不知道,我去哪里寻你的尸身,又朝哪里祭拜你的亡魂……”

    她的泪扑簌簌而下。

    他捉紧她的手腕,“你听着,我死了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若死了,不用你收尸,也无需你祭拜。把东西拿好,现在马上离开王府!常三会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你听见没有?”

    “可是我爱上你了……”她终于溃不成军,“皇叔,我、我没办法,我不能离开你……”

    他惊愕。

    远处隐隐传来打杀声,他眸色一沉,突然上前屈身,将她整个人一把扛在肩上。不顾她的惊讶挣扎,直直往后门快步而去。

    “你放开我!”兰湫对他又踢又打,可他的臂坚固如铁,她的踢打对他毫无用处。最后她发了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他吃痛脚步一滞,又继续走,凭她去咬。

    她松开了口,垂在他肩上,在一高一低的步伐中颤声哭泣。他步履未停,一直走到停在后门的车马旁。

    徐嬷嬷和蕊儿见状皆是一惊,急忙退避两步。兰子忱将她放在车辕上,把她哭乱的发拨开,露出一张破碎的脸:“湫,我不是一定会死,但是你在这里,反而会授人以柄。听话,赶快走,只当是为我。”

    兰湫闭了闭目,微不可见点了点头。

    他又望徐嬷嬷和蕊儿:“照顾公主。”

    “殿下放心。”

    他自始至终没再回应什么,兰湫一言不发钻进马车,她想,自己等不到什么答案了。

    常三跳上车,马鞭一扬,马车缓缓驶入黑夜深处。

    兰子忱默然在原地,隔了一晌,才听见赵源的声音自身后急急掠来:“殿下,他们攻进来了!”

    他转身,“既然来了,本王去见见吧。”

    “殿下……”赵源神色少见的悲戚,“您真的要……”

    “赵源,本王还活着呢,”反是他松了神色,安慰般握了握赵源僵直的手腕,“记得当年我一心求死,结果被你指着鼻子骂懦夫,那个大逆不道的嚣张劲儿,真把我气个半死。如今我听了你的劝,咱们主仆走到今日了,怎么你反而打起退堂鼓来?”

    赵源苦涩垂下头:“殿下,当年是小人无礼……”

    “无礼什么?我谢你都来不及,”兰子忱忽而退远一步,躬身要拜,吓得赵源慌忙扶他,“殿下,使不得!”

    “这一拜是我欠你的,你务必受了。”

    他恭恭敬敬朝他弯腰一拜,又道:“赵源,你也离开吧,不必陪着我了。”

    “殿下哪里的话?当年小人已决意誓死追随殿下,如今之境,断没有抽身的道理,”赵源神色执着。

    “我执意送走公主,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赵源轻轻摇头:“是走是留,都出自殿下的心意,没有对错可言。”

    “那就好。”

    主仆二人就此转过院门,没走多远已见举着火把的兵士们朝这边涌来。府中亲卫仅剩数十,此时纷纷聚到兰子忱周围以身防御,一行禁军将他们团团围住。

    “都住手!”

    兰子忱仿佛根本没看见那些环伺身边指向他的长刀利剑,沉静的目光掠过众兵士,最终停在为首的将领身上。这将领约莫四十岁的年纪,生得浓眉大眼,一片短硬的络腮胡,颇有几分英武稳练之气。

    竟是个熟脸。

    “许将军,别来无恙。”

    被唤作许将军的将领目光一滞,语气下意识带了几分客气:“宣王殿下,末将得罪了。”

    “许将军言重。前两日全赖将军与众将士相助,本王才从妖人徐兖手中救出公主,今日旁的不论,将军这份人情本王磨齿难忘。”

    这许将军唤名许敬达,祖上曾出过极有名望的谋臣,只是后世子孙不肖,以致家门衰落。虽是为了前程生计投军入伍,此人骨子里还保留着一丝名门文臣的清贵傲气。如今他奉马元执之命围宣王府,骤然听兰子忱念他昔日薄恩,锐气不由收了几分。

    “殿下这样说,许某惭愧,”许敬达敛了神色,“只是许某身为禁军将领,得大统领之命遇会殿下,实在有许多不得已。还请殿下行个方便,随我回去复命,免得大家动起刀兵,伤了和气。”

    明明奉马元执的命令来抓他,却谦作“遇会”二字,兰子忱心下一哂,面上却带了平和笑意:“许将军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王岂能相难?”他从袖中缓缓掏出一个卷轴,“本王可以跟许将军回去,只是本王这里有一道陛下的密诏,一会儿还请许将军与本王做个旁证。”

    “密诏?”许敬达神色一震,望着那卷轴外侧黄底绛褐色的绣纹,心一下提起,“不知诏书所写为何?”

    兰子忱不动声色盯住他的眼睛:“陛下命本王务必肃清逆臣,将来扶助太子登基。”

    肃清逆臣,扶助太子登基?

    许敬达沉吟片刻,试探道:“此诏如何在殿下手中?能否让许某一观?”

    “本王知许将军有疑,”兰子忱顿了顿,朝他走近两步,声音刻意压低几分,“许将军对本王有恩,本王劝将军还是不要观的好,不然惹一身臊,待会儿到马统领面前,将军就说不清了……”

    这番话说得隐晦又带着诚意。许敬达略作踟蹰,有些恍然,不禁提高了嗓音道:“殿下说是密诏,谁知是真是假?还需呈大统领亲自过目,只能劳烦殿下随许某走一趟。殿下,请吧。”

    说着他侧身让开路,兰子忱镇定自若将诏书放回袖中,抬步而去。

    ——————

    常三驾着马车,从王府后门一路拐进一条隐蔽的小巷。

    兰湫坐在昏暗的马车中,手紧紧攥着那枚棉纸封,不发一言。徐嬷嬷虽瞧不清她的脸,也知她心中苦楚,想了想,劝慰道:“公主,殿下送公主走是为公主好,公主不要太难过了……”

    “我知道,”她声音哽咽了下,“正因为这样,我才难受。明知他深陷险境,可我什么也做不了,能不掣肘于他就不错了……”

    “公主还希望做什么呢?”徐嬷嬷轻抚她的手,“上次公主以身抗徐兖,险些送了命去,这次若公主留在王府,还不知会遇到什么……公主,老奴在纪府侍奉加上在宫中的时间,已有二十年,见过的位高权重、长袖善舞之人太多了。可凭他如何聪慧善谋,一旦卷入朝局争斗,鲜有善终。哪怕一时得势,也难逃登高跌重之日。这等争斗,公主不卷进去才是上策,一旦沾身,被漩涡吞没,只是时间问题。”

    “你觉得殿下不会赢吗?”

    “老奴不敢这么说,可公主想想看,当年太武四大望族何等显赫,却被那道士后来居上,搅得不得安宁;那道士又何等风光,又被殿下一击处决,尸骨曝街;殿下如日中天,却又遇今日之险……谁知今日的赢家,他日会不会为人所灭……”

    兰湫怃然,“所以嬷嬷是劝我珍重自身,不要再管殿下的事,也不要搅进这局中?”

    “那日公主说起殿下劝您的话,虽听着惊世骇俗,未必不是殿下肺腑之言;殿下今日执意送公主离开,也未必只是怕公主掣肘,没有一丝真心之愿。殿下以身入局,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能接受所有可能的结果。可公主您,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兰湫愕了愕,竟然不能回答。方才情急之下,她不顾一切对他表了那般心意,此刻想来,只觉满脸灼烫,难堪不已。她一向自诩是个拎得清的,怎么到头来,却在这样要紧的时候,发这样的懵昏,真真让人怄心。

    马车吱呀颠簸了许久,终于在一片灯火通明的阁楼外停住。常三先打探了一番,才请兰湫下车来。

    这阁楼装饰奢靡,灯烛明亮。虽是从后院进入,依然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甜腻脂粉香气。兰湫下意识皱眉,随常三一路入楼中,直至一间昏暗的小室。室内不过一灯如豆,隔着墙还能听见另一边有女子调笑卖弄的说话声。

    兰子忱既吩咐常三带她出逃,想来这便是他安排过的地方。她隐隐意识到这是个什么去处,心中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之感。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对面人声静了。忽而墙那边有动静,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女子端着烛火款款走进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烛台与茶水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

    烛火让小室中亮堂许多,两人得以彼此看清。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生的美艳逼人,满头珠翠粼粼,一身明丽辉煌。张肆的鹅冠红抹胸裙恰到好处压在雪脯之上,露出脖颈至锁骨处半片□□,当真是七分妩媚,三分风流。

    莫说男子,哪怕兰湫同为女子,心中也不由一酥。

    “瑞娘见过公主,”女子腰肢款款,率先对她福身,一双翦水目略略一垂,转而肆意打量起她,轻佻间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审度意味,“难怪能得殿下这般相护,公主真是个冰雪清泉做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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