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心

    天亮了。

    旭日重新升起,洛州百姓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他们中大多并不知半夜城中的血腥异动,也不知有些人的一生已止步于黎明,他们依然生火、挑水、做饭,用长着冻疮的手慢慢张开店铺的门板,在清晨的炊烟和热气里往灶旁吐一口痰。他们和前一日一模一样地生活,也将在后一日依然这样生活。

    兰子忱坐于禁军主帐中,下面只站着几个云州的嫡系将领。常三赤膊上身跪地,被麻绳五花大绑,垂头不语。

    “私发烟信,炸城门让明夜入城,是你的主意?”

    顾明夜立在一旁,想要求情:“殿下,末将……”被兰子忱冷冷望一眼,只得闭嘴。

    军令如山,纵然此番常三援助殿下立了功,可没有殿下的命令而擅发入城信号,依然是违抗军令。顾明夜心下一叹,常先生这一遭避不过。

    常三咬咬牙:“是,是小人的主意。小人知顾将军人马微薄,却无法放殿下一人迎敌,后来想到咱们先前留了火药,便……冒险一试……”

    “你也知道是冒险,这其中但有一点纰漏,明夜的两千人进来就是送死!”兰子忱厉声道。

    常三不由抬目:“可殿下孤身入局,就不险么?如若此番您不幸罹难,小人们也不得苟活……”

    “你若按我说的做,你们都逃得掉,”兰子忱重重吐一口气,“我再问你,走的时候,我吩咐你什么事?”

    “送公主平安出城……”

    “公主呢?”

    “还、还在迎仙楼……”

    “这就是你办的事!违抗军令就罢,让你护的人,你护到哪儿去?”兰子忱愈发愤怒,“常三,你跟在我身边七八年了,一向稳妥,我深信你才把公主交到你手中,你怎么敢自作这么大的主张?”

    “小人愧对殿下……”常三深深叩头“小人愿意受罚。”

    兰子忱勉强缓了心绪,“违抗军令,私发信烟,军法如何处置?明夜你说。”

    顾明夜望一眼常三,为难道:“按军法,应重打五十军棍……”

    “军令如山,就这么办吧,”兰子忱拍了板,“你监刑,不要当着禁军的面。”

    “诺。”

    他又吩咐了些善后事,常三才慢慢起身,随顾明夜和诸将往帐外去。一行人刚出军帐,似乎遇见什么人,争执起来,帐帘豁然被人掀开。

    兰湫风尘仆仆跨进帐来,直走到他眼前,对他屈膝一礼,“殿下,炸城门的主意是我出的,请不要责罚常三先生。”

    “什么?”

    常三和顾明夜随后追入帐来,拼命对她使眼色:“公主,大营重地,公主不可儿戏。”

    “我没儿戏,”兰湫不为所动,“我只是听闻有一批往昔弃用的火药,想到可用来炸门,避开将士们攻城艰辛,才鼓动常先生试试。烧粮仓也是我提议的,我不懂什么军令,只想着若能援救殿下,何不试试?若因此闯了祸,我认罚,”语罢她竟对他半跪下去。

    兰子忱面色一皱,忙下去拉起她:“公主身份,无需跪我。”

    兰湫起身,绷着脸抿唇不语。

    他又对常三:“是这样么?”

    常三立刻跪下:“此事都是小人的主意,人手实施也是小人安排,公主不过全程观瞻。都是小人之过,小人愿受军法。”

    “常三先生一直忠于殿下,纵我提了这主意,他也道私放烟花信号,是违抗军令。只是我们都不愿殿下一人涉险,所以常先生还是下了决心,如果能成,哪怕殿下怪罪,他也甘愿受军法,”兰湫定定望他,“我知道这里是军营重地,也明白军法严肃,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为每句话负责。”

    “公主这是何苦……”常三垂头丧气道。

    “常先生做成此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能让先生受这个屈……”

    兰子忱脸上明灭一阵,半晌才道:“军令如山,常三纵然有功也难抵过。明夜监刑,避着人些,”语罢递给顾明夜一个微妙的眼神。

    顾明夜立时会意,拍拍常三的肩。常三起身对兰湫深鞠一躬,义无反顾随顾明夜离开,帐中只剩他二人。

    “常先生和顾将军救了你,你为何还要罚他?”她有些急。

    “我已说过,军令如山,功是功过是过,不能混淆。如果都为了立功罔顾命令,我以后如何治军?”

    她神色黯淡下去:“这是殿下的地界,殿下如何处置都是你的决定。我该说的实话说完了,我自去了。”

    “站住,”他唤住她的背影,“你要去哪儿?”

    “出城。”

    “昨夜那般险境你不走,今日危机除了,你倒要出城?”

    “殿下既予了我和离书,我去哪儿,都与殿下没关系了。”

    她未走出两步,手腕已被人捉住。他不轻不重一带,她就落在他有力的双臂之间。

    他清朗沉静的面容近在咫尺,目光灼灼望她。兰湫心头微悸,有那么一瞬她觉得想要的东西即将唾手可得,可强大的尊严和不甘的委屈让她只是沉着脸,绝不再泄露自己一丝一毫的脆弱。

    “公主昨夜的话,还作不作数?”

    “殿下问的哪句?”

    她在生气。

    “公主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那我来说吧,”他无奈一叹,“那封和离书,我后悔了,公主……能不能还我?”

    她一怔,温润的唇却吐出两个铁字:“不能。”

    “为何?”

    她望着他,突然挣出了他的臂。

    “兰子忱,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又是谁?你要我走,我就必须走,你要我留,我就必须留?”她眼中满含愠怒,“你从来都不问我的意见,你也从不把我当做你的王妃。我到现在都不知,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需要小心应付的麻烦?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一块遮羞布?还是一个闲来无事时的消遣?”

    他眸中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却没打断她。

    “是,我是对殿下有情意,那些话既说了,我也不反口,可那又如何?我的心只属于我自己,谁也拿不走。就算有人住进去,也是我心甘情愿让他住进去而已。若他以为就此能拿捏我的人,将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他就大错特错。我能让他住进来,也能把他干干净净赶出去。纪延卿是这样,你也一样。”

    她大大方方回敬他的注视,眼眶通红,两丸黑瞳却明亮如漆,没有血色的唇微微颤着,泄露出她一丝压抑的情绪。

    之前他还不觉,方才与那几个营中将士站在一处,才显得她如此清瘦憔悴,好像折一下就要断。早年待在那么个疯子身边,哪怕金阙宫闱她也没过过安生日子,后来跟着他,又是日日如临深渊,没有轻松舒心之时。明明应该金玉为床,八珍作食,堂堂一朝公主却时时扎煞着全身的利羽,不断同他绞缠在杀局中。情脉像似有还无的游丝黏在他心上,可他浸在冰雪中太久,心口早结了十丈霜冻,已近麻木不仁了。

    “公主说完了?”

    “说完了。”

    他慢慢朝她走近两步,语气柔和:“公主过了年节才十七吧?我虚长公主十四岁,要算的话,我弱冠娶妻之年,公主不过垂髫少女。更不提你我辈分有差,隔着长幼伦常。我还记得公主入府那夜,对我拔刀相向,那时你对我的认识,才是最真的吧?一个行将就木的鳏夫,一个自不量力的残废。公主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品貌,但凡我有一丝亲近的想法,对你都是不可饶恕的玷污,”他苦笑垂目,“那时不止公主觉得耻辱,连我自己也觉得羞辱。至尊这招的确狠且毒,不过他想错了,他以为羞辱的是我的残跛和落魄,其实他羞辱的,恰恰是我的自尊和良知。”

    兰湫心口一热,喉头一阵发紧。

    “所以自公主入府,我心里已打定主意,与公主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若有幸大计成,我必厚资相送,助公主离开重得自由;若大计败,也尽力护公主周全脱身,不叫你受我牵累。但我唯一不敢肖想的,就是留你在我身边。公主的心意我不是不懂,我不应,是想让你知难而退,也是警告我自己,不要自取其辱,染指不属于我的东西……”

    “既然如此,你何苦找我要回和离书?如今大计成,我自离开,不正是你期许的结果么……”她秀眉一蹙,终是别过头去不看他,落下泪来。

    “是,直到你走进这间帐子前,我还在这样想。可此刻我才知我大错特错。我太自以为是了,说服自己那样是为你好,实际不过是为了我的尊严。我害怕面对你的心意,只是因为害怕面对我自己的失败。我怕你终会发现我满身尘垢和空空如也的内里,我的心和我的身体一样残跛不堪,到那时你定会失望,然后转身,我就什么都失去了。与其如此,不如索性将你拒之门外,我不应你,就不会有败的那日。”

    他轻声一叹,“记得年宴时,公主曾赞我心如满月,公主你真的看错我了,我也是个懦夫,与那位纪家五郎无甚差别……”

    他曾历过刀剑斩骨,烈火灼身,可这场心的战役,他既败且怯,是真真正正的逃兵。

    兰湫摇摇头,凄然一笑:“殿下,你怎会是懦夫?你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做常人所不能做,单凭这个,你和他全不可放在一处相比。应不应我的心意,本是殿下的自由。不论我和你缘分如何,我对殿下的敬重和仰慕,一如往昔。殿下是英雄,这一点我自认没有看错,我不会看错。”

    她当然知道面前的男人不是一张白纸,他带着那么多深重的负累,她怎会因为他的犹豫怯懦,就否定他的心性人品?

    “那,在你这里,我能不能有一次改过的机会?”他释然笑笑,面上浮现一丝期待,“就算先前我做了逃兵,现在可否重返战场?无论戈矛还是流矢,我都不会再躲,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

    她迟疑着,像一个号令千军的将领,站在满目疮痍之上准备殉城时,却见浩浩汤汤的援兵自远方奔来,跪在城墙之下,请求她原谅他的迟到。

    “跟我回府,再也别离开了,好么?”

    他一直注视着她,执着地等待着。直到她终于微一颔首,他已将她紧紧收入怀中。

    浓密的暖意灼得她双颊滚烫,他的胸膛和手臂似有烛龙之力,瞬间重建了她的城池,固若金汤。她流连在这座城中,心中涌起久违的安宁。

    过了许久,她轻轻昂起脸,目光仔细描摹着他的轮廓,似笑非笑。

    “你笑什么?”他温柔回望她。

    “皇叔……”

    他面色一赧:“你取笑我?”

    “没有,你本来就是……”她满眼真诚。

    “现在还是?”

    “嗯,你自己说的啊。”

    他气得差点背过去,敢情刚才说了半天全是废话。他想驳她,可愣没想到合适的词儿,毕竟前面才那般低三下四过,这会儿再端架子未免虚伪。

    也罢,这张脸已摁在地上蹭了,且蹭到底吧。

    他嘴唇颤了颤,半晌憋出两个字:“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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