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谋

    宫辇停在昭阳殿外,已近傍晚。

    兰湫穿着拜谒君王的礼服踏上台阶,迎面见兰珏自殿中出来,忙跪地叩行大礼:“参见陛下。”

    “姊姊快起,”兰珏几乎小跑上前一把扶住她,“又不是大殿朝贺,姊姊不必行这样大的礼,珏儿不敢受。”

    “陛下是人君,姊姊理应给陛下行礼……”

    “我说不用就不用,”兰珏生生将她拉起,“大殿上给皇叔赐座,皇叔不敢坐,如今见到姊姊,又要给我行这样的礼,这个君上当的好没意思!”

    “好了,陛下都是一国之君了,不可再说这么孩子气的话,”兰湫不禁温声嗔责他。兰珏忙软了语气:“知道了,谁让我好不容易和你见一面,一来你就教训我,”话虽然委屈,脸上却是笑意吟吟。他不由分说拽着她一同入殿中,一众宫人们忙趋行跟上。

    昭阳殿已翻整一新,席案帷幔都重新换过,几座金烛台照得殿内辉煌通明。兰湫本打算坐在臣下之位,兰珏直接拉她与自己同坐一席:“此处又不是朝堂,我和姊姊吃顿家宴,哪来那些虚礼?姊姊再这样同我谦谦推推的,我要恼了。”

    兰湫无法,只得与他同坐。内侍宫娥们很快奉上二十几道山珍野味,还有各式精雅繁复的点心,当真是玉盘绮丽,甘旨肥浓。

    “都下去吧,朕和姊姊要单独叙话。”兰珏屏退了众宫人,这才欢欢喜喜把银箸递到她手里,“姊姊一路从王府过来,这个时辰肯定饿了,这些都是往昔你爱吃的,还有些稀奇山味,想叫你尝个新鲜。”

    满桌膏粱,兰湫一时不知如何下箸:“干嘛弄这么铺张?这个时辰,我哪里吃的了这些?”

    “无妨,”兰珏不以为然,“姊姊各尝几口也好,难得咱们安安静静吃顿饭,怎样都不为过的。”

    “你的心意姊姊领了。只是你初登尊位,天下百业待振,不必要的地方,不必铺这些排场。如今朝臣百姓都仰仗你,你勤俭自矜,他们便以你为范,你若骄奢淫逸,他们也会有样学样的。今日就算了,以后你万事一定要三思而行,不可再像过去那般随心任性了,知道吗?”

    “是,我知道了……”兰珏撇撇嘴,“我只想着往昔姊姊有什么吃食都会念着我,小时我被那个人罚跪,一跪好几个时辰,也是你偷偷拿点心给我。好不容易我有机会报偿你了,我就想……把过去的全部,都还给你。”

    “这话说的,好像姊姊是等着你今日还我似的,”兰湫噗嗤一笑,柔声道,“好了,只要陛下好好勤政,做一代贤君,比你还我多少山珍海味都欢喜。”

    “是,我听姊姊的,”兰珏又高兴起来,起箸亲自给她布菜,“姊姊吃这个。”桌案中央是一道炙羊肉,烤得喷香四溢。他拿了一把精钢小刀,起身过去,将那炙羊肉细细割下几片,整齐放在玉碟中,推到她面前。

    “往昔我以为你不爱吃羊肉,后来年宴上看皇叔给姊姊切过这个,你吃了好些,便让膳房照着年宴的做来,姊姊尝尝是不是那个味道?”

    兰湫一怔,顿觉此话有些奇怪。那日年宴兰子忱的确给她切过炙羊肉,可兰珏坐在御前,他们在角落,隔着大半个熙和殿,他怎会看见如此细节?

    “姊姊怎么了?”

    “没什么,”她不知可否一笑,“一两个月前的事,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兰珏随意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自姊姊远嫁云州,我久不见你。那次好容易见了,又被礼数拘着,年宴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坐在一处。我不太习惯,就偷偷瞧你在干嘛,刚好不小心瞧见而已……姊姊勿怪。”

    他说得轻描淡写,只拿眼角打量她的表情,见她夹起一片炙羊肉咬在口中,又期待上前,“好吃吗?”

    “嗯,”那羊肉香嫩如旧,可吃在嘴里有种说不上的感觉。不想再就这个话题继续,她转了话口道:“陛下今日急召我入宫,可是有什么事?”

    “我就是想你了……”他垂目,方才那种欢喜亲昵的神情逐渐消散,“姊姊,他们逼我立后,可我不想。”

    “姊姊能问缘由么?”

    兰珏望她一眼,又迅速转开眼睛,“姊姊,你见过的,那个人的后宫是什么样子,妃妾们为了各自的家族和利益整日争斗不休,对着那人便奉迎讨好,背过身去一个个却像长了喙,互相恨不得啄对方的心肝。一想到从此要和这样一张张□□周旋,我就觉得,甚是恶心……”

    兰湫没想到他用“恶心”二字形容此事,心中不由一紧,顿了顿才道:“陛下为何这样想?皇宫内院争斗,本是无法避免的事,但也不像你说得这般一无是处。皇后和妃嫔并非只是她们自己,她们身后更有支持你的家族力量。陛下为君,要治国理政,安邦定土,这不是你一个人可完成的宏业。你需要钱粮,需要贤才,需要军队,这一切的筹谋调配,上至皇城下至地方,千头万绪盘根错节,不依仗朝臣世家的力量几乎无法做成,不是简单两情相悦的事情……”

    “可朕就是想两情相悦!”兰珏突然大声道。

    这话有些不寻常,兰湫试探道:“你心里……有中意的女郎?”

    兰珏一怔,望向她的目光立时像窜了火。他盯着她一晌,才从齿间憋出两个字:“没有!”说着却抓起手边一个玉杯,发狠掷了出去,玉杯坠地,发出砰的一声碎响。

    兰湫被他骤然的愤怒弄得莫名其妙,不禁愠道:“你这是做什么?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有什么想法好好说出来就是,干嘛摔东摔西?你如今是一国之君,难道大殿议事,当着朝臣们的面你也这样摔摔打打的?”

    她与兰珏做惯了姐弟,见他使性子,只拿长姐的气势压他。兰珏最怕姊姊生气,被她一斥,脾气顷刻就散了,忙捉着她的手讨饶:“姊姊我错了……你别生气,我都听你的。你觉得我该纳后宫,我便纳,你让我立谁为后,我就立谁,好不好?”

    他这样消极的顺从,反叫她不知所措,好像他立后纳妃是为她所逼。兰湫心中不是滋味,只好安慰般拍拍他的手,软了语气道:“立后之事,是为你自己将来的安邦治国,不是为了姊姊,更不是为了任何人。珏,此事你若觉得勉强,也可以从长计议。只是你心里如何想的,总要心平气和地告诉姊姊,不然我便是想帮你,也不知从哪里帮起……”

    兰珏长吐一口气,颓然摇摇头:“我心里没怎么想,此事也不必从长计议。我知道姊姊是为我好,你不必为难,我就立纪氏女为后吧。纪家是姊姊母家,由你保媒,他们将来得了势,也能庇护姊姊。”

    “你说立纪氏,只因为他是姊姊的母家么?”

    兰珏无所谓道:“反正纪家势头最盛,又是姊姊亲故,立自家人,总比立其他几家稳妥些……”

    “你这样想不算错,”兰湫轻声一叹,“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如今朝中纪氏、贺氏、赫连氏、王氏四家族,纪氏势头已是最盛,若再出一位皇后,将来外戚做大,会不会反而成为你成事的阻碍?前朝霍光、王莽之流,也都是外戚起家。一旦权力收不住了,会成为国家之患的……”

    兰珏沉默片刻道:“那依姊姊所见,朕该立谁家女子为后?”

    兰湫想了想:“你觉得,王氏如何?”

    “王氏?”兰珏有些不明所以,“他们先前牵入巫蛊案,十好几子弟都被关进大理寺,或死或残,家主王莲青大人都告病许久了,如今在朝中已比不得另外三家……”

    “你方才说得另外三家,纪氏不提,贺氏虽未出过皇后,但多年来一直与皇族结姻,与纪氏之势不相上下;赫连氏虽不及这二家,却与纪氏约为婚姻,有抱团之势;唯独王氏屈居末位,陛下想想看,若你此刻立王氏女为后,会怎样?”

    “其他三家会不会反对我不知道,但王氏肯定对我感激涕零。”

    兰湫一笑:“就是这句话了。都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若陛下立王氏为后,王氏必会感念你扶持之恩,一力支持你。他们如今式微,出一位皇后,数年之内也不至于成为陛下的掣肘。相反,王氏源起琅琊,祖上多贤才,也是数百年的望族,如今一时不济,只要你能信善用,必能成为你的心腹力量。”

    兰珏有些恍然:“可这样,其他三家……会不会反对啊?”

    “那三家实力相当,互为角力,你立任何一家,都会引起其他两家的警惕。反是王氏,不如其他三姓,立后不会即刻对他们产生威胁。王氏又屈受冤难,此举也是陛下昭雪忠良、彰显恩德之意。王氏为后,其余各家也纳女入宫,依序给予后妃尊位,我想,他们不会有太大异议的。”

    兰珏沉吟半晌,似渐渐品出此一着精妙奇巧之处。他微一抬目,望她道:“立王氏为后,是姊姊的想法,还是皇叔的意思?”

    兰湫心中一提,只觉这话说不出的险峻:“怎么这样问?”

    “我是说……立王氏为后,皇叔可同意?”兰珏缓了语气,“毕竟朕初登基,朝中大事都赖皇叔为我筹谋,无论立谁家,也该得他的首肯才是……”

    兰湫神色稍缓,斟酌道:“此事我与殿下的确商量过,但最终还需你自己定夺。殿下的心和姊姊是一样的,只愿立后能为你添一长久助益,稳固江山社稷,并无个人私心。”

    “我知道,这世上唯有姊姊不会害我,就依姊姊的意思吧,”兰珏顿了顿,又道,“对了,还有一件早该安排的事,说与姊姊。如今我已登基为帝,依制当晋姊姊为长公主。不过我想着你本有公主之尊,晋为长公主也不过加几百食邑,不足以显姊姊尊贵,所以我决意赐姊姊一座长公主府,供你居用。”

    兰湫一惊,忙拜道:“谢陛下赏赐。可我已为宣王妃,居在王府,并无另开府邸之需。况且新朝初立,你要用银钱的地方多,此时不宜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兰珏笑道:“姊姊的顾虑我早就猜到,这次并非新修一座府邸。洛州原有一座旧府,因为靠近城郊,久无人居。我已命人去探过了,那里依山傍水,地阔景盛,园中还有活水穿府而过,幽静雅致,姊姊一定喜欢。我让人重整翻修,不出一个月就能置好,也费不了多少银钱。到时姊姊想小住,或者避暑,都很适宜。”

    “前面刚说要你凡事三思,转头又弄这样的虚浮之物,”兰湫蹙了蹙眉,“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平日不过是种花读书,一座芷玉殿也住了多年,如今王府更宽敞庄穆,园中几十株花草已足够我打理。再得这么一座园子,照料耗心且不说,也惹眼得紧。我又不是喜奢斗富的人,平白弄这个累赘做什么?”

    “我知姊姊不喜奢享,但这座府邸你一定不要推却,”兰珏抬指不经意在桌案上勾画两下,深深望着她,“人们都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我晓得皇叔如今待姊姊体贴,可这王府终究不是姊姊的府宅,我怕哪日姊姊受了委屈,连栖身片瓦都无。过去咱们受过那个人的苦,我实在不想姊姊再受那个……当年那汉帝曾为女子金屋一诺,结果最后还是把她永锁长门,这样的事,古往今来从不缺少。我只愿姊姊无论何时,都不必屈居人下,我希望,你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兰湫神色微动,口中却道:“我信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相信,以皇叔的品性,就算恩断情绝也不会苛待姊姊,”兰珏怪异一笑,“到那时姊姊还是会在王府一隅有片瓦安身,吃穿用度也一应无缺,就像那些朝臣和他们的妻室一样,只是你从此再也不得出门,也没有自由,就这么寄人篱下,一天一天直到消亡……”

    “你不要说了……”兰湫忍不住喝止了他。尽管她的此刻明明拥有最为热络的爱情,可她还是感受到那种久违的窒息,那些无尽的暗夜,在华美衣袍里爬行的虱子……

    “姊姊别生气,我只是假设,”兰珏昂起琥珀一样的眼睛无辜望她,“我赐你府邸,就是不想让你有那一日。姊姊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也一样……”

    他伸出手,缓缓握住她微凉汗湿的手。感觉她也握住了自己,他的脸上瞬间泛起满足的笑意。

    “姊姊别怕,珏儿永远不会背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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