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匣

    回到王府已是第二日临近午时,宫辇一路将兰湫送回王府门口。又有十数随行宫人,抬了金银玉器、布匹绸缎、文房笔墨和一些花草,都是兰珏所赐。

    赵源早带了仆从在府门前相迎,兰湫下了马车,对随行的内侍道谢。那内侍不是旁人,正是兰珏的贴身内侍栾机。至尊身边的内侍亲自相送,这不是寻常的礼遇尊容。赵源心中一紧,不由担心锦袋里的赏银是否足够。倒是栾机,根本未接他递的赏银,直接轻飘飘推了那锦袋,对二人略略行礼,便带着宫人离去了。

    见他走远,兰湫才步入府门:“殿下可在府中?”

    赵源在一旁道:“殿下在书房,说公主刚回来,先更衣整顿就是,不必着急。”

    兰湫微一抬眉,兀自返回住处。先换下一身厚重妆服,再让徐嬷嬷把赏赐点验收库,自己则去把那几株花草安置好。刚回房洗了满手尘土,蕊儿上前来报:“殿下来了。”

    她转身,瞧见他迈入屋里,忍不住笑道:“皇叔不是在书房吗?我正要过去呢。”

    “我让赵源说不急,你还真不急,”他无奈笑笑,“只好我急了。”

    她勾勾唇角:“昨夜我没回府,皇叔都不差人问问,我想你是真不急,那也不差这会儿了……”

    他一怔,意识到她确是什么也不知。昨夜他的确派赵源去宫门等了,直等到快落锁里面才传话出来,至尊与公主相谈甚欢,今夜留公主住在宫中。赵源不敢多问,只得快快赶回来给他回话。他倒没什么意外,她午后才入宫,又走得那么急,即便赶回来也是深夜,还不如留宿宫中。可既要留宿,早早传个话出来不是什么难事,却偏要他的人干等到宫门落锁。他早猜到这不是她的疏忽,那么是谁,很明显了。

    他心里有些难喻,此话却无法与她言明,他想了想,只好自嘲道:“你是进宫见陛下,又不是去龙潭虎穴,你们姐弟会面,我还差人去催么?”怕她瞧出端倪,他又正色道,“怎样?陛下见你,到底所为何事?”

    “皇叔猜的不错,正是为立后之事,”兰湫不再卖关子,拣着要紧的同他说了,“陛下已答应立王氏,再纳诸女入后宫,旨意约莫这几日就会下来。”

    “陛下可有问什么?”

    “你指哪方面?”兰湫看他一眼。

    “王氏之势,究竟不如纪贺三家,陛下没有疑虑么?”

    兰湫垂目:“问了,我也照你与我筹谋的那些同他说了。陛下问我,立王氏是我的想法,还是你的意思?”

    兰子忱心中微动,神色却无波澜:“那你如何答他?”

    “我……实话说的,同你商量过,但本意是为他长远打算,”她面露歉疚之色,“其实我犹豫了下,但还是据实说了。毕竟白日大殿上你们刚议过,我后脚就支了这个主意,说你我没商量过,实在不足为信……”

    “无妨的,”他轻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这件事你我都问心无愧,也没必要掩饰。你若此刻瞒了,来日只怕要更多的谎去圆,得不偿失……”

    她抬目,语有迟疑:“皇叔,你跟我说实话,你和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睦?”

    “怎么这么问?”他心中一沉,语气不变。

    “就是一种感觉……”她似乎斟酌着合适的说辞,“总觉得,你二人,像在彼此试探什么……”

    他不动声色将她圈入怀中,“让你觉得为难了吗?”

    她昂头望他:“原先那人还活着时,我很清楚谁是友是敌。你和珏是我最信任的人,无论何时都会与我彼此卫护,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可如今,我好像没这么确定了,许多事愈发分辨不出真假……”

    “那就不要去分什么真假,凭你的直觉去判断,对或者错,”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慢慢转向窗外的虚空,“我和陛下是君臣,许多是非曲直难以自辩。公主旁观者清,也许……反而比我看得分明……”

    “我不止担心这个,”她眼中忧容不减,“我更担心,我辨出了是非曲直,却不得不做选择……”

    她绝不敢奢求他和兰珏永远一心,帝家皇族,父子兄弟尚且争斗猜忌,何况他们叔侄?可夹在他二人其间,若哪日惊涛骇浪涌来,她又当如何在爱人和弟弟之间做取舍?她唯一能做的,无非是以身为鞘,包裹住他们的利刃,却不知这样稀薄脆弱的感情,能不能阻止他们彼此挥刀相向?

    似乎感受到她的不安,他重新望向她,柔了语气:“湫,我无法保证我永远站在你觉得对的那边,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什么时候,你在我这里都有选择的权利……”

    他说的如此坦然,叫她心中一阵触动,忍不住抬手环住他的腰。他紧紧抱着她,两人默契得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温存一阵。隔了一晌,她才脱出身来,又道:“还有件事陛下与我提了,如今他临朝,依制当晋我为长公主,除了封赏的食邑,还会……赐我一幢公主府,是城郊的一栋旧宅。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就接受了……”语罢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表情。

    “话说的这么谨慎,是怕我不高兴?”他淡然一笑。

    “毕竟我已嫁你为妻,没有再另置外宅的道理……”

    “若以长公主之尊,赐一座公主府不算逾矩,”他语气柔缓,“再说,既是给你的赏赐,我有什么不悦?难道赐给旁人我才高兴么?”

    “你真这么想?”她转了笑意,“那你就不怕哪日与我置气,我一怒搬去公主府,再唤几个护院守在门口,你敢来闯,便大杖将你打出去?”

    他莞尔:“大杖也好,护院也罢,总归你有地方安置,我也知道去哪儿寻你,总好过你一怒出走杳无音讯。公主放心,到时你只管命人守着府门,我绝不硬闯。若是人手不够,我再拨几个给你……”

    “你这人!”意识到他在取笑自己,她又羞又气,“你难道不该说,我不会与你置气,不让你有机会搬去公主府居住么?”

    他神色一滞,道:“你我既为夫妻,将来时日长久,难保有拌嘴斗气的时候。说不会与你置气,必是诓你的大话,我又何必说呢?”

    这话虽是实话,听在耳中总归不舒心。兰湫悻悻道:“皇叔这话,倒像早知道他日要气堵我,索性顺坡下驴叫我置了外宅,到时正好眼不见为净。”

    “宅子是你的,我倒里外不对付,答允你不行,不答允也不行……”他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以额抵住她,神情不辨喜怒,“你到底期望我怎样?”

    这个姿势暧昧又危险,她猝不及防,竟是全身一僵,动弹不得。她下意识的惊惧被他的余光尽收眼底,兰子忱停顿了片刻,慢慢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神色稍缓。

    “我先前已说了,你永远都有选择的权利。若你哪日不想见我,我也不敢纠缠,”他微不可闻一叹,“大不了我在你府门外候着,何时你气消了,何时我再与你相见就是……”

    ——————

    不过十日,甄选世家女子入后宫的旨意已下。兰珏母亲早亡,只有一个长姐,又已嫁人妇,此番相看嫔御之责自然落在她的身上。

    朝中四大世家各自选了女儿入宫,另有些地方望族也甄选了女子一并送来。王家送来的女儿是一个漂亮娴静的小女郎,大概因为一直养在深闺,第一次入宫显得有些怯生生,唯有一双眸明亮坦荡,唇边有一个小小的笑涡,若隐若现。

    兰湫对她第一眼印象不错,待她行了拜礼,便问了姓名,方知她是王氏家主王莲青大人的嫡亲孙女,小字容谨,与兰珏恰好同岁。她又问了王莲青的病,王氏小女应答从容,行仪有度,叫她愈发欣然。

    “不愧是琅琊王氏,温婉端雅,有世家风采,”兰湫语气和悦,“看来陛下没有挑错人,你为皇后,必能襄助君上,贤理宫闱。”

    一听“皇后”二字,王氏顿时身形一颤,有些难以置信:“公主,公主是说……”

    “不错,陛下属意你为皇后,”兰湫再次重复。

    “妾、妾惶恐……”小女郎似乎被吓到,再行一叩,“妾蒲柳之姿,不敢承中宫之位……”

    兰湫笑道:“琅琊王氏百年望族,子弟自幼受容止仪训严格教导,你又是王莲青大人的嫡亲孙女,论身份资质,自然可当皇后之位,委实不必妄自菲薄。前番你们险些为奸佞所误,如今朝局初平,陛下属意你为后,也是念王氏屈受冤难,是安抚褒奖忠臣之意。你只消记得陛下的恩德,将来好好扶助他便是了。”

    王氏微微抬头,恳切道:“入宫时,祖父已教导过,后宫嫔御多出自世家大族,才貌出挑者如云,命妾定要恪守本分,不可与人争名……妾、妾怕承担不好中宫之责,有负陛下与公主抬爱,给家族蒙羞……“

    眼前的小女郎不过十五,比自己成婚时还小,如此年纪却要走入深宫,扛起一国之母的重任。念及此番立后,其中多少暗涌,兰湫难免心生恻隐,不由宽慰道:“当年我出降时也只比你大一岁,你心中的惶恐不安,我都明白。陛下是我弟弟,我了解他一二分,他性情率真,只要你一心待他,他必一心待你。你是陛下将行纳采婚仪迎入宫的正宫皇后,也是他的结发妻子,这样的情谊,其他嫔御都比不得,”“结发妻子”几个字忽而叫她心中刺痛,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能不能做好中宫,此事的确无人能教引你,只得你亲身践行。我只有两句,母仪天下,问心无愧,盼你谨记。”

    王氏怔忡片刻,随即深深一拜:“妾……谨遵公主教诲,一定尽我所能襄助陛下,不负公主期许。”

    兰湫又示意徐嬷嬷,将一只细长的锦匣送到王氏身前:“这支金钗是我曾经的嫁妆之一。当时时运不济,我的嫁妆简薄,唯有这个还算拿得出手,今日权且做个见面礼,送给你,只盼你与陛下琴瑟和睦,恩爱不移。”

    “谢公主赐赏,”王氏听她如此宽慰之语,又见那匣中熠熠生光的镶玉金凤钗,一时感怀道,“妾听叔伯们提起,公主与宣王殿下是患难夫妻,如今殿下为太武国柱,待公主仍心意不渝,爱护有加。妾谢公主吉祝,只盼能得陛下敬爱垂顾,此生不负。”

    她虔诚地接过那枚锦匣,仿佛接过她无限憧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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