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

    相看嫔御后半月,立王氏为后的旨意便下来。到了行纳采之礼那日,晋封兰湫为长公主的恩旨竟同时送到了宣王府。除了按仪制给长公主的食邑,另有一份与皇后纳采之礼一模一样的赐赏——彩绢一百匹,兽皮一百张,大璋一个,金银器皿、玉石玛瑙十箱,另赐城郊一座公主府。

    兰湫虽知自己会晋封长公主,却没想到晋封的恩旨竟与皇后的纳采典仪撞在同一日。浩浩荡荡的赏赐队伍从王府门口延伸二里,珠团锦绣十分壮观。许多洛州百姓前脚刚在主街围观过封后的纳采仪仗,转头就在宣王府外看见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仪仗,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宣王府出了位皇后。一连多日,洛州街谈巷议不绝。

    有人感叹至尊有情有义,娶妻纳采时也不忘报答长姐扶养襄助之恩,给了同样一份殊荣;也有人说长公主时泰运转,弟弟是国君,夫婿是辅政亲王,两个至亲皆为这天下权力之巅,将来富贵尊容不可估量,皇后亦难比肩……但也有不同的声音,说伴君如伴虎,长公主还是一人伴二虎,荣辱贵贱瞬息万变,只怕未必如外人看到的那般高枕无忧。

    这些流言议论兰湫并非没有耳闻,彼时她正在那座新落成的公主府,跟在兰珏身后,一边陪他逛府苑,一边听他兴高采烈讲这府苑中的一些巧思异景。

    这座府邸的确如兰珏所说,活水穿园,幽静雅致。其中宫室殿阁数十间,雕栏玉砌,更有亭台水榭、假山抱石、珍奇花木无数,塘中甚至可以泛舟。但最为特别的还是为兰湫布置的寝殿,整座殿阁陈设,竟一模一样仿了她曾经居住的芷玉殿,只是所有几榻器具,皆换成最昂贵的材质,彩绘漆雕,精美绝伦。

    兰湫站在殿门前,一时微怔不语。

    “怎么了?姊姊不喜欢?”兰珏故意一摊手,率先跨进殿去,“我晓得姊姊又要说我奢靡,不过这次我得申辩一句,这些都是久用之物,就置这一回,索性一次选了最好的,免得将来撤换还要多费银钱。姊姊放心,这些账目都报过礼部,宣皇叔也过了手,他并无异议。”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把这里布置成芷玉殿的样子……”兰湫慢慢扫视这座看起来熟悉又陌生的空间。

    兰珏得意一笑,不禁动情道:“往昔在宫中,唯有芷玉殿是令我与姊姊心安之处。我总记着小时在殿中与姊姊浇花、写字,夜里了就一同坐在宫阶上数星星。那里是姊姊的家,我想着,你若回来小住,肯定想住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重门深锁,芷玉殿的确是她住了多年的家,那里承载了她全部的少年时光,却也承载了她在宫中层层累摞的痛苦和压抑。但这种复杂的感受她无法期待弟弟全部理解,再说此处确有她们姐弟之间最多的共同记忆和羁绊,欢喜和温暖终究更多。她舒了眉目,笑了笑道:“珏,谢谢你,姊姊很喜欢。”

    兰珏便笑逐颜开,又拉她落座,命侍从布上早已备好的膳食:“姊姊,今晚咱们都别走了,我也睡在这里好不好?就像小时候那样。”

    “你今晚要睡在此处?”她微愕,“这……不大妥当吧?”

    兰珏撇撇嘴:“姊姊不欢迎我?”

    “怎么会呢?”她无奈笑笑,又正色道,“可你现在毕竟是一国之君,这里不是宫中,难保安全。再说朝臣宫人们若寻你不到,也会慌的……”

    “不会的,我就宿一晚,也无人晓得。明日天一亮我就回去,”兰珏神色带了几分恳求,“姊姊,我就是想在大婚礼仪前,与你在这里住一晚。一旦我大婚,便如朝臣们所说,是真正的太武之君,万民之主。以后,我就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陪在你身边,做你唯一的弟弟了……”

    “好好的胡说什么……”兰湫心中一酸,“你是人君也好,为人夫婿也罢,永远是我唯一的弟弟。除非你不认我了,否则,姊姊什么时候都能来看你的……”

    “我怎会不认姊姊?我是怕有一日你不认我……”兰珏面色竟是低落下去。

    “越说越没边了,我为何会不认你……”

    兰珏忽而直望她:“姊姊,你可是真的心悦宣皇叔?”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姊姊且告诉我真话,不要回避。”

    兰湫想了想,温声道:“殿下心性坚忍,人品贵重,又数次救我于水火,我的确敬慕他。虽然这一切始于那个人的恶意,但如今看来,倒成我的良缘了……”

    说到此,她不觉颊上微红。兰珏紧紧抿唇,好一晌才道:“可他长你十几岁,成过婚,还是个跛子。这世间的青年才俊那么多,姊姊怎会对他有意……”

    “这世间青年才俊是多,可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兰湫怅然一笑,“至于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可我心意已定,那些东西就不再重要了……”

    兰珏哑然。

    兰湫又望他道:“姊姊既诚然答了你,你能不能也坦诚答我,为何要问这个?”

    “姊姊方才说,不论何时我都是你唯一的弟弟,”兰珏绷紧了面色,“若有一日,我与皇叔政见相左,那时姊姊会站谁呢?”

    兰湫一怔,稳住语气道:“朝局之事姊姊无权过问,自有公卿论断。就算你们一时意见不合,只要是为了太武国运和百姓,我想……总能殊途同归的。”

    “若不是一时不合、是水火不容呢?”兰珏眸色肃然。

    兰湫抬目瞧他,只觉此话中玄机无限,沉吟片刻道:“你是君,殿下是臣,你若当真坚持己见,殿下自然不会忤逆你,”她顿了顿,“珏,姊姊知道,君臣朝议难保没有龃龉之时。但你既为人君,当有容人之量、纳谏之心,千万不可学那个人……”

    兰珏定定望她,浮出一个莫测的笑意:“姊姊是怕我为难皇叔吗?可他日,若是他为难我呢?”

    “你二人君臣有别,殿下如何能为难你……”

    “前几日姊姊与我商议立后之事,还劝我不要立几个望族的女子,担心将来外戚做大,为我掣肘。怎么到了皇叔这里,姊姊又不担心了呢?”

    兰湫心中暗惊:“殿下一直尊你为君,处处为你筹谋,怎会做那等谋逆之事?”

    “你又怎知他不会?未来的事,姊姊还能替他做保么?”兰珏咄咄望她。

    兰湫有些意外望他,神色一阵明灭不定,沉默了好一晌才道:“明日之事,姊姊的确无法作保,可我相信殿下不会那么做。这几个月,先有徐兖巫蛊制狱,后有马元贽图谋篡逆,是殿下冒着性命危险稳住禁军,才避免一场血战。自那个人薨逝,殿下一力助你登尊位,开新局,桩桩件件未有一丝怠慢,”她笔直看着他,“容姊姊说句僭越的话,若殿下真有那般心思,还需要等到明日么?”

    兰珏沉默良久。

    “珏,你我姐弟相依多年,姊姊对你无所欺瞒,说这些都是肺腑之言,”兰湫语气凝重,“君臣若能彼此信任,则可同舟共济,纵有强敌也不能摧;可一旦互相猜忌,就如大船有了裂缝,奸佞和谎言会立刻像潮水一样漫灌进来,最后只能走向覆亡。姊姊绝不愿见到那日,我希望你能知人善用,唯贤是举,真正成为一代明君,你明白吗?”

    “姊姊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做明君,我自然明白,”兰珏怔怔望着她,“可我最大的心愿……姊姊,你永远不会明白……”

    他忽而站起身,唤栾机去备车。

    “姊姊说我是君王,不应宿在宫外,姊姊说得对,我这便回宫了,”他不再看她,径直往殿外走去。走出几步又停下,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到。

    “姊姊,其实我根本不想做这个位置,只想做你唯一的弟弟……可是,你亲手把我推出去了……”

    不理会她唤他的声音,他头也不回离开。

    ——————

    天色渐暗。兰珏走后,兰湫也不想再待在公主府。这座府邸的奢华光彩,在夕阳的余晖里极速褪色。兰珏的话让她心中忐忑难安,她命人套了车,一路赶回王府。

    入府已是夜里。蕊儿侍奉她更了衣,再端上茶水,小心翼翼道:“公主,方才殿下来过,见公主不在,就走了……”

    “殿下可是有事?”

    “奴婢……没问,殿下说晚些会再来……”蕊儿一改平日伶俐口快,话语踟蹰犹豫。

    “知道了,”兰湫觉得她表情古怪,“你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

    徐嬷嬷忙给蕊儿使个眼色,对兰湫道:“公主今日外出定是乏了,让蕊儿先打水给您洗脸吧。等殿下过来,正好可以安心说话。”

    “不急,”兰湫愈发觉得二人都有些异色,“到底出什么事了?徐嬷嬷,蕊儿,你们不许瞒着我。”

    蕊儿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暗望徐嬷嬷一眼,提裙往兰湫面前一跪:“反正此事瞒过今日也瞒不过明日,奴婢不敢瞒着公主,今日卫国公带了个小女郎入府拜访殿下,大概未时才走,但那女郎却被留在府中……”

    兰湫一愣:“卫国公家的女郎住在王府?”

    “是的。奴婢起初以为听错了,恰好碰到赵管家,就自作主张问了问,可赵管家只说那女郎是卫国公的从侄孙女,暂住王府,其他的都说不知道……”

    卫国公贺正知是贺氏家主,那贺氏正是先王妃的母家。可贺王妃已殁多年,这个时候往故婿的府宅里送个女子,总不能是来走亲戚吧?况且赵源是兰子忱心腹,既识得此女身份,不大可能不知其中缘故,却偏偏连她的贴身侍女也不透口,她再是心宽,也无法不多心。兰湫胸中只觉堵了块石头,闷得难受。

    “不过是一个女眷暂住府中,公主切莫多想,”徐嬷嬷见她面色微变,忙宽慰道,“殿下此番说不定就是与公主商讨此事。卫国公与殿下有旧,请殿下和公主为族中女儿寻个好夫婿也未可知……”

    “若只是让殿下做媒,拿张画像就是了,何须把女儿亲自送来……”这话搪不住她,可她也无意细究,“事已至此,由得殿下安置吧。蕊儿去备水,我今日确实累了,想歇息了。”

    蕊儿应了声诺便出去了,徐嬷嬷不由劝:“殿下说晚些再来,公主等一等吧。”

    “我今日困得紧,若殿下来,告诉他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

    兰湫宽衣洗脸罢,刚躺到榻上,就听蕊儿和徐嬷嬷在门外唤殿下。

    她心下一动,兀自朝里翻了个身,闭目佯作睡去。过了一晌,却听屋门慢慢打开又合上。他的脚步很轻,但屋中昏暗静谧,她依然能辨出那一深一浅的声音。他一直走到榻边,见她纹丝未动,便自顾自坐下:“公主睡了么?”

    她沉默。

    等了一晌不听她答话,他又道:“平日这个时辰,你还不会睡的……”

    她还是不应声。

    见她仍不答话,他拿手替她轻轻掖了掖被角,站起身来:“我睡不着,想和公主说说话,既然公主这般心宽好眠,那我明日再来吧。”

    抬步刚往外走,却听她在背后道:“皇叔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他回身,她已坐起身来,眸光清亮,显然不是初醒的模样。

    他便重新在榻边坐下:“贺氏的事,公主想来已知道了?”

    “听说了一点,”兰湫轻描淡写,“只知她是卫国公家的女郎,暂居府中,旁的都不知……”

    “她是贺正知的从侄孙女,小字玉心,比公主小一岁,”他从实以告,“至于她为何出现在这里,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

    “猜到什么?”

    他抬目望她,露出一个“你非要我说出来”的表情,但还是没绕弯子:“他们送她来,打算给我做侧室。”

    虽然她心中大抵明了,听他这样直白说出来,还是有些惊讶:“他们为何要送你一个侧室?”

    他默了一晌才道:“前几年贺家明里暗里襄助过我,王妃去了,他们几次提过此事,希望我能再和他们结姻……”

    “你答应了?”

    “那时前路未定,我不想再搅一个无辜的女子进来,后来有了公主的婚旨,他们便不大提了。直到前些时日……”他唇齿明显一滞,“遇到些麻烦,亟需他们帮助,我一时情急,就应了……”

    “你之前从未说过……”兰湫的脸色肉眼可见颤了颤,隔了一晌才道,“那你告诉我,你应下此事,是在你对我说那些话之前,还是之后?”

    他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沉沉道:“之前之后有何区别?终究是我瞒你……”

    “所以你让我信了你待我的心意,现在却告诉我,我要与妾室一同侍奉你?”

    他摇摇头:“我既对你说了那些话,当然不会做负你的事。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我徒生隔阂……”

    “那你打算如何?”她神色并无轻松,“你是亲王,一诺千金,何况贺氏还是先王妃的母家,既答应了如何能食言?你留了她,又不要她,将来她又怎么自处……”世家女儿往往都养在深闺,不见外客,否则清誉有损,就算再嫁也难得良婿。她与那贺氏虽无亲故,可同为女子,她对她的处境多少感同身受,即便他为了自己,她也不觉庆幸。

    他神色微苦:“公主这话,是希望我纳她?”

    她闭目:“我希望,那日我没跟你回来……”

    “事已至此,薄情负心,食言而肥,我总归要占一个,”他对她的反应毫无意外,只是一叹,“贺氏是世家大族,与我又有这些关系,如今他们把人送来,我若立刻拒绝,便是反目树敌了。但他们的心思我明白,无非是希望与我长久为盟,将来在朝中互为照应。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我和他们未必需要结姻的方式。”

    她缄默不言。自古家族联姻,是最为稳定的政治关系,除了这种方式,她不知还能如何达成贺氏的目的。

    “此刻你心里定然怨我的紧,我也无法自辩,”见她不语,他露出一个殊无喜色的笑意,“总归此事我会处置妥当,不会做对你不住的事。”

    他替她重新拉好被子,站起身来:“公主睡吧,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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