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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鹄类鹜

    贺氏入府数日,一直住在王府西院。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却被严格限制行动,只能在西院内活动,不可踏出半步。除了自家带来的一个贴身婢女和兰子忱拨给她粗使的两个仆役,她无法再见到一个外人,王府内的人也难见到她。但这样的神秘莫测,反而为仆婢们私下增添了不少谈资。

    这日兰湫给新种的几株花草培了土,刚要从花圃里抽身,隔着一大丛苍苍郁郁的灌木,却听得那头似有两个婢女在窃窃私语,隐约能听见“贺氏”二字。蕊儿想出声提醒,兰湫对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哎哎你跟我说说,你到底看清了没?那女郎究竟什么模样啊?”是其中一个的声音。

    另一个道:“别想了,西院围得铁桶似的。我东西一送去,就被赶走了,连个影儿都没看见……”

    “听说昨日她又求见殿下,结果殿下还是不见。你说,就这么没名没分地拘在这儿,也不知哪天是个头啊,想想也怪可怜的……”听话的那个语气难掩同情。

    “可怜什么?人家就是奔着攀高枝去的,若真做了殿下侧妃,不知怎样的富贵荣华,用得着咱们可怜吗?”

    “也是,”前一个喟然一叹,“想之前我还觉得殿下待长公主真是体贴专一,现在看来,往后的事可是难说……”

    另一个连连低声谑笑:“你操心还操的还真远,殿下娶谁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轮得到你不成……”

    二女不由互相打趣,蕊儿听不过耳,终于不轻不重咳嗽两声,吓得二女连忙收了声。

    “是、是谁?”

    兰湫缓声开口:“本宫在自己的花圃侍弄,不是故意偷听,实在是你们太明目张胆。王府重地,以奴私议主上,该如何处置?”

    “长公主……”两婢女哪里想到自己找个僻静处说话,背后就是自己议论的主角,吓得扑通跪地,隔着灌木丛连连求饶,“奴婢不知是长公主,胡言乱语,求公主恕罪……”

    “既然在王府做事,应该知道,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兰湫略顿了顿,“今日你我彼此未见真容,我不追究。若再让我听见这等议论,本宫绝不轻饶。”

    两婢女忙谢了罪,结伴快步离去。

    待二人走远,兰湫才吐一口长气,慢慢往回走。蕊儿捧着花盆和工具跟在后面,忍不住道:“公主,恕奴婢愚钝,殿下让人拘着那贺氏,这不是好事吗?怎么公主好像并不高兴的样子?”

    兰湫一叹:“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被家族下了这步棋无力反抗罢了,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蕊儿撇撇嘴:“公主这样想,人家可未必这样想。她既主动求见殿下,谁知道存的什么心思。殿下如今身份,说句僭越的话,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公主讲体面,旁人可未必讲什么体面了……”

    “你莫再说了,”兰湫立时止住她的话,认真道,“贺氏与殿下关系微妙,若是处理不好,会惹来大麻烦的。此事不可再议论了,你也不要说,一切听殿下处置就是,知道吗?”

    见她神色严肃,蕊儿也揣摩出利害来,连忙点头应声。

    两人刚回住处,下人忽而来报,说大司徒纪景兴求见。兰湫以为是公务,恰逢兰子忱不在府中,正要回了对方,下人又说纪司徒带了厚礼,专程来贺公主晋封长公主之喜。

    先前她被赐婚时,纪景兴明知她与纪延卿关系亲密,却抢赶着在她出降前定下纪延卿与赫连维清的婚约。虽然很大程度出于对兰子昭的恐惧,可终究显得太过凉薄无情。那时她便打定主意不再与纪氏过多往来,也默认纪氏有此默契。不想如今纪景兴带着厚礼来贺,她倒不知拿什么态度对他。略略想了想,她还是命人迎他入正厅落座,呈了瓜果点心和上好的茶水礼待,自己则整顿了一番,面色如常去见他。

    纪景兴正坐在正厅客位,一见她,不由起身拘礼:“得知长公主荣封,一直该来拜贺。怎料前几日朝务缠身,直到今日才有空拜访,公主恕罪。”

    “阿舅客气,坐,”兰湫微一还礼,不动声色坐在主位一边。

    纪景兴命一旁的家臣递上礼单,“贺长公主晋封,一点薄礼,公主笑纳。”

    礼单贵重,都是些玉石金器之物。他本是母族长辈,又来送礼祝贺,话说的这么谦卑,兰湫也不愿拂他的面子,命蕊儿收下礼单:“阿舅言重了。此次只是依制所封,并无特别。您是长辈,不必如此客气。”

    见她收了礼单,纪景兴不由一喜:“长公主还愿唤我一声阿舅,阿舅心里甚是宽慰。其实来的时候,我心中忐忑得很,怕公主不愿见我……”

    “阿舅何出此言?您是长辈,又亲自来送贺礼,我焉有不见的道理?”兰湫顿了顿,又道,“阿舅今日来,可有什么事吗?不妨直言。”

    先前明明有那样一段龃龉,如今他却骤然拜访,她再迟钝,也不信他真的只为送一份贺礼而来。

    纪景兴神色踟蹰,不由看了看身边仆婢,兰湫会意,让众人悉数退下。

    正厅中只剩她们甥舅二人。

    纪景兴局促笑笑,这才开口:“公主,昔日五郎的事,是阿舅对不住公主,今日不敢求公主容谅。可阿舅与你母妃毕竟是亲兄妹,不论怎样,我心里总希望公主能过得好。如今您贵为长公主,听闻殿下也对公主怜爱有加,阿舅心中稍安,只盼公主能一生顺遂。可有句话道,物盛则衰,月满将亏,今日公主荣宠至此,只怕难免惹来妒心觊觎,阿舅不免为公主担心呐……”

    兰湫神色微动,只道:“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阿舅也不必再提。只是您方才这话,我怎么听不太懂……”

    纪景兴又道:“宣王殿下如今是至尊股肱之臣,又是至尊叔父,这个位置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中多少世家望族都想与他相交,约为倚仗。公主虽为殿下正妻,可若无母族为倚靠,时日长久,难保有人后来者居上,意图取而代之啊……”

    此话说得赤/裸又惊心,兰湫不动声色道:“阿舅何出此言?”

    “听闻前不久,卫国公送了个小女郎入王府,小字玉心,欲与殿下为妾,不知此事真假?”

    “此话……不知阿舅从何处听来?”

    纪景兴轻笑:“皇城之中,高门府苑没有秘密。阿舅当公主是自家人,才不相隐瞒。”

    他说得如此坦诚,兰湫也没了掩饰的必要。但此事不便深叙,她只含混道:“卫国公府是送了人来,不过此事尚未有定论,一切凭殿下定夺,我不愿横加揣测……”

    “公主不愿揣测,但公主总该知道,这贺小女郎与已故宣王妃贺氏,是何关系吧?”

    兰湫心中一动,“宣王妃贺氏”几个字立刻拨起她的神经。这是个她略知一二却从来回避的名字,她不愿与纪景兴多言,只敷衍道:“她既是卫国公的从侄孙女,便是先王妃的从侄女了……”

    “不错,论辈分她的确算先王妃的从侄女,但她虽姓贺,却出身贺氏旁支,与卫国公和先王妃一脉并不近。她父亲只是一个地方主簿,还曾因家中拮据,来洛州打秋风攀关系。如今卫国公却把这样出身的小女郎送入王府,公主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么?”

    “阿舅到底想说什么?”兰湫心中顿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肃然盯直了他。

    纪景兴也回望着她,继续一字一顿:“因为这贺小女郎的容貌,与已故的贺王妃,有五六分肖似。”

    此话有如平地起惊雷,震得兰湫脑中嗡嗡直响,说不出话,那个最不祥的预感一瞬间得到了证实。

    纪景兴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接着道:“据说贺正知当时掘地三尺将这小女郎找了出来,秘密养在府中,还专门派了当年服侍过贺王妃的几个嬷嬷精心教引了她一年,不仅令她仪容衣着都效仿贺王妃,行止举动更有七八分相似。世人皆知当年宣王殿下与王妃爱笃,王妃罹难后,殿下数年不纳女。如今殿下重掌朝政,贺氏后脚就把这样一个女郎送到殿下身边,其心思,可谓昭然若揭……”

    见兰湫抿唇不语,纪景兴适时收了话口,不动声色等待着,屋内一时安静如斯。

    隔了许久,才听她道:“卫国公这些事,阿舅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高门之间没有秘密,我知他,他亦知我,”纪景兴坦彻一笑,“今日我拜访公主之事,想必一样也会很快传入卫国公的耳朵。其实贺氏今日之事,并非偶然。早年卫国公便对宣王青眼有加,费了不少心思才把侄女嫁他为妻。后来哪怕宣王遭贬云州、贺王妃罹难,贺正知也未和他断了联系,反而明暗相助于他。如今宣王一朝翻身,他紧跟着送来贺小女郎,就是希望借着旧事与宣王重结秦晋,两相为盟……说起来,阿舅虽不喜贺正知此人,也须承认,他识人确有几分眼力,又擅谋局步棋,掐测人心,委实厉害得很……”

    兰湫略略吐一口气:“阿舅今日特地来与我说这些,不会只为了告诉我一声吧?”

    纪景兴凝重一叹:“公主,阿舅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许多委屈,纪氏没能帮上你什么,公主心里对我有防备。可你终究是我亲外甥女,身上流着我纪氏的血,阿舅哪能袖手旁观,由着外人欺你?何况,就算公主不偏帮纪氏,旁人看来,我与公主也是一气的。家族亲疏与朝堂利害息息相关,不然贺氏也不必煞费苦心送个女郎入王府,同样,若公主一朝与殿下心意疏远,我纪氏难道能全然无恙么?这次至尊立后,阿舅看得出,公主一心想远离是非,不愿沾身。容阿舅说句直白的话,殿下如今身居高位,公主又尊容至此,这洛州城中,不知多少人盼着你二人生出嫌隙,好趁虚而入重整朝局。公主若还恬淡无争,便如那孤鹄翱于天,旁人的长弓冷箭顷刻就能将你射落……”

    “阿舅这话像是威胁我,若不与纪氏合力,我只能任人宰割了……”

    纪景兴摇头苦笑:“公主误会了。我现在哪里能威胁公主,无非是如今情势所逼,与公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他又是一声叹息,“哎,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怕公主笑话。五郎如今虽然成亲,心里终究……放不下旧念,我那儿妇赫连氏又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有孕后脾气更甚。两人原先还勉强相敬,如今更是连这点体面都维持不住,日日争吵不休,快沦为洛州城的笑柄了。阿舅有时也想,若当初我早些决断,寻个机会成全公主与五郎,如今也能颐享天年,含饴弄孙了,何苦受这鸡飞狗跳,日日不休……阿舅也是咎由自取了,哎,都是咎由自取……”

    他如此哀叹自鄙,倒叫她心中也是一酸,“过去之事不必提了,都是造化使然,不怨阿舅……”

    “是,阿舅这点子家丑,说出来自己都嫌丢颜面。可公主如今所遇之局,远不是小儿女的恩恩怨怨,阿舅帮公主,也是帮纪氏,只盼公主早行决断,万勿叫人占了先机。”

    “阿舅的意思我明白,”兰湫勉强拾起几分精神,“只是今日诸事繁多,我实在精力不济,此事容我心中先过一过,改日再去探望阿舅。”

    “好好,公主且思虑着,不急。若哪日公主宽裕了,且先递个信儿来,阿舅好生准备,迎公主回门。”纪景兴见她松口,心中大慰,也不敢逼她太甚,又说了几句宽慰的场面话,便起身告辞。

    待他离开,兰湫才觉一身细汗尽出,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仿佛有烈火滚动。蕊儿一直在外候着,又送了纪景兴才进来瞧她,却见她面色煞白,额有细汗。她吓了一跳,忙要宣府医。

    “不必,别声张,扶我回房靠一会儿……”兰湫摆摆手。蕊儿只得搀扶她回了房,又拿了隐囊给她垫在背后靠着。她平复了好一阵,才略觉精神回溯,却对其中情由只言不提,只叫蕊儿去寻赵管家。

    很快赵源进来,兰湫屏退所有人,单留他一人在跟前。

    “赵管家跟着殿下许多年了吧?”

    赵源心中一紧,不知她为何没头没尾问这个,可身份在此,他只得如实道:“是,小人自幼就跟在殿下左右。”

    兰湫点头:“既一直跟随殿下,自然与已故的先王妃熟识吧?”

    赵源眉心一跳,立时觉得此话暗含玄机。他不敢直言熟识或者不熟,含混道:“先王妃是小人主母,小人侍奉主家,责无旁贷。”

    这话滴水不漏,答了又像没答,但兰湫并不在意,又道:“住在西院的贺小女郎,听说是先王妃的侄女,想必与先王妃,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吧?”

    赵源神色一震,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想千瞒万瞒,殿下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努力稳了稳心神,反复斟酌了一番,才小心翼翼道:“贺小女郎……与先王妃的确同出一族,但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小人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兰湫平静望他,一字一顿:“譬如,容止、仪貌,她们有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呢?”

    赵源脸僵了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踌躇一阵,他才勉强道:“公主,先王妃早已身故多年,恕小人愚钝……已不记得她的容貌了……”

    虽然他一力回避,拒绝透露任何信息,但他的神态和回避本身,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兰湫轻轻一叹,脸上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意,语气依然浅淡:“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有旁的事了,有劳赵管家,请回吧。”

    赵源心事重重地站起身,望了望兰湫,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什么,但他不敢执着于这种寻找,略看一眼,只能躬身告退。

    ——————

    赵源离开后,兰湫立刻唤来徐嬷嬷和蕊儿:“替我收拾下贴身之物,备车,我要回公主府。”

    蕊儿一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回公主府?”

    “对,现在,马上!”

    赵源是个极聪明的人,又对兰子忱忠心耿耿,方才的事他定会一字不落报给他,而兰子忱也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再无任何勇气面对他,无论是辩解还是道歉,她只想赶在他回府前,赶紧离开这里,远远逃开。

    徐嬷嬷看着兰湫苍白的面色,虽不知细情,也知大事不妙:“公主,到底出了何事?是不是等殿下回来……”

    “不要告诉他!”兰湫突然喝道,“我要马上离开,马上!”

    再拖一刻,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清醒地站定。

    徐嬷嬷被她吓坏了,不敢再问,只得连连应声:“是,老奴这就去备车,公主别动气……”

    “避开府里的人,不要声张,”她不忘嘱咐,泪水已止不住倾流而下。

    很快车马悄悄备好,停在后门。兰湫甚至连衣裳也未换,留了张字条,便与徐嬷嬷和蕊儿匆匆上了马车。车夫长鞭一扬,马车驶离王府。

    “赵管家,人已经走了!”两个仆役追着跑出后门,可惜迎接他们的只有一片渐渐消散的尘土。

    赵源气喘吁吁跟出来,遥望远去的马车,只是沉默。

    “我就知道会这样,这事儿早晚兜不住……”他沉吟片刻,命令道,“你赶紧备马,我立刻去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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