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玉心没想到，兰子忱会主动来看她。

    自从被叔公留在宣王府至今，七八日过去，她一直被限制在不过十丈见方的王府西院活动，除了寝殿，只有殿外一方小小的空地和四周围绕的花圃。仆从倒是一日两顿地送膳食进来，珍馐果品丰美无缺，脂粉香料也未有苛待，可她觉得自己像个关在黄金笼子里的囚徒，没有一丝自由，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

    来之前叔公已告诫她，宣王此人心思深沉，不容易拿捏，她不可守株待兔。所以入府后，她两次主动求见他，却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贺玉心原以为自己会是金丝雀，可数日过去，她才发现自己连金丝雀都不如，金丝雀尚有饲主闲来无事逗弄赏玩，可她的饲主除了定时投喂食饵，甚至连搭理她一下都欠奉。

    但今日似乎不太一样，她的饲主第一次对她有了兴趣，尽管她不确定这是否可以称之为“兴趣”，但他的确来了。他穿着常服，坐在她眼前，目不转睛盯了她半晌，却不发一言。

    这样的沉默往往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威慑，如果说刚见到他时她燃起了一丝希望，那么半晌过去，她心中的惶恐已然盖过了那点希望。

    她想自己应该是美的，但这个男人看她的目光显然不含太多沉醉与欣赏，更像是研究和审度。

    就在她下决心说点什么打破这令她窒息的沉默时，他终于缓缓开口：“你数度求见本王，所为何事？”

    她心中一松，稳了稳神色，说出心里早已练习已久的话：“妾思慕殿下，希望有机会可以侍奉殿下左右。”

    “没记错的话，你今日才见本王第二面吧，”兰子忱一哂，“不知这思慕从何而来？”

    “早在国公府，妾便听闻殿下勤王平逆之功业，心中……对殿下已有倾慕之意，”贺玉心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如今能入王府陪伴殿下左右，是妾的福气。”

    “本王并不打算纳你为侧室，也无需你陪伴左右，你还是认清这一点为好。”

    贺玉心眉目一颤：“殿下可是嫌妾容貌平庸、蒲柳之质？”

    她梳着洛州贵女们时兴已久的灵蛇髻，身着水绿色襦裙，裙边绣着精美的暗金色菊花纹样，这发式和衣裙正是已故贺王妃生前最爱的衣着妆扮。她眉眼本就五分肖似贺王妃，再辅以精心模仿的妆容，搭眼看去，竟有以假乱真之意。

    像，真的很像，但再如何相像，也不会是她。

    她刻意提自己容貌平庸，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他不冷不热道：“你是不是容貌平庸，你心里应该最清楚。”

    “妾惶恐……”贺玉心表情瑟缩了下，心中一横，终于徐徐开口，“妾曾得沐瑶姑姑旧恩，无以为报。听闻沐瑶姑姑还在世时，与殿下琴瑟和睦，如今她身故，若姑姑得见贺氏能与殿下重修旧好，两相为倚，她在天之灵，定能安心无忧。”

    语罢她不动声色抬目，悄悄用余光打量他的神色。

    临走前，贺正知反复叮嘱她，贺沐瑶是她最大的筹码。只要在合适的时机用上，不仅能保她衣食无忧，更能让她在这个身份仅次于至尊的男子心中，牢牢站稳一席之地。

    果然他神色动了动，默了一晌才道：“你既唤她姑姑，合该唤我一声姑丈。你说这些话，不觉得太过僭越吗？”

    “妾自知不配与沐瑶姑姑比肩，只为一心报姑姑恩情，”贺玉心迟疑望他一眼，“殿下既娶长公主为妻，想来并非墨守成规之人……”

    这话果然戳中他。他不由神色微凛：“你说你不配与你姑姑比肩，却敢与长公主相提并论？”

    “妾不敢。长公主身份尊贵，妾望尘莫及，”这个面色冷郁的男人终于被她挑起一丝情绪，贺玉心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些许法门，“只是殿下为救公主出大理寺诺了贺氏之约，殿下一言九鼎，妾还望殿下兑现承诺。”

    贺玉心说完便垂下眼眸，她知道他的目光盯着自己，但只是暗暗咬牙，等待着。

    “承诺贺氏的，本王不会反悔，”好一晌他终于开口，语气已然缓下，“你是贺家人，看在你姑姑的面子上，我不能委屈你。只是，本王不愿与长公主生嫌隙。这样，容我思量几日，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也免叫你清名有损。”

    他抬手，示意她起来。

    这是一个缓和平易的姿态，贺玉心缓缓起身，与婢女交换了一个眼色。

    “殿下的难处妾都明白，”她大着胆子望了他一眼，“妾信殿下，妾愿意等。”

    “吃穿用度上有什么需要，只管叫他们去办，”兰子忱刻意避开她眼中的脉脉之意，站起身，“好生照顾你自己，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贺玉心忙福身应诺，殷切地送他离开。

    见他彻底离去，陪在身边的婢女不由长舒一口气，满眼喜色：“奴婢恭喜女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今日殿下见到女郎，态度已有松动之意呢。”

    “前几日我数度求见，他一直不见，今日却突然来看我……我总觉得，像是府里出了什么变故，”贺玉心微微沉吟，“你近日可有打探到什么？”

    “王府的人嘴很紧，奴婢出不去，还没打探出什么，”婢女不以为然，“不过国公大人不是说了么？只要女郎能抓住贺王妃的事多宽慰殿下，凭女郎的样貌，假以时日，定能赢得殿下的怜惜。”

    “还是想办法再打探一下吧，”贺玉心谨慎道，“事出反常难免有异，还是稳妥些……”

    婢女顿了顿，眼珠一转道：“方才殿下不是对女郎松了口么？衣食用度凭咱们去要，奴婢可以借这个由头，再去探探那些人的口风。”

    “嗯，”贺玉心点点头，回想着兰子忱的话，“该使钱的地方就使钱，尤其……打探一下长公主的近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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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子忱从西院出来，回房重新更衣后便往王府后门去。赵源已备好衣饰被褥、文房四宝、金玉器皿等日常用物，装了几大车，等候在后门外。他特地没有骑马，叫赵源备了车，两人进了马车，一行人缓缓启程。

    “从今日起，西院明面上的守卫撤走一半，让人暗中盯紧她，一举一动及时和我汇报，”兰子忱沉声道。

    赵源心下明了，应了个诺。

    “此外，她的膳食用度，自今日全部升一级，若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你都尽力满足。她若问你，就告诉他我吩咐你的。”

    赵源再应。

    “最后，如果她的人打探消息，可以适当给她透口，包括纪家拜访、公主离府之事，都可以透露给她。”

    赵源微惊：“殿下是要对她……欲擒故纵？”

    “这小女郎颇有些心思，贺正知该教的都教她了，”兰子忱冷笑，“本来此事棘手，本王还没想好如何跟贺家开这个口。不想公主离府，倒是给我指了一步妙棋。”

    “殿下的意思？”

    “我要让他们，自己将把柄送到我手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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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过了隅中，车马行至公主府外。兰湫闻讯出来，眼见几大车箱子停在府外，一时有些惊讶。

    赵源率先上前一礼：“这些都是公主在府中起居常用之物，怕公主在这里不便，特备了一份送来，”语罢捧上一卷详细清单，“请徐嬷嬷代为打点。”

    徐嬷嬷望一眼兰湫，并不敢接。后者眼睛望着站在赵源背后不远处的男人，口中只道：“赵管家辛苦，只是一早我已让徐嬷嬷置办了用度之物，府中并无亏缺……”

    赵源一脸为难，回看自家主君，兰子忱只好走上前，拿过那卷清单递到她眼前：“公主不常居公主府，一大早匆忙置办，肯定不齐备。先收着吧，若你打算多住几日，后面再随时补用就是。”

    他说得谦恭又轻巧，再拒绝反而刻意，兰湫接过清单递给徐嬷嬷，让她接收入库。

    “还有，这几个婢子仆役都是平日服侍你的，一并留下吧，”他示意赵源带上人来。

    “东西我收了，人就不必了，”兰湫不卑不亢，“这里清静，我无需这么多人伺候，殿下带回去吧。”

    语无波澜，却带着不容商榷的疏离。他心下一叹，不再勉强，示意众人退下。

    “如果没有旁的事，殿下请回吧，”她对他再欠身一礼，也不等她再说什么，转身头也不回往府里去。徐嬷嬷满脸尴尬，只得也对他匆匆行礼，快步跟了进去。

    兰子忱站在府门前，一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不发一言。隔了一晌，他才悻悻转身，示意赵源打道回府，面色冷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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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湫回到寝殿重新落了座，拿起方才看到一半的书继续读。可过了好一晌，徐嬷嬷也没听见翻页，她借故拿了个隐囊过去给她靠着，却见她书在手里，眼睛却失焦盯着某处，不时叹气。

    “公主，这又是何苦呢？”徐嬷嬷有些不忍，“殿下一大早专程备了这么多东西给您送来，您连口茶也不让他喝么？”

    “喝了又能如何？”她神色颓然，“他也不能留下，我也不会回去。他认定的事，他肯定要做；我所忧所计，也没法对他说。”

    “起码，能叫殿下知道，公主心里是有殿下的……”

    “他还是不知道的好，”兰湫苦笑，“知道了，这场戏就做不真了……”

    徐嬷嬷愣了愣：“公主莫非是故意疏远殿下？”

    “现在局面乱的很，贺家逼着，纪家盯着，哪一个都不是善茬。我既然离府出来，为今之计，也只能硬着头皮先撑到底，看看他们的动静再做应付。”

    “公主一定要这样吗？若是殿下当了真，不就遂了旁人的心思？”徐嬷嬷担忧道。

    “就当我赌一把吧，”兰湫沉声一叹，“若他能明白我的用意，自然知道如何应对，也不枉我费这心思。”

    “若是殿下不明白呢？”

    “若是不明白，便是我看错了他，自食其果。”

    徐嬷嬷还想说什么，兰湫已合上书：“如果下次他再来，嬷嬷不用报我了，告诉他，我不会见他，他也不必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