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宴

    贺玉心坐在镜前,从妆奁中拣出一支金镶玉的步摇,在发间来回比划着,却不插上。

    镜中的面容清丽如玉,乌发如墨云,脖颈白如蝤蛴,莫说洛州,便是放眼整个太武,也是一张出挑的脸。可每当她望向镜子,却总想拔下发簪,狠狠划破镜子,连带着镜中这张完美无缺的容颜。

    “女郎,”婢女走进来打断她的思绪。见她拿着这只金镶玉的发簪,轻轻巧巧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这步摇一点都不衬女郎,还是换一支的好。”

    “为何?”贺玉心手僵在半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女郎是在王府,不是入宫面圣,别把这俗金艳红往头上堆,”婢女去妆奁里拨弄了一阵,拿出一支通体翠绿的玉簪,重新在她发间比划,“先王妃平素里喜欢银簪作底,玉作点睛,又端雅又清贵。女郎面相这么好,红的黄的杂一头,倒像歌伎了……”

    贺玉心唇角抖了抖,神色难堪无比。婢女替她把玉簪插在发间,又从妆奁里取出一对精雅漂亮的嵌玉耳坠子,要给她戴上。

    “这对从入府就戴着……不能、换一副旁的么?”

    婢女对她的话仿佛充耳不闻,继续给她戴坠子:“女郎,这对耳坠子可是先王妃在世时最喜欢的,您跟先王妃只有五分相似,这一套打扮下来,才能有七八分相似。女郎可别忘了,国公大人送您入府,可不是让您来享福的……”

    她说着手轻轻一抖,刚挂搭到耳孔中的坠子被往下一扯,痛得贺玉心立时叫出来。婢女这才松了手,闲闲给她福一福身:“女郎恕罪,奴婢笨手拙足的,不是有意弄痛您。”

    贺玉心瞪她一眼,终是没发作,只把眼里半包泪咽了回去。婢女脸上挂回笑意,继续给她带另一只,她也不敢动了。等戴好两只耳坠,她才勉强淡了语气道:“叔公有什么新的见教么?”

    婢女行一礼道:“外面传来消息,殿下昨天去看长公主,长公主连面都没露,只让贴身嬷嬷打发了殿下。殿下气得晚膳也没吃,独自闷在房里坐了半宿,今日上朝回来也没再去,直接回府了。”

    “长公主、气性这么大?”

    婢女冷笑:“公主是金枝玉叶,有气性也是寻常。只是殿下如今是什么身份,莫说她,至尊也得瞧三分脸色,这样低三下四地主动求见,她连个台阶都不给下。殿下纵是再好的脾气,怕是也忍到极致了。”

    “那,叔公的意思……”她轻轻将铜镜转了一个角度,让自己的影子从镜子里消失。

    “这几日院子的守卫已撤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心不在焉,”婢女微有得意,“今日一早奴婢试着去了趟灶房,不仅没人拦,灶头的人还主动跟奴婢寒暄了两句呢。”

    “是吗?”贺玉心微惊。

    “当然。女郎想想,这府里头的各个都是会看主上脸色行事的人精儿,殿下跟公主绷了这么多日,又对您宽待有加,谁还看不明白?”

    贺玉心不言语了,心一点点提起来。

    果然婢女神秘一笑,将一张字条和一个小小的纸包塞给她,凑近她耳边小声道,“这是国公大人特地命人递进来的,西域的贡品,撒在茶汤中无色无味,只要些许便可诱发男子原欲,叫人意志崩溃,唯求欢好以纾解……”

    哪怕早有预感,贺玉心依然脸上一白:“叔公他是要……”

    “不错,正是此意,”婢女不动声色怂恿道,“如今殿下受了公主冷遇,正是情绪郁结、态度摇摆之时,这可是您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落了实,依殿下的性子不会不认,您又是贺家人,这侧室的身份准保定下。”

    “可此事、若殿下事后察觉……怪、怪罪下来……”贺玉心有些慌神。她原以为自己只是借着沐瑶姑姑的由头给他做妾,哪里想到要去下这样的暗手?她在国公府学了高门贵女的行止礼仪,可断没学如何下药算计旁人,若得手则罢,一旦出了差池,莫说叔公救不救得她,怕是连爹娘妹妹都会大祸临头。

    “女郎多虑了,”婢女蔑然一笑,“以宣王的身份,收用个女子天经地义,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没证据,谁也不会去查,您怕什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见她神色依然犹豫,婢女不由肃了神色,“国公大人不是来和女郎打商量的。女郎自己想想,这一年,咱们府里在您身上费了多少心血。您要是不中用,国公大人那里,只怕交代不过去……”

    她的手不轻不重往她肩头一捏,一股尖锐的痛直钻进她心里。贺玉心哎哟一声,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

    那是贺家的嬷嬷们教引她时,拿细竹鞭打在她肩胛手腕上的痛。那神态总让她想起鸨母调教妓子的模样,纵然那些痕迹早已不在,痛感却久久地留在骨头里,一碰就疼得专心。

    婢女松了手,装模做样替她揉了揉肩膀:“若是女郎有造化,怀上一男半女的,您后半辈子的指望都有了,女郎怎么也不亏,您说对吧?”

    贺玉心胸中一阵发闷,平喘了好几口气,终于抬起眼睛,朝镜中那个扭曲的影子,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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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兰湫拒绝露面后,连续两日,兰子忱再也没来过公主府。

    府中倒是真正地清静下来,可兰湫的心绪却一点点沉入更深的晦暗中。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知他先前许诺她的那些话还做不做数。她甚至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贺氏夙愿得偿,她的棋局遭人攻城掠地,已是大输之势。

    不想这一日,府中来了个熟悉的不速之客。

    纪景兴命跟随的仆人从马车里捧出好几只木匣子,跟着她去殿中落了座:“听闻公主离府别居在此,阿舅甚是忧心。想着吃的用的公主不大会缺,特地给公主带了些安神助眠之物,只盼稍解公主忧思,公主别嫌弃。”

    仆人将匣子一一打开,全是柏子仁、龙骨之类安神的药材和助眠的熏香,一看就是上乘品色。

    兰湫望见这些,面色渐渐柔缓下来,示意徐嬷嬷收了:“劳阿舅挂念,给我带这些安神之物,”她把茶水推到纪景兴面前,“事到如今,也只有自家舅舅,还记得我了。”

    “你是阿舅的亲外甥女,便是看着你母妃的份上,阿舅也有义务照拂你,”听她这么说,纪景兴脸上立时染了关切之意,“听说你离府出来,阿舅这几天都没睡好觉,现在看你这般清瘦,我忒得后悔了。原本只是是怕公主被蒙蔽,现在……哎,我不多这个嘴就好了……”

    兰湫不动声色望他,只见他面上一脸懊恼后悔,看不出丝毫作伪,可她前脚将兰子忱拒之门外,后脚他就热情地送了这些安神助眠之物,若说他心里不明白,那是把她当傻子。

    不过他既这样说了,她也懒得戳破,顺坡下驴道:“这事儿原有其实,就算阿舅不说,旁人总有一日也会漏给我,哪能怪到您的身上……”

    “早知公主如此宽宏,又明事理,舅舅当初真不该……”纪景兴愈发愧悔怅然,“哎,只怪五郎没福气……”

    “之前不是说过去的事不提么?阿舅怎么又说这事……”听他又提纪延卿,兰湫立时止了他话口,又道,“您这么远专程来看我,我心里欢喜,我让灶房备几个菜,阿舅用过饭再回去吧。”

    “不必,公主千万别麻烦,”纪景兴赶忙摆手,“其实阿舅今日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他自怀中掏出一份红色请帖,双手捧到兰湫面前:“公主,过两日便是阿舅的生辰,五十二岁,不逢五逢十,只想自家人府里热闹热闹。往昔……是阿舅糊涂,今年公主若得闲,不知可愿赏光,来阿舅家看看?”

    兰湫微有迟疑:“我的性子,阿舅想来也知道,不是喜欢凑热闹的……”

    “阿舅自然明白,”纪景兴似乎早料到她的话,“若是宾朋满座、虚礼应酬的场合,我也不敢开口叨扰公主。正因为不是大生日,只有府中家人和几个知己好友,阿舅也想把那朝堂之事放一放,一家人安安生生吃个饭。说句不中听的话,阿舅已年过半百了,往后还能过几个生辰,自己都不晓得……”

    “阿舅别说这样晦气的话,您精神完足,会长命百岁的。”

    “阿舅说的是真心话,”纪景兴喟然道,“公主,外头看着咱们纪府,那是光耀无比,可这偌大的门楣,阿舅是怎么苦苦支撑的,当真只有自己清楚。阿舅儿孙不多,更没几个成气的,上不能为至尊分忧,下连尽个孝少气我两日都做不到。我真怕哪日我不成了,这一大家子,后继无人呀……”

    兰湫心中微动,意识到纪景兴想说什么,却只淡淡接过话茬道:“阿舅言重了。听闻几位表兄表弟,都在朝中担任官职。术业有专攻,难道要各个位列三公才算成气吗?阿舅是对他们寄予厚望了,爱之深,才会责之切……”

    “公主是宽慰我,我明白,”纪景兴见她绕了话,也不坚持,又动情道,“前两天阿舅夜里做梦,还梦见你母妃了。从阿祯她进宫,这么多年,阿舅都没怎么梦见过她,不想突然就梦见了。”

    提到“母妃”二字,兰湫心中不可避免升起一股柔软的酸涩。母亲是她生命里遥远稀薄却极为温暖的一个幻想,她一生从未见过母亲,但在无数黑暗的日子,在她最为艰难的时刻,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她。

    “您梦见母妃什么了?”

    纪景兴颓然哭笑:“她什么都没说,就那样瞧着我,我知道她是怪我,没看顾好公主……”他又想起什么,“对了,你母妃入宫前就住在纪府东院,公主到现在还没见过那院子吧?到时阿舅带你去看看。”

    他说得如此自然,似乎默认她一定会去纪府赴宴。兰湫的心沉了沉,尽管理智告诉她这不过纪景兴邀她赴约的一个由头,她仍然忍不住心动。

    “既然阿舅盛情相邀,我若不去,阿舅会失望吧……”

    “长公主若莅临,纪府当真蓬荜生辉,”纪景兴见她有应允之意,立时欢喜得什么似的,“那天阿舅和你舅母便在府中恭候公主,还有家里的兄弟姐妹,到时我让他们一并拜见公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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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景兴走后,兰湫独自坐了良久。徐嬷嬷给她续了茶水,踟蹰一晌才道:“公主真要去纪府赴约?”

    “他是我阿舅,专程来看我,话又说到这个份上,我怎么能拒绝呢?”

    徐嬷嬷心道你拒绝不了大司徒,拒绝殿下倒十分干脆,可这话她不能出口,只含蓄道:“公主是想去探纪家的底,还是当真信了大司徒的话?”

    “我知道嬷嬷想说什么,”兰湫轻轻抚着茶杯道,“其实阿舅那些话,已经多少透露他的想法了。他嘴上说着纪家子孙不肖,后继无人,其实是希望我能襄助纪家,提携家中子弟吧。可惜我又不管官员任免之事,实在帮不上他加官进爵……”

    “大司徒寻公主这条线,自然不是让公主亲自给他们加官进爵,”徐嬷嬷适时隐去了后面的话,又道,“只是,公主既心里明白,何必还要答应赴约?”

    “我与他们多年不走动,借此机会认认脸也无妨。况且阿舅这么盛情来邀,想来有旁的目的,我不去怎么知道呢?”

    徐嬷嬷温和一笑:“只有这样吗?”

    兰湫微怔,转而绵绵一笑:“什么都逃不过嬷嬷。是,我的确也是想去看看,我母妃曾经住过的地方……”

    徐嬷嬷心里有些酸:“公主,美人已去世十几年了,公主思念母亲的心情,老奴懂。但美人是美人,纪府是纪府,公主若把对母亲的心情转移到纪家,怕是会失望……”

    “我母妃……在纪府过得不好吗?”

    “不,”徐嬷嬷连忙摇头,“美人是大司徒亲妹,在纪府的吃穿用度从未受过苛待,”徐嬷嬷摇摇头。

    不是吃穿用度,难道是别的?这话似有一丝不寻常,她试探道:“嬷嬷,你不是在暗示我什么吧?”

    “没有……公主多虑了,”徐嬷嬷眼神一闪,掩饰般笑笑,“老奴……只是想说,宫门一入深似海,大司徒既把美人送入宫,在他心中,纪家的利益自然是高于一切的,公主勿要以己心度人才是……”

    兰湫沉默不语,好在并未对她的话产生怀疑。

    “对了,灶上给您炖着汤呢,差不多快好了,老奴去给您端来吧,”徐嬷嬷胡乱把手上几乎不存在的水渍在衣摆上揩了揩,快步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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