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飨

    兰子忱坐在书房,正在聚精会神看户部呈上来的奏报。赵源躬身而入,上前低头与他轻轻耳语了几句。

    “让她进来。”

    赵源应声出去。很快贺玉心施施然进来,身后婢女捧着一托盘,盘中是一个白瓷汤盅。

    兰子忱抬目瞧她,见她面上略施粉黛,发饰衣着看似随意,却是精心按照贺沐瑶的喜好模仿装扮的。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一开始就对她有了戒心,这幅清婉家常的模样,的确极具迷惑性。

    贺正知真是下了血本,他在心里冷笑。

    “找我有事?”

    贺玉心对他恭恭敬敬一礼,柔声道:“听闻殿下这几日朝务很忙,食饮安寝都不规律。妾甚为悬心,斗胆违抗殿下命令,私自去灶房煮了盅百合莲子汤,有养心安神之效,只求殿下不嫌妾拙艺,纡尊尝尝。”

    “既是好意,放这儿吧,本王一会儿喝,”兰子忱随意一指旁边的小几,继续看手中卷轴。

    贺玉心看一眼婢女,轻轻吸口气,端起那白瓷盅不动声色走到他身边,双手直接奉到他眼前:“妾知殿下日理万机,只是殿下的身体不只是自己的,也是太武万民的倚仗。若……先王妃知道殿下这样辛苦,也会让殿下多多看顾自身的。”

    兰子忱这才偏头看她,脸上浮出一个难以名状的笑意:“是么?沐瑶都去世九年了,你倒是很会体谅她的心思……”

    这话太过惊骇,贺玉心一听连忙跪地:“妾失言了!妾只是心疼殿下劳累,怕您熬坏了身体,没有别的意思……”

    “你慌什么?”兰子忱若无其事去接那汤盅,“你是好心给本王送汤,又不是送毒药,本王没怪你。”

    这话说不出的诡异,她不敢接茬,只觉全身的血都往心口缩,手险些没端住。好在他还是稳稳接住那汤盅,揭开盖子,一股醇厚喷香之气扑面而来。

    “不错,的确是好汤,”他慢悠悠将汤盅送到唇边。贺玉心忍着背后细汗,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唇,心仿佛跟着他的手一起提了起来。

    可那汤盅的沿儿只靠上他的唇就停住了。兰子忱把汤盅悬在嘴边,目不斜视,语气发凉:“你,是不是很期待本王喝下去?”

    贺玉心如遭猛击,身子一抖,差点跪不稳。她努力按住心绪,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异样:“殿下的意思……妾不懂……”

    “不懂?”兰子忱突然将那汤盅往桌上一顿,对殿外喝道,“赵源!”

    赵源应声而入,后面跟着几个仆从,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进来。男子嘴被堵着,遍身血淋淋的鞭痕,但神志还算清醒。

    “认识吗?”兰子忱朝那人扬扬下巴。

    贺玉心被这幅场景吓得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哆嗦出一句:“不认识……”

    “琴枝,你呢?”

    被唤作琴枝的婢女颤了颤,口中想作辩白,腿却先于意识软跪在地:“奴、奴婢……”

    显然兰子忱已摸透内情,也不等她的回话,又对赵源:“以奴背主通外人,还私相授受,该如何处置?”

    “回殿下,轻者杖刑,逐出府外;重者杖毙,打死不论。”

    琴枝吓得面无人色,忙砰砰磕头讨饶,一边磕一边不忘搬出自家主人:“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殿下看在卫国公府的份上,饶了奴婢这回……”

    “拖下去,”不提贺正知便罢,一提他胸中更是无名火起。两个仆从上前将琴枝提拽出去,只留下一连串哭天抢地的讨饶声渐远。

    兰子忱摆摆手,赵源把人都带走,房中只余他与贺玉心二人。他站起身,往桌案外走出几步,缄默不语。

    等死的间隙往往比死亡更令人恐惧。贺玉心浑身冒着冷汗,好一晌才颤巍巍道:“殿下……妾、妾冤枉……”

    “还不打算说实话?”他回身望她,眸色冷如深潭,“你以为事到如今,贺家还保得住你?”

    贺玉心牙齿不断打战,哭不出声,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往下砸,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等了一晌没等到她出声,他直接对外喝道:“来人!”

    “殿下我说!我说……”贺玉心吓疯了,心一横,将贺正知如何将她带到洛州,如何按照贺沐瑶的样子训练她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贺正知得知兰湫与他生嫌隙,便让眼线通过婢女送来合媚药,让她下在汤中,只要诱他和她落了夫妻之实,贺家自会帮她坐实侧室身份,所叙之事倒与擒获的眼线说法无二。

    “殿下,妾说得都是实话。国公大人于妾全家有恩,妾不能背他,也不敢背他……”她哭泣不止。

    兰子忱轻叹口气,慢慢走到一旁的独榻坐下,面色缓和了些。

    “还算老实,”他看她的眼神少了几分冷厉,多了些怜悯之色,“你沐瑶姑姑曾说起过,当年她出嫁时,有个妇人带了个小女孩拦她的去路,那孩子,是不是你?”

    他派人查过她的来历,本是为了探查贺家的目的,不想却查出这桩旧事。当年沐瑶也提起过,她上喜辇前,遇到一对母女跪下拦路,又是磕头又是陪小心,只为央她摸一摸女儿的牙床。那是太武民间流传的说法,小孩子换牙若久不长出,就让出嫁的新妇摸摸牙床,牙齿就会生得又白又齐。

    当时他还不以为然,觉得这都是无稽之谈,沐瑶却说摸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若真管用,也算好事一桩。毕竟小女孩若牙齿生得不好,将来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他这样想着,却见贺玉心神色突然崩溃,大呼道:“我对不起沐瑶姑姑,我对不起她……”

    她不断以头叩地,放声大哭。那年她才六岁,爹娘带她去贺家打秋风,正遇上沐瑶姑姑出阁。姑姑不仅摸了她的牙床,还让人抓了一大把喜果喜糖塞给她吃,这么多年她都忘不了那萦绕在舌尖的香甜滋味。她哭得那么伤心,仿佛因为无尽的委屈害怕,又仿佛因为无法言说的其他什么。

    兰子忱没有说话,任她痛哭,只敛色望着窗外,心中亦被强烈的悲凉充满。一直待她哭泣稍解,他才慢慢开口道:“今日之事除了这间屋里的人,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事情解决前,你还是住回西院,一切如常,只是不可再生糊涂心思,否则本王也保不住你的命。”

    “是……”贺玉心勉强平复了情绪,又断断续续道:“殿下,妾、妾的爹娘妹妹还在卫国公府,妾如今事败……担心他们……”

    “此事你不必担心,”兰子忱缓缓说出心中决断,“本王会跟卫国公去谈,将你收作义女,这样贺家的关系还在,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义、义女?”贺玉心脸上泪痕未干,表情似乎不敢相信。

    “不错。”

    他在心里琢磨了许久,贺玉心既唤沐瑶一声姑姑,这个身份对他和她最为合适,既绝了贺家的心思,也可以把自己从这风口浪尖摘出来。

    见她没有应声,他以为她没懂其中深意,又道:“本王义女,身份便同亲王之女。待此事渡过,本王会为你另则一个青年才俊为婿,给你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你可从王府出嫁,你愿意吗?”

    贺玉心这才恍过神来。她本以为自己这一遭罪不可赦,只想着如何不连累家人,哪知峰回路转,他却肯将自己收作女儿。她如梦初醒,忙不迭磕头敬谢:“蒙殿下不弃,妾愿意的!妾一定恪守本分,奉殿下为父。”

    兰子忱点点头,示意她起身:“话虽如此,日后的路还得靠你自己走。只一件,我王府的人自有骨气,以后无论何时,不可再用这等手段行事,否则我绝不轻饶。”

    贺玉心连连应诺,又像个孩子一样破涕为笑起来。方才这一遭,她的妆全花了,满脸的脂粉乱成一团,却反而露出她本来小家碧玉的清秀模样,不再那么像贺沐瑶了。

    他望着她,心中如释重负,眼前不由出现了另一张面孔。她还在城郊的公主府躲瘟疫似的躲着他,他当快快了却贺家这桩事,再去寻她说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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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湫从公主府出来,上了马车一路往城中去,到纪府时已近晡时。

    这日正是纪景兴生辰,府门外早有一众人等候。她刚下马车,纪景兴与一个衣着端庄的女人一同迎上来。女人是他的正房夫人,看起来四十多的年纪,面色慈和。这是兰湫第一次见到这位舅母,她也不拿公主身份,依晚辈礼唤了。纪夫人似乎略感意外,连忙还礼,又说了几句寒暄,恭谨引她入府。

    府内开阔,却如纪景兴所言,并没有大肆宴客,只是各处翻整打扫一新,做了些喜庆的装饰。入了内厅,只见厅中立着另一个女人,看起来比纪夫人略年轻,生着一双吊梢眉,颇为风情华艳。她身后站着一男一女,旁边乳母手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

    纪景兴先请了她上座,再开始介绍几个亲眷。那男子是纪家三郎,旁边是他的夫人和儿子,吊梢眉的女人则是他的生母,纪景兴的二夫人。早年兰湫听纪延卿提起过,纪景兴至少有过六个孩子,只是顺利长到十四岁的不过四人,一女三子,他是最小也是唯一的嫡子。

    纪三郎比纪延卿略年长,是个面相端稳本分的年轻人,与兰湫见礼后便带着妻儿安静地落座一旁。反是二夫人,虽然之前从未见过兰湫,却自然地对她嘘寒问暖,热络得紧,仿佛她才是纪府的正夫人。兰湫与她搭了两句话,忍不住去看纪夫人,却见她神色无波,好像早就习惯了。

    既是纪景兴生辰,又是第一次见母家亲眷,兰湫给每个人都带了见面礼。给寿星公的是两张极为珍贵的紫貂皮,给女眷们各赠了几匹御赐的彩锦,给郎君们则是精心磨制的松墨,最后徐嬷嬷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只十分考究的黄金绞丝璎珞,是给纪三郎家的小侄子准备。

    纪三郎一惊,忙行礼推谢,纪景兴乐在兴头,不由道:“三郎,公主是给寻哥儿的,又不是给你的,一家人做这么生分,倒是拂了公主好意。”

    见丈夫发话,二夫人也帮腔道:“你阿爹说得极是,公主一片心意,快让寻哥儿给公主磕头。”

    爹娘都这样说,纪三郎也不再推却,只叫儿子过去。小娃倒也不怯生,摇摇摆摆走到兰湫面前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还口齿不清地嘟囔什么。兰湫把璎珞给他,上面精美的纹案和各色宝石一下子吸引了他。他攥着璎珞,爱不释手,居然伸手让兰湫抱,弄得所有人都笑起来,二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只道小孩子眼尖,晓得屋里谁最尊贵。

    一片其乐融融后,纪景兴忽而想起什么:“这小五怎么回事,这么半天了还不过来?倒让一大家子人等着他。”

    “怕是维清身子不便,两人走不快,”纪夫人自然而然替儿子圆话,又转头差了身边的婢女去催。

    见婢女出门,二夫人又半开玩笑般道:“我没记错的话,五郎小时候还和长公主是玩伴吧?原先那么要好,现在成了亲,莫非倒不好意思起来?”

    她看似随意一席话,却叫兰湫尴尬不已。她与纪延卿的旧事,纪景兴和纪夫人肯定知晓,至于纪府其余众人知道什么,她也不敢去猜。她尚不动声色,纪景兴倒先如临大敌:“公主与小五本是表兄妹,小时一处玩耍,做阿兄的照拂阿妹一些理所当然。可如今各有婚配,更莫说长公主身份在此,你可别再开这等玩笑了。”

    他这番话半是澄清半是警示,二夫人多尖的眼睛,赶紧噤声,又给自家儿媳递眼神。三郎夫人姓林,方才一直安静地陪在夫婿身边,此刻会意,便说公主远道而来,不好苦等,不如自己陪着公主先在府里转转。

    小儿子儿媳那档子麻烦,纪景兴心里有数,唯恐他们闹腾到兰湫跟前,这话正中他下怀,兰湫自然从善如流,随着林氏离了主厅出来。两人一道沿着回廊慢慢在府里漫看。

    林氏离了公婆身边,明显不似先前那般拘束,一路上与她详细介绍纪府的各处殿阁与别景,倒很健谈。二人顺着长廊走到头,刚转过一处园子,却听园子那头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那二人刚好被一簇花木挡住,看不见模样。

    只听那女声道:“纪延卿,你说这话可有良心?你忘了当年你爹是怎么求着我爹把我嫁你?如今一年还没过,你、你就开始过河拆桥了!”

    “阿爹诺了你什么,你找他要去,我没诺过你,也没有多的给你!”

    兰湫心中暗惊,这不是纪延卿和赫连维清又是哪个?冤家路窄,谁能想到居然逛个园子逛到人家墙根地下。她想抬步离开这是非之处,可前面无法绕路,何况身边还有林氏和两个婢女。她望一眼林氏,对方显然也是一脸尴尬得什么似的,赫连维清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往她耳朵里撞。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还惦记她!当年若不是我赫连氏拉你一把,你现在还不知命在哪里!呵,如今她跟宣王闹翻了,你又动起心思了是不是?”

    又听那男声道:“我动不动心思,与你何干?这事你已翻了无数遍,你不累吗?赫连维清,你要是想让我对你笑,好歹把你这一身不可理喻收一收。你看看你现在,就是个十足的疯婆子,哪有半点世家女的风度?”

    “我是疯婆子,我没风度,你可以去找不疯的!纪延卿我告诉你,只要宣王不跟她和离,她死也要死在王府里。你想去找她,行啊,我就看你纪氏满门,有几个脑袋够那跛子砍的?你去啊,我等着看!”

    听着二人之言愈发荒唐不羁,林氏难堪得几乎不敢看兰湫。她和夫婿都是庶出,林家更是无法与赫连家比肩。自赫连维清入府就处处欺她一头,如今有孕更是眼高于顶,但凡赫连瞧上的东西,旁人根本休想染指,连阿翁阿家都不说什么,她更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她想了想,只得对兰湫低声打个圆场:“公主,快到开席的时辰了,不如咱们就着往回走吧?”

    兰湫看她小心谨慎的模样,心里已猜得几分。原先纪景兴说二人闹得鸡犬不宁,她还以为他是故意做小伏低讨好自己,不想今日居然直接撞到她眼前。她心里窝着火,很想即刻拂袖而去,可若真的一走了之,拂了纪景兴面子不说,也是为难这位三表嫂,到时候只怕这群人都要把账算在她头上。

    她平复了下心绪,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顺着她道:“好,回去吧。”

    林氏连忙引她退回长廊,兰湫又在那处逗留了一晌,揣摩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同林氏一起返回主厅。

    两人步入厅中,纪延卿与赫连维清果然已在厅中落座。赫连维清一身朱红长襦裙,腹部已微微隆起,神色郁郁。纪延卿坐在她身旁,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大家重新落座,纪景兴不知方才之事,只道老五夫妇拖沓,当着兰湫的面申斥儿子:“长公主来了这么半天,你二人才露面,还叫公主等你们,太没规矩。”

    纪延卿只是听着,也不申辩。反是赫连维清勉强一笑:“阿翁恕罪,是维清想着公主来了,得好生收拾一番,怕失了体面,故而来迟,”随即转向兰湫,由婢女掺着,作势要跪,“维清失礼,公主恕罪……”

    “五表嫂身子不便,不必了,”兰湫挥手止了,不想纪景兴再揪这个事,“今日是阿舅生辰,寿星公最大,小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纪景兴闻言欣然,也不再摆家长的架子,命人开席。各人桌前的珍馐美味很快上齐,纪景兴先敬了兰湫,大家又敬寿星,热热闹闹饮过三巡。兰湫搁下杯子,觉得酒气微微有些蒸心口,不由扫一眼座下众人,却对上纪延卿一双目光牢牢定在自己身上,不由面露凛色。纪延卿见她看自己,急忙调开了目光,举起面前的酒杯,昂头一饮而尽。

    林氏正与乳母抱着儿子喂一碗蛋羹,小娃手里还攥着那个黄金璎珞,摇出些碎响,玩得不亦乐乎。赫连维清方才一直没注意,此刻搭眼才突然瞧见,不由开口道:“寻哥儿手里好金贵的物件,先前怎么从未见过?”

    林氏温声笑道:“方才你没在,长公主给每人都赏了好东西,也有你的,”生怕她多心,又小心翼翼道,“你肚子里的是嫡亲孙儿,到时公主定有更好的赏赐,寻哥儿比不上的。”

    “三嫂哪里话?”赫连维清听她有意恭维自己,心中舒畅,嘴上却谦着:“我和阿卿的孩儿已是这世间至宝,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公主随便赏个什么,我都高兴。”

    她话说得轻巧,暗含的争强之意兰湫却听得分明。这纪府众人表面平和,暗自里互相都死咬着劲儿。她不愿介入这些纷争,索性含糊道:“几位表兄表嫂都是我母家亲眷,子侄也是一样亲,我自然不会厚此薄彼的。”

    “那我先替孩儿谢过公主了,”赫连维清特地看一眼纪延卿,举起手里的杯子,“我不能饮酒,就以浆代酒吧,愿公主与宣王殿下琴瑟和睦,早诞麟儿。只盼孩子们将来有幸和公主的世子一起走动玩耍,那可多热闹呢。”

    若非方才听她那般怨毒之言,这句琴瑟和睦她说不定真信了。只是座上除了林氏,无人知道先前发生之事。兰湫不得不压下心中烦躁,勉强举杯回敬一口:“多谢表嫂好意。”

    她话音刚落,却见纪延卿突然拿旁边的银壶往杯中注了满满一杯酒,腾得站起身,走到兰湫面前,对她一举道:“我也敬公主一杯,”他似乎极力压着激动的情绪,双目通红直直盯着她,“只愿公主……一生喜乐,富贵无边,所思无忧,所爱无叛。”

    语罢,也不待她回应,昂头将那整杯酒满饮。

    兰湫嘴角抽了抽,哪想到他如此大的胆子?这祝辞分明半是讽刺半是怨怼,所思无忧,所爱无叛,说得不正是她和宣王因着贺家女离府之事?她要再听不出便是傻了。

    “表兄这话恕我不懂,实在不像祝酒的词,”兰湫不经意望一眼纪景兴,“不过今日的主角是阿舅不是我,表兄要祝,应该祝阿舅福寿绵长才是。”

    “公主说得对,”纪延卿一笑,居然从她桌上拿起酒壶,满斟一杯,又冲纪景兴走过去:“爹,今日是您的生辰,儿敬您。人道五十知天命。您这个年纪,不知可有看透天命?”

    他如此反常,立刻引起纪景兴警觉:“你胡说什么?长公主在这里,你敬酒就敬酒,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话中不无提醒之意。

    纪延卿充耳不闻,继续对纪景兴道:“看来阿爹到了天命之年,也没看透天命。儿今年二十有一,却觉得自己的天命,已经看透了。”

    这话立时像炸了马蜂窝,纪景兴神色大震,不由怒道:“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纪延卿你给我听好了,今日是你爹我的生辰,你发疯好歹也看看日子!”

    话说成这样,几乎算是最后通牒了。家主发火,谁还敢应声?赫连维清觉察不妙,忙起身来劝,纪延卿却干脆地将她的手一甩,扫视过众人,轻轻笑了笑:“阿爹别生气,既然阿爹不愿听我说,我给阿爹唱首歌辞,权作赔罪了。”

    “你又要唱什么?”纪景兴几乎快绷不住体面。

    “祝酒辞,阿爹和公主定然都会喜欢,”纪延卿也不说破,只叫家奴取来一把银柱胡琶。他略通音律,可以一边弹琴一边唱和,兰湫以前也见过。那是他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抱着一把胡琶坐在屋檐上给她唱歌,眼睛像湖水般清澈,绝不似现在这样充血浑浊。

    他抱着那把琵琶,慢慢拨弦,脱口唱道: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旧,贵贱不相逾

    他声音清亮如击磬,随着胡琶的余音袅袅飘远,一直越出窗外,翻过墙围,飘进刚刚停在纪府门外的一驾马车里。

    兰子忱慢慢撩开车帘,不偏不倚听见了这段歌辞。那是一首《羽林郎》,被一个略熟悉的年轻男声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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