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吻

    听懂儿子唱的歌词,纪景兴气得脸都绿了。什么“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这小兔崽子对公主诉倾情则罢,居然连自己这当爹的一起骂进去了,以为他听不懂吗?

    他正欲发作,一个下人小跑进来禀报,宣王殿下的车驾已候在府门外,来接公主回府。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别无他法,总不能让宣王在门外等,他瞪一眼儿子,喝令他不许乱弹乱唱,自己硬着头皮出去,亲自将人迎了进来。

    兰子忱随纪景兴步入正厅,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多日不见的那个女子一身精雅的暗红绣衣,坐在仅次于主位的左侧客席,手里握着一个银酒盏,将醉未醉。纪府众眷在她之下两边排开而坐,大多神情矜谨。右侧与她斜对坐的年轻人有点眼熟——哦,想起来了,似乎是纪家五郎之类的——他箕踞在席上,手边还放着一把银柱胡琶。

    看来自己这几日虽然劳累,耳力并没有减退。刚才听见的那首模模糊糊的《羽林郎》,应该就是这小子引吭高歌。只是他旁边坐的不是他的夫人赫连氏吗,好像还怀着身孕?

    饶是他见多识广,这一出,也委实有点没看懂。

    众人见到他,齐齐恭谨行礼。纪景兴殷勤笑着,请宣王殿下上座,可他只是摆摆手,径直朝左侧客位去。

    “不想公主在这里,叫我好找,”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在外游居多日,公主定然累了,跟我回府吧。”

    他刻意用了“游居”二字形容她的离府,仿佛她不过是在外游山玩水了几天,他顺路来接她回家而已。

    兰湫缓缓放下手中的银酒盏,抬眸看了看他,又越过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另一个人,突然不置可否笑了笑。

    “公主笑什么?”

    她摇摇头,也不作解释,撑着桌沿慢慢站起身,朝他走来。大抵真有些醉了,她踉跄走出两步,忽的脚下一软,幸好他手疾眼快将她扶住,她才没摔倒。

    “你喝了多少?”他将她牢牢架在臂上,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肃冷。

    她秀目一凛,像是嫌他此问,居然把他往外一推,自己却没站稳,只好又抓着他往回一带,怎料他就势屈身,一把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兰湫脸色微变,哪想到他在众目睽睽下如此不避讳?又嚷嚷着放自己下去。他看她一眼,也不与她争执,只将她抱得更稳了些。

    “公主不胜酒力,本王先带她回府了,”他不动声色扫视一眼所有人,“大司徒寿辰,本王就不打扰了,你们且歌且乐。”

    语罢,无视众人或惊愕或复杂的目光,抱着她从容离开了纪府。

    上了马车,他将她稳稳放在座上,又拿了条薄毡给她盖住腰腹。喝了酒人往往会出汗,被冷风一扫,极容易受寒。

    马车重新驶动。外面天已黑透,车里只有角落挂着一盏灯笼,翕动的光芒勉强照出两人轮廓。

    她突然道:“这是去哪儿?”

    “回王府。”

    “我不回王府……”她坚声拒绝,“回公主府。”

    “贺家之事我已了结……”

    “回公主府!”

    她像个醉鬼一样大喊大叫,他心有预感,知道此一遭未必轻易过得去,也不再与她龃龉,依言命车夫改道。

    车马略减了速,微妙地调整了下方向,又继续前行。

    “你怎么来了?”她在车角沉默须臾,又闲闲开口。

    这话问得稀奇,他心说若非自己及时赶到,这酒宴还不知会发展成什么。可现下他不便招她的火气,只淡淡道:“听闻公主在此赴宴,怕你醉在席上没人管。”

    “那是我阿舅家,怎会……没人管?”

    “是了,”他若有深意道,“就算大的不管,小的也会管。”

    这话带了酸意,兰湫却似乎没听懂,又懒洋洋道:“我去纪家……不过是探个底,你便找上门来,”她责怪般瞧他一眼,又闭上眼睛,很是烦恼的模样,“明日洛州怕是要传遍,我阿舅定然吓着了,哪敢再同我讲话……”

    “传出去也好,省得我后面费口舌了,”他今日亲自接她出府,她也受了,这等于向所有人宣告两人并无嫌隙。那些期望借着先前那点事儿趁火打劫的,正好歇歇了。

    兰湫慢慢睁开眼,居然朝他靠过去,半迷半醒的眸没了平日的矜持敛重,泛着红潮,盯着他的目光也放肆了许多。

    “你……吃醋了?”

    “吃谁的醋,纪延卿?”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反诘道,“本王都没注意他坐哪儿……倒是公主你,真叫我大开眼界。先前把我关在外面不是挺有骨气的么?怎么来了纪府,自己就投降了?”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可话里话外分明还是记着她避不见他那点事。兰湫竟也不恼,反而伸出葱玉般的手指戳了戳他的鼻尖,醉笑道:“你会弹胡琶吗?会唱歌辞吗?”

    他愣了愣。

    “不会?那双陆呢?弹棋?投壶?樗蒲?”她连连发问,却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机会,“你看,你什么都不会,真是无趣!”

    他无趣?

    “公主说的那些,他都会?”他眯着眼瞧她。

    “是啊,”她舌头发直,脸上却是笑眯眯,“他说心悦我,我说行,你坐在屋檐上给我唱歌,唱得好,我就答应你……结果他真上去了,拿个胡琶,唱啊唱,最后太累了,居然从屋檐上摔下来了,嘿嘿……”

    她醉得稀里糊涂的,像是想到什么甜美遥远的过往,笑得打跌。

    他心里发紧:“就因为这个,你便心悦他?”

    “唔,”她点点头,“好笑吧?”

    “谈不上,”他语气发干。

    “哎,都过去了,他都做爹的人啦,我也嫁人了,规矩还是要讲的嘛……”她豪迈地一挥手,醉醺醺道,“等哪日我去永定街再买一个就是了……不,买十个,在屋檐上坐一排,挨个给我唱……唱得好……有赏,唱的不好嘛……不许吃饭!”

    洛州的永定街,有一处专门买卖奴仆伶人之所,大户人家发卖的,家里养不起的,甚至拐带来的,都在那处交易,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都有。

    他的心像被蛰了一下:“你说了这么多,就为这句等着我?”

    “哪一句啊?”她迷迷糊糊瞧他。

    好,很好。

    他这几日苦苦等机会捉了贺家现形,又与贺正知一番对峙计较,终于将贺玉心这个麻烦彻底解决掉。不求她念他的苦劳,也不必迎头就刺吧?

    他无意与她继续半醉不醉地打机锋,正了语气道:“贺氏之事,我并非刻意瞒你,实在觉得太过荒谬,没必要说出来你我徒生芥蒂……”

    “哦,你一向有你的想法嘛,我又不疑你……”她依然笑着,竟是颇为善解人意,“我知道,你瞒了我很多事,从前,现在,以后,都会是这样,没关系,干大事嘛……哪能天天嚷嚷给人听……”

    他心中愈苦,不知这话究竟几分醉意,几分真心。

    “我知道,你还是在意我瞒你,”他垂目,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此事是我考虑得不周,我给你赔罪。可沐瑶她已经死了,再像她的人,都不是她,我还没糊涂到连谁是谁都分不出来……”

    她忽而缄默,笑意淡去。

    她想说她的心也是肉长,再怎么明白,也会痛会委屈。理智让她不会在贺家的事情上同他胡搅蛮缠,可她在公主府独自煎熬的这些时日,每一天都真真实实。她根本不在意贺玉心是谁,也不在意谁给他送了个姬妾,她只是因为清清楚楚看见他心中筑着一座坚不可摧的高墙,对着这堵密不透风的墙,她又如何把自己心里的断壁残垣剖给他看呢?

    “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你也会这么想么?”她低声道,语气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面色沉了沉,终于意识到她话中深意。

    可惜,唯有这个他永远无法挽回了。他没法让时间倒流,更不可能回到沐瑶未曾出现的时光,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甚至宁可沐瑶没有嫁给他,宁可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可以嫁任何一个王公贵族,只要她能活着,活着就行。

    可这些话他不知如何出口,他更怕出口了,只会让她更伤心。默了良久,他缓声道:“你不是想去永定街买个孩子吗?如果这么做能让你好受,那你便去吧,就像你说的那样,会弹胡琶,会投壶樗蒲,我都没有意见,算咱们扯平了,行么?”

    兰湫怔怔转头望他,似乎完全没想到他沉默半天居然给出这样的答案,可这个提议是她自己先说的,此刻想收也收不回了。她望了他半晌,脸色渐渐冷下,突然对外喝道:“停车!”

    “你做什么?”

    “停车!”

    马车慢慢减速停住,她一指车门:“你下车!”

    他紧紧抿着唇,直勾勾盯着她,身子没动。

    “下车!”

    他还是不动。她知道他那个固执劲儿又上来了,从来都是这样,他想的事就得按他的来,一点弯儿不转,一点商量也不打!这样想着,她更是气不打一处,干脆自己起身往外走。怎料刚迈一步,手臂突然被捉住重重一带,她整个人猝不及防跌入他怀中,还来不及反应,他的吻已铺天盖地压下来。

    “你放……唔……”她本能挣扎,拳和脚直往他身上招呼。可这点气力对一个挽弓御马之人,不过如微风拂古树,激不起丝毫涟漪。他只消一只手就锢住了她,另一手稳稳捧住她的脸,叫她不得闪躲,只能半昂着下巴任由他辗转深入,把一颗心都含给她。

    她少不更事,记忆中只有过蜻蜓点水般的浅尝辄止,哪里受过如此赤果直接的情意?很快她手脚都脱了力,只能勉强攀住他的肩,不让自己彻底躺倒下去。感觉她不再抵抗,他放松了对她的钳制,更温柔地给予这个吻,专注而耐心。

    车内暧昧的喘\息愈发涌动高起。她被他吻得喘不上气,只觉他沸腾的晴玉像拉满的弓弦,随时将要崩断。

    她脑中过电,突然一口咬在他的唇上!

    他一吃痛,连忙放开了她。只见她张大眼睛盯着他,发丝已有些凌乱,神情又羞又怒。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哪怕在昏暗的光下,也能看见她双颊一片灼红,唇还半张着,泛着剔透的光泽。可这会儿他已无半分旖旎心思,因为她鼻翼动了动,竟是哭了。

    “对不起,”他逐渐意识到什么,又往后退了些距离,“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她不语,只是眼泪滚珠儿似的淌落,一直汇合到下巴尖儿上,下雨一样不断滴着。

    他懊恼地垂下头,用力掐了掐眉心,心里暗骂自己太冲动。明明一直小心翼翼把握着彼此的界限,不曾一丝一毫勉强过她,怎么方才就血气上头,居然在她最气急的时候对她做这种事?

    她一直淡漠无声地哭着,全身惶惶发抖,那副神情让他连道歉赔礼的话都说不出。他不敢靠近她,想了想,从怀中找出一块帕子,远远放在她手边,偏过头无声望着车角的灯笼。隔了一晌,他又命继续启程。两人谁也不做声,任凭车轮行进的声音让灼热的空气渐渐冷却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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