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自此两人没再说一句话。行了约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在公主府外停稳。兰湫酒气醒了些,也不理会身边人,起身便往车外去。谁知刚迈出一步,双脚却如踩在棉花上,脚步一歪,幸好被兰子忱一把扶住。

    虽是扶住她,他却只是拿身体给她做倚靠,双手僵着,几乎不碰她。她的脸近在咫尺,面色恢复了些,唯有眼尾还留有淡淡一抹红。他撇开目光,小心翼翼劝道:“你这样没法走路……还是我背你吧。”

    她幽幽望他一眼,没有拒绝,他转身背对她,屈身将她轻轻往背上一推,她的身子就腾空了。

    他背着她下了马车。徐嬷嬷已打着灯笼在车边等候。看见二人,她怔了怔,随即连忙撇开目光,只一心给他们照路。一行人进入公主府,一直走到兰湫的寝殿。他将她稳稳安顿在卧榻上,吩咐徐嬷嬷去备些水和醒酒汤。

    徐嬷嬷点头应下,又温声请求:“劳烦殿下照顾公主片刻,老奴去让他们准备。”

    他本打算离开,可徐嬷嬷这样一说,反叫他无法拒绝。屋里只剩她和他,兰湫侧躺在榻上,似是醉酒后不适,闭目蹙着眉想去蹬掉脚上的丝履,可丝履被带子系在肩上,如何如何蹬得开?他犹豫片刻,上前扶住她的脚腕,轻轻替他解开一双丝履的带子,一只只脱了下来。

    她任他脱下鞋履,也不蹬踢了,他又拉了榻上的被子给她搭在身上,刚想转身去旁边坐一会儿,袖子突然被她一把逮住。

    她睁开了眼睛,双眼红红的,像小鹿一样。他的心微微颤抖,却听她开口道:“皇叔,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公主问的谁?”

    “王妃,”好像生怕他听不懂,她又重复了一遍,“先王妃……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神色僵住,像被人夯了一闷棍,却连声音也发不出。

    除了那次在云州的郊外曾浅浅带过一句,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谈论过贺沐瑶,他不说,她也从不问。他不知她为何此刻突然来问,他更不确定,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词句来回答。

    他恍然回神,她的目光还执着地期待着。他心中突然如千万根金针密密地扎着,痛得他喘不上气。他不动声色把她攥着他袖子的手拿下来,放进被子里收好,“公主醉了,先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他起身朝门口走去,几乎是落荒而逃。刚打开门,正见徐嬷嬷带着蕊儿捧了热水和一碗汤立在门口,两边险些撞个满怀。

    徐嬷嬷似也有些惊讶,忙行了个礼,还没来得及开口告罪,却听他道:“劳你们看顾公主,本王还有事,明日再来瞧她。”

    语罢他径直离去,徒留二人立在原地。

    等确认兰子忱完全离开,蕊儿才心虚地小声道:“嬷嬷,殿下是不是发现我们在外面偷听,生气了?”

    徐嬷嬷望一眼他离开的方向,对着蕊儿,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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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湫再醒来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下意识翻了个身,才觉头昏脑涨,浑身酸痛。意识逐渐回溯,她隐约记起昨天似乎在纪府赴宴喝酒,怎么……

    她一个激灵,立时坐起身环顾四周。还好,这是公主府的寝殿没错,可她是怎么回来的呢?

    她稳了稳心神,大声唤来人,徐嬷嬷和蕊儿很快推门进来。

    “昨天我是如何回来的?”兰湫张着手,任徐嬷嬷给她穿上外衫和襦裙,有些困惑道。

    “昨夜之事,公主一点都不记得了?”徐嬷嬷正替她系衣上的扣带,闻言半信半疑抬眼看她。

    兰湫见她这幅神情,心里咯噔一下,担心自己莫不是惹上了纪家那个不该惹的家伙,顿时有些心虚:“昨夜……是谁送我回来的?纪家的人吗?”

    “公主这会儿还念着纪家,若殿下知道,真是要气煞了……”蕊儿忍不住揶揄一笑,绞了半湿的帕子递过来,“昨夜是殿下送公主回来的呢,公主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啊?”兰湫脸色一赧,忙用帕子捂了捂脸,“怎么回事?他怎么会送我……”

    “昨日殿下来公主府寻公主,知道您不在就走了,”徐嬷嬷轻轻叹口气,“入了夜,殿下却把公主带回来,公主都醉得人事不省了……”

    兰湫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酒量浅,但纪府的酒比她以为的还要浓烈,居然没几杯就醉成这样。好在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喝高了会撒酒疯的人,想来应该没做什么出格之举。她沉默了一晌,试探道:“那……他说了什么没有?”

    徐嬷嬷摇摇头,神色有些难以言喻:“殿下没说什么,倒是公主,什么都敢说……”

    天哪,兰湫简直要原地裂开了。她对昨夜毫无印象,可听这话,她已经不敢想自己说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说了什么?”

    徐嬷嬷与蕊儿互看一眼,到底还是蕊儿憋不住:“旁的奴婢们都没听到,只听到一句,公主拉着殿下一个劲儿问,先王妃是什么样的人……”

    兰湫大惊失色,一屁股跌回榻上,如果现在有个地缝,她真想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不论先前还是如今,在她和他之间,已故的贺王妃绝对是个不可触摸的话题,不仅因为她的尊严无法容许自己和一个故去之人比较,更重要的是,她害怕知道许多问题的答案。

    她自幼见过诸多王公贵族,他们各个家中妻妾成群,身边女伎环绕,于他们而言,身边的女子就像一桌精美的佳肴,一箱华丽的衣饰或器皿,可以占有无数,但绝不会爱上它们任一,更不可能为其舍生忘死。她实在无法确定,她心中固执的坚持,是否只是无法推己及人的奢望?所以她一直拒绝知道某些真相,仿佛避开就可以假装它不存在。

    但现在,她自己却把自己推到了悬崖边缘,她想,她注定要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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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在这种天人交战的混沌中又度过了半日,眼看着太阳偏西,仿佛离最后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她一时竟说不上是抗拒,还是期待。

    徐嬷嬷传了晚膳来,是豆粥、肉脯和几盘素菜。兰湫宿醉刚恢复,她不敢让灶房准备太油腻的菜色。菜上齐了,徐嬷嬷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她:“公主,殿下昨夜走的时候说,今日会来看公主……”

    兰湫手中银箸滞了滞,还是夹住了盘中的芜菁。她吃下这片芜菁,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这个时辰,估计不会来了……”

    徐嬷嬷便缄了口,欠身一礼往外走去,刚出两步,她又在身后唤住她。

    “你让灶房,备几个菜吧……”

    “是,”徐嬷嬷会心一笑,这才离开。

    没到戌时,蕊儿从外进来通禀,说殿下过来了。

    若在昨日前,不得兰湫允准,她是不敢擅自放兰子忱进来的。可经了昨夜这一遭,连带今日瞧着自家公主神色惶惶过了大半日,她和徐嬷嬷多少也看出些端倪,才大着胆子将人放进来。好在自家公主并未恼怒,仿佛早就知道一般,只命她沏壶茶端进来。

    听见那阵熟悉而特别的脚步声渐渐临近,兰湫的心也一点点提到了喉咙口。

    然后他推门走了进来。

    差不多十日未见,他比先前瘦了一圈,头上戴着惯常的那枚青玉冠,穿的却是她很喜欢的那身鹤绫袍。鹤绫珍贵,素白的底色用银线绣上淡淡的暗纹,平时搭眼不太瞧得出,唯有阳光下才能显出几丝优雅细腻的光泽。

    记得这件袍子刚做好他第一次上身时,她着实暗自惊艳了一番,只是后来他不是上朝的公服高冠,就是在家的常服玄带,这件鹤绫袍反而没什么机会穿。如今他瘦了许多,清隽的面孔敛然沉静,下巴上还有浅浅的胡茬,再穿上这件鹤绫袍,愈显得峻节如松,矜贵肃穆。

    “你……来了,”她不觉心中颤了颤,面上依然镇定:“用过膳了吗?我让灶房备了些菜。”

    他不答,一直走到她面前,望着她的目光漏出一丝清浅的温柔,“是有点饿了。”

    她便唤徐嬷嬷传膳。两人隔桌对坐,他吃着,她握了杯清茶啜饮。

    他用了些饭菜便停箸了,也端了杯茶。她想也许那个答案就在他唇边了,只是他迟迟不语,像是等着她先开口。

    “徐嬷嬷说,昨夜是你送我回来的?”她无意与他较这个先手,像一个急于求死的人主动把绳环搭上了屋梁。

    他把杯子放下了,面色有一丝遗憾:“看来公主对昨夜,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这话像是怪罪,她联想到徐嬷嬷的话,并没有太多惊讶:“我昨夜喝醉,确实不记得说过什么,若有叫你不舒服的话,你别当真。”

    他望向她的目光有片刻微妙的诧异,但很快转为苦意:“湫,我也喝醉过,还不止一次,也见识过身边的人醉过。人醉酒后的话,往往都发自真心,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她愕然。

    如果说方才一瞬她还琢磨着如何能轻巧绕过那个尴尬的话题,那么他这些话,大概已经判了她死刑。

    她明白他想告诉她的意思,那些话他听见了,也听懂了,并确信那是她的真心话。那些她心中一直极力隐藏的断壁残垣,已全然袒露在他的面前,所有额外的掩饰和逃避,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所以呢?”她短暂地沉默了一刻,也回望他,眸中带了些愠色,“殿下希望我此刻向你吐露什么心声吗?还是想借此软化我对你的态度?是,昨夜我说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可那又如何?你面对的始终是清醒的我,我也不能一直醉着和你说话吧?”

    她承认自己想不起昨夜说过的任何话,但她更排斥他这样似乎勘破她内心的居高临下。就算她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们要面对的仍然是清醒理智的彼此,一时醉语也许是心的裂缝,但人无法凭着裂缝生活。

    兰子忱没有说话,只是重新端起茶杯,很慢地饮了一口,然后用那种充满悲悯的目光看着她。

    他很清楚这样的态度一定会激怒她,因为她从来都讨厌旁人的悲悯,尤其是来自他的。但他还是想这样做,他想激起她满身的刺意,再被它扎痛,仿佛这样就能提前向她求取某种犒赏,因为他即将向她献上他仅有的最后一座城池,他知道,她觊觎已久,但他一直负隅顽抗。

    “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也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但我不是来挑衅你的,”他深吸一口气,再轻轻吐出,语气出人意料地温驯,“你不是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么?我可以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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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沐瑶的婚约是兰子昭定的,在成婚前我都没有见过她,只见过两张她的画像。直到大婚那天行完了拜礼,我取了她的纱扇,才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她和画像上没什么差别,一个标准的世家贵女,容貌举止挑不出一点错……”

    后来他才知道,这件事是贺正知先去求请过兰子昭。而在他亲自送聘礼时,她曾躲在帘后偷偷瞧过他一眼,确定他不是个混蛋或丑八怪,才最终应下婚事。

    “……我跟她都觉得很幸运,没让彼此倒胃口,这一点,已胜过许多旁的赐婚了。成婚后没几天,我就把王府的治家权都交给她,不再过问。她也的确做得很好,宽严并济,大小事务都管得井井有条……”

    隆武三年,他二十一岁,家里有娴雅的妻子打理,他便一日日在外面浪荡。不是和几个兄长出游打猎,就是和一群王公贵族宴飨玩乐,也曾领过闲职管些不重要的军务,但没长性,很快懈怠了。风月之地倒不常去,不是他道德多高,纯粹是女人堆里周旋他嫌麻烦。

    “那时我有受用不尽的富贵,也没有任何烦心的事……常常喝醉,大半夜才回府,她就一直等我回来,替我宽衣,整夜的照顾我。可我醉得厉害,总是一觉睡到天亮,什么都不知道,过两天又故态复萌……如果你认识那时的我,一定不会对我产生任何的情意,因为我会是你最讨厌的那种人——一个骄奢、肤浅、自以为是的蠢货……”

    他们是春夏之交成的婚,入冬时她已有了身孕。天气冷,她又害喜,他终于不出去浪荡了,一心一意在家陪着她。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不在府中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练簪花小楷……她还给我亲手缝了件袍子,只是一直没机会拿给我。我心里有点愧疚,想着以后孩子出生了,我得多花时间陪着她们……转过头就到了新年,她已过了三个月,医士说胎象很稳,我就带她入宫赴宴……”

    兰湫的心轻轻抖了抖,知道他说的是隆武四年的年宴,就是那一夜后,整个洛州天塌地陷。

    “……兄长们陆续出了事,我知道不妙,就自请去云州戍边,只想保一家人的命……车队在路上走了四十天,比计划慢了一半多,可她还是受不住,不是呕吐就是昏睡,我自己也快耗尽了……”

    那天日头正烈,他们的车队在山林中走了半日。密林中树木高大繁茂,遮天蔽日。连天的奔劳颠簸让整个队伍都疲惫不堪,可最近的镇子至少还要走两个时辰。他盘算了下,天黑前能赶到镇上,于是冒险决定在一处稍空旷的地方停下队伍,让大家休息整顿。

    随从们早已迫不及待,各自寻了棵树休憩,有人几乎一坐下就打起鼻鼾。谁也没想到,就在那时,一阵箭雨突然从天而降,立时射倒了十数府兵。他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又一群黑衣人自林中四处跃下,各个带着武器,直奔他来。

    他原以为是山匪截路。但他带了三百府兵,对付寻常贼匪绰绰有余,可这些黑衣人各个身手矫健,训练有素,招招全是杀手,没多会儿就将他的府兵杀得所剩无几。他护着沐瑶的马车,身上多处负伤,实在无法只好跳上马车,在几个亲近随从的掩护下,驾车奔逃。

    山林茂密,他不知方位,没头苍蝇似的一路狂奔。可那些黑衣人不打算放过他,很快顺着车辙追上来。他没办法,扎了马一剑,让它继续跑,自己拉着一个黑衣人跳车搏杀。可他万没料到,前方竟然临近一处崖边,那驾马车就在他眼前,直直冲了下去。

    他当时脑中一片空白,想也没想,跟着追了下去。

    “……那崖不太高,下面是陡坡,那辆车打了好几个滚,反扣在一片荆棘丛里……等我爬过去的时候,她从马车里摔了出来,浑身都在流血……我把她抱在怀里,拼命喊她的名字,一开始她有一点反应,后来慢慢就没声音了……”

    他一直用平静疏冷的语气讲述着这一切,脸上也没有明显的悲伤。她喉头一阵阵发紧,下意识想去握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但她的指还是触到了他,他的手冷得像冬日的铁。

    他顿了好一晌,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意:“你知道么?那天早上她突然说想吃渍梅子,可当时车马已经出城了。我着急赶路,没折回去买,还嫌她麻烦,对她态度很坏……如果我知道那是她一生的最后一天,如果我能知道的话……”

    他没再说下去。

    后来的事没太多悬念,赵源和幸存的府兵寻到了他,把他救回了云州。印绶和文书因为存在马车座位下而得以保存,他依然以宣王的身份在云州落了脚。

    “……我没兵没权,腿又坏了,没想到这一切反而成了护身符,兰子昭不再觉得我是个威胁,放过了我……那件事之后,我好像从过去的浑浑噩噩里醒了过来……我在云州站稳脚跟,和贺家暗地搭上线……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望着她,轻轻笑了笑,眸中盛满了雾蒙蒙的灰败:“她用死救活了我,可我已没法为她做任何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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