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怨(九)

    “我以为你会多休养几天。”甄姵雯说,“才一周,现在疼还是有点疼的吧。”

    “一点点没大碍。”励谕岚说,“因为心急抓文化课嘛,在家复习的时候心思老飘到课堂上去。”

    “你好好发挥,国美肯定稳的。”甄姵雯说,“我呢,自我要求已经降到能上本科二批,上不了,三批也行。”

    励谕岚一时无言,越来越浓的愧疚沉沉地往心尖流。

    似乎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有用心注意过甄姵雯的分数和排名变化,甄姵雯却对她满怀信心。

    “你成绩不是挺好的吗?”励谕岚有点心虚。

    甄姵雯给她“成绩好”的印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她记得,甄姵雯的中考成绩在班里排名第一,她记得,甄姵雯在高一的摸底考试学校排名前十......但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

    “完了,这次月考我地理没及格......”

    “我服了,最有把握的语文居然没考好,作文离题!”

    “耶,英语重回130分宝座!你们说我该不该考虑英语专业?算了,口语太差......”

    如碎片飘散在周遭空气里的遥远的熟悉的声音,不是甄姵雯的又是谁的?

    “没事,别把月考当回事。”

    “你没认真审题吗?”

    “等填志愿你就会优先考虑院校,专业靠边站。”

    她们对她的安慰何尝不带点敷衍的意味呢?不是自己的成绩就不会放在心上。

    “起伏很大,好起来像超常发挥,差起来......我就怕高考像上次模拟考那样,连卷子都做不完。”甄姵雯叹息道。

    “为什么做不完?”

    “综合材料题卡了四十多分钟,越到后来脑子越一片空白......”

    两个人边走边聊,转眼就到了艺术教室。

    整间艺术教室透着一种朦胧的亮,甄姵雯开了灯,励谕岚拉开窗帘,走到自己常坐的座位前:“好难忘的岁月,第一次来到这间教室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就别收拾咯,走读而已,收拾个宿舍就行了。”甄姵雯走上讲台,一副睥睨天下的架势,清了清嗓子,“上课!”

    励谕岚被她逗笑:“你要是读师范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绝不。”甄姵雯过完瘾从讲台上下来,“教书育人,心理素质得过硬,不适合我......我忘了幼儿园还是小学听说过一件事,学校里有个暴脾气的老师体罚学生,打耳光,打得那个学生耳朵流血了,吓人噢。我也是个暴脾气,不过我下不了手打学生,开除事小,万一赔钱赔得倾家荡产还坐牢,那不是连累我爸妈吗,所以,结果就是我自己生闷气把自己给气死。”

    “说得也有道理。”励谕岚收拾干净桌洞,把旧石笔、一把生锈的画刀和小半支炭笔丢进垃圾桶,“学妹说我还有几张画在这儿,可是没有啊。”

    “画?讲台那边有几张,”甄姵雯重新走到讲台旁,拿起一张展示给她看,“这个吗?”

    “是的!”励谕岚走到她面前,将那几张素描和国画卷成筒状,然后把剩下的油画装进袋子里。

    “你好珍惜你的画噢。”甄姵雯感叹道,“要是我,绝对不会特意跑一趟,丢就丢在这儿咯。”

    “也不是多要紧的画,本来想让学妹转交给我,可是想到自己的座位还没收拾过,而且还要看看有没有重要的东西落在这儿。”励谕岚环顾四周,说,“以后没什么机会来这间教室啦!再见。”

    甄姵雯笑起来:“用得着这么伤感吗?”

    “咚咚。”后门发出敲打声,两个女生同时循声望去,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你们好。”

    励谕岚的脸色一下子冷下来:“不是休学了吗?”

    “没错,休学了。”傅歆婉走进艺术教室,随便找了张椅子坐,“我要学校给我打张证明,听说你今天返校,我就专门选了今天过来。”

    甄姵雯笑道:“你的证明需要励谕岚签字还是怎样?”

    励谕岚也笑起来。

    傅歆婉盯着她,问:“屁股被钉子扎的时候你有没有笑得这么开怀?”

    励谕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谕岚姐姐,钉子扎进肉里什么感觉?我非常好奇,你能形容一下吗?我今天专门来请教你。”

    “既然你好奇,”励谕岚冷声嘲讽她,“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试什么,你不是替我试过吗?我问你这个亲历者不就行了吗?”

    励谕岚盯着她看了几秒,对甄姵雯说:“我们走吧,看到她就烦。”

    两个女生离开讲台,路过傅歆婉身旁的时候,傅歆婉一把夺过励谕岚的袋子。

    “傅歆婉,你这是干嘛?”

    傅歆婉从袋子里拿出卷成筒的素描和国画。

    “撕拉”一声,画被撕成两半。

    甄姵雯抓住她肩膀:“你干什么你!”

    傅歆婉抬起胳膊甩开甄姵雯的手,从袋子里拿出油画继续撕。

    甄姵雯正要上前阻止,励谕岚拦住她:“让她撕。”

    傅歆婉把画纸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然后往空中一抛,漫天的纸屑乱舞。

    “那枚钉子为什么不扎死你!”她眼里迸出浓烈的恨。

    “是啊,为什么不扎死我,让你失望了。”励谕岚双手忍不住发颤,“每一次,每一次我遇到不好的事,我都会想到你。每一次,我对你的敌视,对你的偏见,对你的恶意猜度会为我和傅延蹊的感情添一道裂缝,这次的事件,我努力说服自己相信与你无关,你有厌学倾向,你在看心理医生,没有闲情逸致玩不入流的把戏。我还是高估你了,你人品恶劣,行为不端,像你这种疯子,十个心理医生都救不了你,你就该被关进疯人院一辈子,省得出来祸害人。”

    傅歆婉竟抄起一旁的画架朝她砸过去——

    甄姵雯和励谕岚见状急忙往旁边躲,画架砸在一旁的课桌上,发出“轰”的巨响。

    “疯啦!傅歆婉你真疯啦!”甄姵雯吓得尖叫。

    而励谕岚却将傅歆婉砸来的画架捡起来,更用力地朝傅歆婉的方向丢过去。

    傅歆婉也往边上躲,却因旁边桌、椅、画架之间狭窄紧凑的距离吃了亏,画架砸过来,撞在她腿上,她往前一摔,扑倒在地。

    木屑灰尘扬起又落下,艺术教室重归静谧。

    时间似乎停住了。

    “唔......”

    十余秒后,摔倒在地的女生发出一声怪异的呜咽。

    黑板上的椭圆、曲线、坐标......眼前全是歪歪扭扭的图案,知道数学老师正在归纳圆锥曲线与方程的考点,但始终无法全神贯注。

    已经两天了。

    下课铃响起,励谕岚悄悄拿出手机,点开和傅延蹊的聊天对话框。

    最近一次聊天记录是前天,她向他解释了这起冲突的前因后果,他平静地回复了一句“知道了”。

    这两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给她打电话,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她说笑谈天。

    要理解他,她不断地暗示和提醒自己。毕竟,受伤的是妹妹,又因为她而受的伤——尽管非她所愿。

    “傅歆婉怎么样?”她打完这几个字以后又删掉。

    为什么要问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呢?明知道伤势比较严重,由于整过容,那一跤鼻假体都摔移位了,脸也肿得不像话,等待傅歆婉的是痛苦的修复手术。

    唉......励谕岚收起手机往课桌上一趴。

    随即敏锐地察觉到手机在此刻振动了两下。

    翻开手机,两条消息一前一后均来自傅延蹊。

    “晚自习结束见一面?”

    “或者你约个时间。”

    励谕岚立刻回复:“晚自习前吧?我怕我妈妈多问。”

    “好。”

    “你是不是想和我说你妹妹的事?”

    “嗯。”

    “那在实验楼后面的庭廊见好了,那边人少。五点。”

    忐忑不安地按照约定时间到达庭廊,傅延蹊也刚到。交往以来第一次,两个人看见彼此都没笑脸,一派严肃,颇有默契。

    “晚饭吃了么?”傅延蹊问。

    励谕岚点点头:“吃过了。点了道板栗鸡,栗子太管饱,饭都没吃两口。”

    傅延蹊没说话,在一旁的石凳坐下来,励谕岚跟着坐在他旁边。

    “你妹妹她......怎么样?”犹豫半晌,还是把这句关心给表达了出来。

    可傅延蹊却问:“拿画架砸她的时候,你有想过她是我妹妹吗?”

    励谕岚觉得他不可理喻:“是她先拿画架砸我的,当时姵姵也在,我们两个差点受伤。为什么你要质问我这么奇怪的问题?”

    “你认为她受伤是她自找的?”

    “不然呢?你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用多说,她有多顽劣你都看在眼里。平时她不着四六我管不着,可是她明着来惹我,那我为什么要跟她客气?”又觉得这话完全没考虑过双方的立场,补充道,“因为你,我已经能忍则忍了。”

    “如果你能忍则忍,你躲开傅歆婉砸向你的画架后就不会再把画架砸向她。你考虑过后果吗?”

    “我躲开是因为我运气好!我砸她是以牙还牙!凭什么我要以德报怨?就因为她是你妹妹?我就得没限度地迁就她?”

    “你躲开了,你安全了,你把画架砸向她,你又会把自己置于不安全的境地......”

    励谕岚打断他的话:“怎么不安全?我不怕你们报警抓我啊,反正我有证人。别以为你们有钱就可以颠倒黑白,真要打官司我随时奉陪!”

    傅延蹊由衷感到心倦:“励谕岚,我跟你沟通得很累。”

    励谕岚不说话,片晌,率先开口:“你问我拿画架砸向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是你妹妹,我想问你,你有没有问过她,在我椅子上放钉子有没有想过会造成什么后果?”

    “又是猜测?”

    “我不会无缘无故乱猜测。就算不是她自己动的手,也是使唤别人做的。”

    “她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在做心理治疗,我跟你说过。”

    励谕岚笑道:“只有对她偏心的哥哥才会相信吧。心理治疗?你天天在学校上课,你亲眼看到她在做心理治疗?你们家有人每天跟在她屁股后面看她做心理治疗?你以为她在做心理治疗,说不定她在哪里寻欢作乐。她需要心理治疗吗?被她伤害过的人才需要心理治疗吧!”

    傅延蹊起身,走向她对面:“谁更需要心理治疗?咄咄逼人的你?”

    励谕岚心沉了沉,勉强笑道:“别说得我好像蛮不讲理似的。好了,我不想再跟你吵,总之,她需要做修复手术我表示遗憾,当然了,我原本也不想说,她要是不整容,也造不成现在这种后果。”

    “嗯,一切都是她自找,她活该,”傅延蹊说,“对此你只能表示遗憾,没有歉意,是吗?”

    “歉意?”励谕岚觉得好笑,“我希望你搞清楚,该说‘对不起’的是她不是我。如果在这一点上我和你存在分歧,我只能说我们合不来,无法在一起。”

    傅延蹊冷着脸看着她。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励谕岚说,“你找我见的这一面目的是什么,兴师问罪?”

    “她情绪很差,这次的修复手术不是一次就能做好。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去医院探望下她,然后对她道个歉。”

    励谕岚苦笑了下,觉得非常心酸,站起身掸掸校服,双手插进上衣口袋,挺直了背,望向傅延蹊,语气郑重严肃,“傅延蹊,你记住这个时间和这个地点,我们在这里结束,不会再和好。”

    傅延蹊嘴唇动了一动,垂下眸,终究没有说话。

    励谕岚没有得到想象中的他的反应,心里的落差感愈发巨大,悲戚得眼眶一红:“你再也哄不好我了。”

    傅延蹊抬起眸,淡然地看向她:“行。”

    他转身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励谕岚双腿发软,缓缓地蹲下,眼前就像有片雨雾,往她面上扑,往她身上扑,她浑身都寒颤颤的。

    他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和她背道而驰。她相信他们之间再也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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