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艳阳照高，这里花开似锦，听得见父母的嘱咐，还有几位兄长的承诺。

    很遗憾，花湛芳在这里看不清他们的脸。

    意识陡然清醒。

    还在韩贵妃这边的偏殿里，望着高高的房梁，花湛芳第一次觉得那么压抑和绝望。

    十年来，她无数次期望家人们能够走进她的梦里，但很遗憾，从未梦见，倒是霍大人的脸总出现在她的梦里。

    梦见他对黑甲卫说：“绑在马尾后面，拖着去教坊司，告诉韩司乐，好好照料他们。”

    所谓的好好照料就是磋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开始的几年，教坊司甚至没有人会给她们一个眼神，大家都在韩司乐的淫威下对着他们落井下石。

    直到——她成为了妆娘。

    她成为妆娘别人以为是机缘巧合，他们不知道，为了这次机缘，她有多努力。

    教坊司的艺伎是从小培养起来的，他们没有妆娘，只能凭自己画。

    那天，那个女孩被所有的女孩子排斥，她一个人躲在角落偷偷哭。

    花湛芳替她做好了妆造，让她成了教坊司最漂亮的小艺伎。

    艺伎成名，与她一起被瞩目的，还有替她做了妆容的花湛芳。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化出来如此精致的妆容，也不晓得是谁教会了她。

    韩司乐为了这件事把教坊司上上下下的妆娘都排查了一遍，大家都保证从未教过花湛芳。

    可…她的实力摆在面前，大家都很喜欢她画出来的妆容，新任花魁定了，那…花魁的妆娘也就定了。

    成了无可替代，唯一的神手妆娘，花湛芳的日子才好过一点，被她做过妆造的几个小娘子都在首次亮相的时候得了达官贵人的赏识，被地方来的行首们挑走，离开了东都。

    让她能够链接外界，还得从定花魁开始…

    想到这里…花湛芳突然明白了一句话叫做养虎为患。

    她从没想过，她一手捧到高位的花魁娘子最终会对她的大母下手，目的竟然是为了带着她一起嫁入广陵王府。

    说到广陵王，花湛芳眼神亮了，这些天过去了，没人再提起他和珊榕郡主的婚约。

    花湛芳想到这，眼皮不住打架，正要睡，门开了。

    从呼吸频率判断，这个人是韩娘子。

    “芳娘，我知道你没睡，你现在能起身走路吗？”

    花绽放不明白韩娘子的意思，多次被利用早就让她心怀芥蒂，表姐妹之间，总是花湛芳坦荡，未免让人齿寒。

    花湛芳不应声，韩娘子也不勉强，搬了个凳子坐在她身边：“我要嫁入雍阳王府，你得帮我。”

    “姐姐要我如何做？”

    花湛芳知晓韩娘子爱慕司徒羿，却没有想到执着到此地步，家仇不报？

    之前和她说的话都喂了狗，现在为了个男人在贵妃手底下邀宠谄媚，还真的是让人恶心。

    “把我变成你。”

    此话一出，吹进来的凉风直刺心口，花湛芳语气平淡，手指扣紧床沿，露出几分自己都不知道的紧张。

    花湛芳抿了抿唇，从床榻上下来，自顾自倒了杯凉茶，一股脑儿的灌下去，凉凉的茶加上凉凉的风，都没有让她心口的无名怒火熄灭一点。

    可是又不想拒绝，只问：“姐姐稍安勿躁，珊榕郡主顺利嫁了吗？就不怕她再出变故？”

    没想到韩娘子冷笑一声，反问：“芳娘，你如此问，也对司徒羿栩动了心？”

    怎么可能，男人只会影响她拔刀的速度，花湛芳摇头，又倒了杯茶喝下去：“姐姐好狠心，我一日都没有吃东西了，姐姐来看我，连个点心也不带？”

    韩娘子此时才从身后拿出了食盒，放在红杨木的小几上，温言：“温度刚刚好。”

    花湛芳并不矫情，从食盒里端出一碗金灿灿南瓜小粥，也不在乎里面有没有被加料，拿起调羹吃的香甜。

    “珊榕郡主已经在昨日嫁入了广陵王府，你放心。”听见韩娘子如此说，花湛芳面无表情点头。

    人，还活着，他们的麻烦机会无穷无尽，珊榕郡主已经嫁人，那么等她腾开手，难免报复。

    “你要助我嫁给雍阳王。”

    韩娘子旧话重提，花湛芳敷衍点头：“可以，只是你为什么要变成我？”

    看着韩娘子露出几分高深莫测的笑，花湛芳的汗毛又开始左右摇摆，好一会才听见韩娘子的声音：“因为，你要变成我。”

    互换身份，又是为何？

    一碗香甜的南瓜粥下肚，花湛芳莫名觉得头疼都好了许多，再看韩娘子也顺眼了不少。

    “芳娘，把我变成你，把你变成我。开始吧。”

    花湛芳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直觉告诉她韩娘子没有恶意，或许是南瓜粥的作用。

    深夜点着微微亮的烛火，两个纤瘦的女子面对面坐着，花湛芳看着韩娘子脸上两道粗陋的伤疤，摸的时候，手在发抖。

    她的手被韩娘子握在手中，韩娘子手心温热，那温度一点点从指尖传递到四肢百骸。

    “只管做就是了，这是我选的，你担心什么？”韩娘子声音清淡，看着花湛芳的眼神里充满了光彩：“我愿意的，你不是知道吗，早在宫里，我便对他芳心暗许，还为此毁了同你的约定，芳娘，明日花会，我必如愿以偿。”

    花湛芳知道这位姐姐一向心机深沉，说话不会全部都说完，此刻却把心思袒露在她面前，很反常。

    “祝姐姐如愿。”

    五个字表明了花湛芳的态度，不支持，也不阻拦。

    韩娘子眼中流出几分笑意：“你也要换个名字，换张脸，留在贵妃这里，比在教坊司凶险太多，必须谨言慎行，记住了？”

    几句话，花湛芳就已经把韩娘子脸上的伤疤遮挡好了。

    铜镜里，韩娘子的脸上光滑如初，一点伤过的痕迹都无。花湛芳的手被韩娘子握住：“我终于知道她们为何被你化一次就离不开你，司徒羿栩如此，贵妃也是如此，芳娘，你是真的有一双神手，能够把人从深渊里拯救出来。”

    明晃晃的称赞花湛芳听过不少，韩娘子的恭维不算特别，花湛芳嘴角都没有上挑，眼里平静无波澜。

    司空见惯。

    时间一分一秒过，两个花湛芳面对面坐着，要不是衣服有所不同，任谁也分不清哪个是花湛芳，哪个是韩娘子。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

    她们被带到了贵妃面前，看见两个人除了服饰一模一样，贵妃满意。

    “今日要举行赏花宴，届时，我会向众人宣布，你——”韩贵妃指了指韩娘子：“别让我失望，今天就要践诺。成为雍阳王的妻子。”

    贵妃转头看了看花湛芳：“你也不必在这里了，回去教坊司，没有本宫允许不准出门，莫要让雍阳王知晓你在教坊司——”

    贵妃笑了笑：“从今以后只有一个花湛芳，那就是本宫的义女，而不是教坊司的贱婢，你听懂了？”

    垂下头，花湛芳抿唇：“奴谨记。”

    花湛芳被送回教坊司同时，宫里的赏花宴正酣。

    回到阁楼睡了半天，醒了之后，花湛芳走去厨房给自己弄饭，正吃饭的时候听见两个小艺妓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贵妃娘娘的义女要嫁入雍阳王府了，你说奇怪不奇怪，雍阳王竟然也愿意。”

    “你没看见那义女和咱们芳姐姐长得一模一样，你说会是芳姐姐吗？”

    “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芳姐姐的好命，一朝脱籍，嫁入皇家。她现在就是皇子妃，以后莫不是还要做皇后——”

    “噤声，贵人们的事情也是你们讨论的，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练功？”

    棂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几个小艺妓撂下碗筷匆忙走开。

    棂娘俯下身子，手掌抚在花湛芳的头顶：“想哭就哭吧，谁能想到她们会如此做，早知道，我不会让你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都没有解释“他”是谁。

    顶替花湛芳的身份，从此教坊司没有花湛芳，她以后只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失去姓名的普通妆娘。

    “棂娘，贵妃说，过些日子会接我入宫。也算是对我有个交待。”

    这是贵妃身边的宫女送她出来交待她的，花湛芳的名字不能再用，贵妃身边可以多一个得用的宫女。

    “你不要去，这件事我会找机会告诉他——”

    棂娘的手被花湛芳握住：“棂娘，不要，这件事是我选的，我身份低贱，身上背负的东西谁也帮不了我，如今有机会靠近贵妃，与我而言，是好事。”

    棂娘沉默了，她不知道光景为何变成了这样，花湛芳在她眼里是算无遗策的小辈，可……在绝对的强权之下，也被折磨至此。

    连身份姓名，都被剥夺。

    棂娘把花湛芳的头抱在怀里，安慰：“他一定能看出贵妃奸计。”

    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花湛芳告诉自己，身份名号算什么，被人瞩目算什么，对她而言这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要的是查清十年前的真相，还自己，还家族一个清白。

    吃了饭，花湛芳再次回到阁楼。

    躺在榻上，默默算计着时间，如今赏花宴应该已到尾声，希望一切都和韩娘子的算计一样。

    可……司徒羿栩好不容易回到东都，掌控禁军，会那么容易再次被打发走吗/

    他会甘心？

    本应该飞驰而过的时间此时却慢的犹如蜗牛，抱着大母的牌位，花湛芳你睡了醒，醒了睡，来回折腾了三五回。

    也才过了一个时辰而已。

    这时候，贺娘子推开门，看向花湛芳的眼神充满心疼：“湛芳，走，我让莫晁送你进宫，咱们一定要戳穿那……人的阴谋。”

    花湛芳看着把奸妃两个字吞入腹中的贺娘子，嘴角弯了弯：“那不阴谋，那是阳谋，是我为了进宫而专门设计的金蝉脱壳，贺娘子，你之前说过，莫晁进了城防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