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湛芳领命从侧殿出来，被冷风一吹才觉得背后的衣服已经贴在身上，又黏又腻。

    擦一把汗，花湛芳环视一周，觉得没有什么逃脱的办法，只能让自己暴露在圣人面前——告诉圣人这件事，贵妃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芳娘，你——”听见贺娘子的声音，花湛芳眯起眼睛问：“你怎么在这里？”

    不等贺娘子说话，花湛芳凑近她的耳侧，伸出手给她指个方向，压低声音，加快语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遂退后一步，与贺娘子侧身而过，好像和贺娘子的相遇就是问路指路，仅此而已。

    回到分宫楼，花湛芳向圣人说了贵妃的情况，圣人站起身来，语气中带着担忧，问：“贵妃现在如何？”

    花湛芳还未说话，只听见身后有个宫女大叫：“贵人，杜贵人见红了……”

    这句话像是水滴进油锅，一时间分宫楼里的人心惶惶。

    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赏花宴会出事，先是贵妃悄悄离宴，之后就是贵妃身边的宫女来禀告圣人说贵妃动了胎气。

    现在有个宫妃直接见红。

    “送去偏殿，贵妃和冯太医都在那边，寡人也过去。”

    明黄色的靴子从花湛芳身边走过，一滴汗水从花湛芳额头缓缓滑下，落入氍毹消失不见。

    在这宫里，许久没有宫妃怀孕的消息，现在除了贵妃之外，有一个低阶宫妃也有孕，还见了红。

    大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落在了司徒羿栩的身上，宫里若有新生儿诞生。

    最受影响的不就是司徒羿栩吗？

    动手的八成就是这位本来都已经搬入东宫却不知为何触怒龙颜的皇子，除掉宫里的小孩，那龙椅不就是他的？

    没多久，圣人身边的寺人引导着众人离开，分宫楼里脚步匆匆，前朝官员，外命妇走的一个不剩，宫妃和宫女也都避之不及。

    只有花湛芳还跪在原地，她还没想清楚，这件事出现的这么突兀，是为了要做什么？

    胳膊被人拽住，身子被大力捞起，额头撞在司徒羿栩的肩胛骨上，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

    “跪着不凉？”

    抬起头，花湛芳看向司徒羿栩，不知为何，他脸上的疤痕又出现增生的状态，整个伤疤的状况看着糟糕极了。

    而且他还没有带面具。

    接触到伤口的瞬间，花湛芳拧眉：“这是你自己划烂的？”

    她的手被握住，司徒羿栩温热的气息喷洒她耳尖：“你心疼，就出宫跟孤。”

    摇头，花湛芳抽出手：“殿下自重，你的伤口本来已经无需隐形贴，现在你这样做，没想过以后还得继续戴面具生活？”

    不爱惜自己的人，谁又能够爱你呢？

    她被死死压在司徒羿栩的怀里，不让动，感觉温热的气息缓缓变成炙热，柔软带着炙热的唇、瓣擦过她的额角。

    “芳娘，同孤走，宫里太危险，以后只会越来越危险，孤答应你，只要能回来，便会替你和你家报仇，恢复你的身份——”

    用力推开，花湛芳的嘴角不自然的抽动片刻，冷眼看着司徒羿栩脸上的伤疤。

    “殿下，报仇这件事不能假手于人，我若查不清家族蒙冤真相，怎么配为人女？”

    泪光充满眼眶，硬生生的被她咽下去，最后几个字被她咬牙说出，可见决心。·

    替她报仇?

    她不是芊芊弱质，不会把自己的仇交给别人，更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

    感觉到司徒羿栩心疼的目光，听见他说：“颜娘子说你又中毒了，这个毒药会影响你的……”

    话说到这里，花湛芳也不掩饰：“我没有嫁人打算，殿下不用操心这点事，还是想想如何……”

    算了多说无益，花湛芳抿唇，伸手摸袖子，里面没有隐形贴，她进宫以后，已经不会经常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突然她的袖子里被放进来一个荷包，她猛然抬头对上司徒羿栩的目光，那目光与她平时所见不同

    看见他的嘴唇蠕动：“给你保命用的。”

    花湛芳想掏出来看看，却被按住，他的声音顺着耳尖流入：“所以你明知道安娘子不怀好意，却还是吃下了她给你的东西？”

    转折太快，花湛芳思考片刻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明知有毒还要吃下，怎么可能？

    一开始，花湛芳以为安娘子是司徒羿栩的人，对她百分之百信任，那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大概就是……发现纸条和小册子字迹相同的时候。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花湛芳的肩膀被司徒羿栩捏的生疼，只能抿紧嘴唇，眼睛看向门口：“殿下，于你而言这件事重要吗？”

    盯着司徒羿栩，花湛芳不知道自己想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什么，直觉就得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他会在乎？

    重要或者不重要，都已经是无力改变的事实。

    司徒羿栩伸出手捧着她的脸，像是呵护一朵小花，吐气如兰：

    “也罢，无论你是何种模样，都是孤的人。”

    他的目光里充满心疼，好一会听见他说：“你太瘦，要好好吃饭。”

    这句话，有点像命令，也有点像恳求。

    花湛芳把司徒羿栩的手拨开，抬起头问：“今天这件事，你想好怎么应对？”

    “应对？不是孤做的，为何要应对？芳娘，这是贵妃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而已，你信不信，她早就知道那位杜贵人有喜，不过是借这件事，处理掉而已。”

    点头，花湛芳附和：“我也觉得。”

    “贵妃在宫中独宠这么多年，她的根系远比你想的更深，听我的，现在和孤走，才能保证你的安全，咱们换个身份……”

    花湛芳抬头看着司徒羿栩，难掩失望的情绪，声音清冷：“殿下，你觉得我能换成什么身份，变成你的侍女还是你的侍妾？”

    冷笑，花湛芳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破碎：“我很清楚我进宫是为了什么，我绝不会放弃，该我的，欠我的，都要一点一点讨回来，哪怕群狼环绕，我也会让这些狼一只一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死绝。”

    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司徒羿栩也知道，花湛芳进宫不超十天，已经除掉了贵妃身边的安娘子。

    假以时日，她难说不会成为贵妃的心腹，心腹反水，对于贵妃来说，致命一击。

    司徒羿栩的脸色变了又变：“前途蒙尘，危险万分，你也毫不犹豫？”

    “其实我很奇怪一件事，贵妃身边并不缺少妆娘，她为何处心积虑给我下毒又哄骗我和韩娘子交换身份，难道就真的是在你身边安插自己人？”

    这个疑问在之前只是花湛芳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小小念头，可现在，经过和冬梅的沟通之后，才发现有些不寻常。

    冬梅所做的不是为了贵妃，反而像是要逃离贵妃的掌控，贵妃的态度就更明显，她不相信冬梅。

    所谓心腹，不就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在贵妃身边几乎都没有出现过四大丫鬟，管调理身子的就是春月，外面的事情就是安娘子，现在是花湛芳。

    那么传说中的四大心腹和贵妃的关系到底如何？

    太值得深究。

    “韩娘子和孤订婚，你放心，在你恢复身份之前，孤不会迎娶她。”司徒羿栩完全没有理解花湛芳的意思。

    还以为她在吃醋。

    不想对牛弹琴，花湛芳退后几步躬身行礼：“殿下，奴婢还要去看看贵妃娘娘是否有恙。”

    刚出门，才转弯就看见倾斜着身子探听声音的春月。

    花湛芳还没说话，倒是春月看见她脸色一变，转身就跑，还没跑几步，就被宫中侍卫拦住。

    很快，春月脖颈处渗出血迹，脸色越来越白，没了气息。

    “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侍卫跪在司徒羿栩面前赔罪，花湛芳却连着往后退好几步，她不是第一次看见杀人。

    可，她还是忍不住害怕，忍不住颤抖，忍不住恶心，想吐。

    “处理干净。”

    司徒羿栩的胸膛贴着花湛芳的后背，右手揽着她的腰身，哪怕隔着秋装，花湛芳还是能够感觉到传过来的温暖。

    眼睛被司徒羿栩的手盖住，特有的声线入耳：“别想，也不用记住，宫里这样的事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芳娘，别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的人，切记。”

    手心落在薄薄的眼皮上，滚烫的液体从司徒羿栩的手指缝里淌过，顺着手腕滴回花湛芳的肩膀，濡湿了她的橙黄色宫衣。

    她坚持不肯承认自己伤心，不肯承认她把春月当成了上辈子的闺蜜。

    一遍一遍说服自己：哭是因为，她和颜娘子还没有给春月解毒，她们没有把春月变成捅贵妃的一把刀。

    此刻，这个计划彻底结束。

    “殿下，奴婢告辞。”

    花湛芳快步离开，没有留意到司徒羿栩向空中看了一眼，一道黑影很快向福宁殿的方向飞掠过去。

    偏殿门口，花湛芳看到了冬梅正在和其余三个人说话，不等她靠近，几个人就停了说话，齐齐转过身看着她。

    三人的目光不善，只是冬梅不善的眼神更为隐秘，不等花湛芳行礼，问：“春杏姑姑让春月去找你，你可见着她？”

    花湛芳自然不能告诉她春月已经死了，此刻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没有见到春月，敢问姑姑，娘娘身子好些了么？”

    其实花湛芳没有什么资格打听贵妃娘娘的情况，但是她紧接着说：“我刚才被圣人责骂，一时之间不敢起身，等宴席散完才缓了心神起身，本想来伺候娘娘，不巧在杜贵人座旁发现了这个。”

    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上，这样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司徒羿栩趁乱塞给她的。

    半路上查看过，是一枚荷包，在教坊司多年，花湛芳对堕胎药的味道并不陌生。

    联想司徒羿栩说的话，花湛芳偷偷打量她们，想知道是这眼前三位谁露出的破绽。

    “哟，这绣工，好像也只有夏荷你才能绣出来？”冬梅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余光中，花湛芳瞧见，有个指节分明的手攥住了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