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她仿佛跌进一个奇怪的幻境里。

    他拥着她轻声说着爱语，声音温润沙哑，朦胧中带着一丝亲昵。

    “琼光，我于此世没有眷恋，万幸有你。”

    “拉住我，别让我堕下去。”

    她轻笑着依偎在他怀里，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贵妃，他也依旧是不知世事的帝王。

    “当......”

    耳边隐约响起几道悠远的罄声，她恍惚间看到了些许幻影。

    只见他孤零零地站在日暮斜狭中微沉的绯色余晖里。

    落日堕入一片黑色的海，形成一轮旋涡，满地的繁花和宫殿被卷入吞噬，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翻飞的衣袖被拉入涡轮，她看见那人嘴唇上下合动，最终也被卷入那一轮旋涡中消失无踪。

    瞬间的慌乱中她拉住什么东西，眼前虚影尽数退散，鼻尖是厚重的檀香，眼前是金丝龙纹的黄色衣衫。她抬眸看去，那是一双嵌入墨玉的清冷眼眸，他垂下的睫毛又浓又密，像是一排玉扇。他看起来一点也没变，精致得如同宫阙里历劫而来少年仙君。

    此刻，他背后是一片迷蒙的初晨雾色。

    如腾云而起，驾雾而来，雾色光晕里的微芒自他起，一片一片荡起一轮虚幻的光影。

    苏琼光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她的幻想还是真实存在的人影。

    他只是一席简单的黄衣长衫，墨发只用一支白玉簪子半挽着，长身玉立，眼神里带着熟悉的清润温祥。

    但更让人记忆深刻的是他澹皎胜月、温柔悲悯的眼神，眉目清明包容，腕间缠绕数圈的念珠更是增添了几分神性。

    可偏偏他的容貌又过分秾艳俊美，杂糅着清淡出尘的气质，不觉又生出几分妖异来。

    他极不喜欢旁人盯着他的脸瞧，可每当她对着他的脸惊叹时，他便会说，“容颜转瞬便为枯骨，可这幅尊荣能让琼光欢喜，那便是一件幸事。”

    忽起的北风带起落在林间的积雪，也吹散了苏琼光心中勾起前世思绪。

    且不说前世家族覆灭与他有无关系，只如今她也无心在继续前尘旧情，她再也没有犯错的资格了。

    风起吹散的雪花落在他肩头。

    他偏头似乎在轻嗅落雪上的松香，唇畔边浮起若有似无的浅笑，旁人来不及惊艳，那笑容转瞬又归于平静。

    苏琼光盯着他的肩头，踮起脚尖帮男人拂去肩上的碎雪，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拉着男人厚实的衣袍。

    顺着宽大的衣袖，她一路摸索到男人带着暖意的掌心。

    随即发出一丝惬意的轻叹，抓着他暖和的手心，毫不犹豫地把冻得冰凉的小脸埋了进去。

    她乖巧地像御书房外时常讨食的小猫，神态动作都像极了一只猫崽子在他手心打滚的模样。

    感觉到脸颊下方的手掌微颤，苏琼光抬头，只见男人正神色莫名得盯着她看。

    “暖的。”

    她清艳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猫儿一般顺从的笑容。

    “琼光喜欢。”

    指尖下是细腻如白瓷般冰凉的肌肤，封祈抬起女人的脸，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

    她正半闭着眼眸，冰凉的脸颊蹭着他的手心。

    那是一股轻柔至极的痒，从手心，自脉络顺延而上。

    他摸索着女人嫩滑白洁的皮肤，修长如玉的指节在女子眼角下来回滑动。

    她本就微红的眼尾愈发带出明艳的媚色。

    即便是如此，她依旧是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眼神里也是一派懵懂与亲近。

    当真是乖巧。

    封祈反手扣住她的下颌，女人顿时张开双眼无措地看着他，那双狭长的眼眸中慢慢蓄起一层水雾，清浅而无辜，当真惑人。

    这样明目张胆的勾引，自他知事起就不断发生。

    他并不热衷男女之事，可难得的是今日竟又被勾起心绪。

    封祈收紧擒住女人下颌的手，片刻间，他身上的光风霁月气质变得浑浊。

    看啊，天上的明月也是可以摘下来的。

    不知从何处响起一声悠远的钟声，声音层层叠叠，惊起松林里栖息的飞鸟。

    鸟羽振翅，明月在片刻的迷离后回归苍穹高华。

    封祈打量着女人，毫无疑问，她当然是美的。

    他的指尖在女子眼角处拨弄，蓄积的泪水落在他手背上，温热后带起一串冰凉。

    因着他的几番拨弄，女子眼帘都泛起胭脂般娇艳的红，瞧着愈发可怜了。

    她似乎不大明白他在做什么，挣扎几次后从他掌中挣出，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封祈方才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偏偏女人的小手又覆盖上他宽大的手掌，直到她消瘦的脸颊在他手心里蹭了又蹭，极其轻柔而绵软的触感再次传来。

    封祈似乎看见了一只瘦小的流浪猫正亲昵着寻求保护。

    笑意再次浮现在他脸上，他本就极艳的面容越发惑人了。

    “你是哪个宫的。”

    他语气平缓，听不出特别的情绪，倒像是逗弄路边偶然得见的小猫小狗。

    苏琼光并不主动回答，她将小脸在手心里蹭了蹭，朝着他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

    她太清楚他想要什么了。

    “漂亮哥哥，暖暖的，琼光喜欢。”

    女子翻来覆去说着几段不甚清晰的话语。

    她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状，眼里满满当当装得都是他的身影，似乎都在倾诉着她刚刚说的喜欢。

    这样的情态，封祈眉心微皱，檀木香十二色滚圆的念珠在腕间不断拨弄，修长的骨节在滑动间倒是另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

    “宴白，你说。”

    不远处一身绛紫色长袍的太监低头躬背回复道：“禀陛下，这位是今年七月刚入宫的长平侯府二女，苏美人。”

    “苏美人？”封祈清润的眸子微微闪动，唇角勾起不甚明晰的弧度，“贤妃的妹妹？”

    宴白继续小声解释着：“正是，只是苏美人今年大选入宫后没几日便犯了癔症，奉福安太后口谕，静心安养直到康复为止。”

    女子仍然亲昵地抱着他的手臂，对刚才的对话一无所觉。

    她似乎发现了更好玩的游戏，不断摆弄着他腰间挂着的香包和玉佩。

    这下子，更像是被逗弄的小猫了。

    可怜的小家伙，也不过是家族的一枚弃子罢了。

    封祈来回摸索着女子柔顺的长发，似乎在放纵着小猫的调皮，也罢，这次就当他好心一次吧。

    迎着她眷恋的目光，封祈拍拍她的额发，转而对宴白说道：“好生送苏美人回宫，天色渐暗，别让她迷了路。”

    玩闹过后，他显然并不想把这只被遗弃的流浪猫带走。

    四周的仪仗缓缓升起，几个模样清秀的太监拉着女人往启玉阁的方向走去。

    女子茫然地看着包围着她的几人，想朝着刚才的漂亮哥哥求救，却只见到那个渐渐走远的玄金色背影。

    苏琼光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她知道他向来稳坐高台，凡事置身事外却酷爱搅动各方势力，看着他们争来夺去，不亦乐乎。那副温和慈悲的面庞下，是极其恶劣的灵魂。他热衷权利，更热衷于将众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以他顽劣的性子，怎会让她平静离去放过看热闹的机会？

    不行，不能让他走。

    苏琼光挣脱拉着她的宫人，扭身从两个小太监长袖下穿过，不顾众人的拉扯，朝着那个玄金色的背影直直跑去。

    在众人惊呼声中，封祈扭头再次看见了那朵红色的蝶，漂亮的似是一场幻梦，不顾一切般朝着他的方向扑来。

    封祈一时有些愣住，竟真的被她冲上来紧紧得抱住了。

    她收紧了所有的力气，双手紧紧扣在他的腰线上，眼眶微红，抬头时眼里是略带执拗的倾慕。

    “别走。”

    苏琼光指了指自己，又在封祈绣着龙纹祥云的衣服上点了点，而后犹豫了几番，又指了指身后在雪地里跪伏许久的小太监。

    “一起玩。”

    她眼里仍带着星星点点的泪光，眼尾因着泪意沾染上一抹绯色，越发无辜可怜。

    封祈指尖微动，她这幅样子只会让人更想看她哭得再汹涌些。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视线落在不远处那个跪伏在雪地里卑微的身影，不禁觉得好笑。

    “哦，你还想玩？”

    她点点头，紧紧拉着他的衣袖生怕他再次离开的模样。

    真有意思，本是难得想放她一回的，可她偏偏凑到深渊旁。

    封祈垂下眼眸，都说猫有九命，他自幼养的猫崽活到成年都是少数。

    若是她的话，又能活多久呢。

    他望向那抹静匿的湖面，忍不住轻笑出声。

    隔着宽阔的墨湖，那朱红色高墙上静静伫立着一抹身影。

    那抹白色在愈发浓重的雾色中显得不再清晰，只依稀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也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他腕间念珠来回滚动着，这念珠共有一百零八颗，颗颗精致圆润，在他腕子缠绕一圈又一圈，像是一条五彩斑斓的蛇。

    他想，这宫里当真是好阵子没有热闹看了。

    封祈低眉静静看着她，此时他唇畔带着极浅淡的微笑，笑意似昙花般转瞬即逝，只那双墨玉般的眼眸里流连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柔色，认真看着苏琼光时，倒真是显得此人温润悲悯，不似一位帝王，更像是庙堂殿宇里的神像道画。

    他悄声问着她，语气温柔，“你想玩什么。”

    女子眼里露出一丝迷茫，歪头想了片刻，方才回道：“唔，跑跑追追。”

    一字一顿，软糯温吞得过分可爱了，封祈不由轻笑出声。

    他清楚记得自己看到的画面，那小太监狠辣果敢，是冲着弄死她的念头去的，怎到了她的嘴里倒变成了好玩的游戏。

    他又想起了当时女子红衣黑发于雪林中穿行的绝世之姿。

    “这么喜欢玩游戏，”他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睫羽纤长浓密于眼帘下投影出一片鸦青色的阴影，温润之中别有一番旖旎，“我带你玩别的可好？”

    看着女子小鸡啄米般的模样，封祈按捺不住想撸猫的冲动。

    他指节分明的手掌在女子发顶轻轻摩挲，女子的乌发顺着指尖滑落至腮颊，似雪般白嫩的肌肤辉映着浓黑长发，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美丽。

    而女子只是乖顺得蹭了蹭他的掌心，宛若他曾经圈养的每一只小猫。

    真是乖觉。

    好孩子应该得到她应得的奖励。

    “朕瞧着这苏美人病情大好，倒也不必一直关在宫里。”

    他朝着宴白吩咐着：“着人请太医细心照看。”

    女人又在扒拉着他腰间的玉佩，她似乎极为喜爱这块环形的玉佩。

    他拿起看了看，笑意再次溢满眸间，此刻更是有几分少年般的风流。

    “你倒是会选。”

    这块龙纹海棠玉佩是姚昭仪送他的生辰礼物，他依稀记得那人当时一只胡旋舞妖娆动人的模样。

    封祈将玉佩随手摘下，放到苏琼光的手上，似乎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尽量坚持得久一些吧。

    他的目光带着说不清的悲悯怜爱，他又是天上月了。

    不过无所谓，苏琼光得到了她想要的。

    封祈渐渐收敛了笑意，“回去吧。”

    看着女人不解的模样，他摸了摸女人的小脑袋，像是在安慰小动物一般，“晚些时候再找你玩。”

    女子似乎听明白了他说的话，歪头想了片刻，趁着男人走之前，双手抱着男人的左手，拉住男人的小指与自己的小指相接，细声细语念叨着：“拉钩，可不许骗人。”

    她目光灼灼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全是他的身影。

    她倒是粘人，封祈笑容不变，“帝王一言九鼎，绝不骗人。”

    这次苏琼光没再拦着他，同样的事情做的多了也就烦了。

    娇纵的前提是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适可而止。

    苏琼光并不相信任何人脱口而出没有任何意义的承诺，她看着远处变得萧索的松林，眼里的笑意更显出几分动人。

    直到仪仗渐渐走远，在昏黄的松林里逐渐看不清背影，那些若有似无在暗中窥探的视线也逐渐消失。

    不远处，苏姝和带着侍女看着逐渐远去的仪仗队伍，陷入沉思。

    如此便是好事，父亲那边倒是不必再多做打算。

    “走吧。”

    这松林里如今只剩苏琼光和跪伏在雪地良久的小太监。

    连着下了四天的积雪厚重凉寒，她只是裸足站在雪中都冻得发抖，更何况他几乎整个人都埋在厚重的雪堆里。

    执星的膝盖早已经没了直觉，他听见了皇帝仪仗远去的声音，但他依旧不敢起身。

    心跳急速得跳动让他四肢没了力气。

    他浑身都是冷汗，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如今慢慢回过神来方才惊觉浑身冰凉刺骨。

    眼前出现一双莹白细嫩的脚趾，他慢慢抬头，入眼是女子眉目如画的笑颜。

    “背我回家。”

    执星神色惊疑盯着女子，此番他的刺杀已然失败。

    但是这个女人却不仅破了死局，甚至给自己寻到了一处生机。

    这人当真是疯了么？

    可若是她没疯，那为何方才不在皇上面前戳穿自己？

    执星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遵从她的命令，对待她更是如之前般尊敬谄媚。

    他踉跄着起身，长时间跪在雪里让他的四肢不再听话，缓了一会儿，他才僵硬着蹲在女人面前。

    女人温暖软和的身子趴在他背上，胸脯软软搭在他的肩上。

    耳边是女子呼吸的阵阵热气，从没和别人这么亲近过的内侍不由耳尖泛红，他平复了下躁动的心绪，踉跄着朝启玉阁走去。

    一路上女子一点也不老实。

    不是动动他的三山帽，就是捏捏他的耳朵。

    小腿还不听话得来回晃荡，衣裙混杂着香气在他腰腹颠沛往返，他每每想开口训斥，但触及女子懵懂无辜的目光只能作罢。

    只是心间狂跳如鼓只有自己知晓。

    他没办法斥责苏琼光，只能愈加快速往启玉宫走去。

    这苏美人似有古怪。

    他必须尽快向督主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