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三日，姜止总算能安安稳稳睡个懒觉。
岁除的采买都交给寒枝去准备，她也能忙里偷闲，躲在院子里荡秋千。
经谢宁川一闹，姜沅离彻底杜绝她独自出府的可能，每次出门必需有小厮陪同，弄得她都不想出门了。
姜止百无聊赖晃着秋千，小腿晃啊晃啊，歪头望着月洞门外进进出出的仆人们。
腊月二十九的阳光耀眼和暖，也不知是晒久了的缘故，还是她太困了，视线竟开始模糊起来。
姜止闭了闭眼，视野没有变清晰，心底涌上一股无名的慌乱。
还不待她挣扎起身，脑袋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下，蓦然昏睡过去。
白皙的脖颈浮现一缕缕黑线，似深渊恶鬼的利爪，张牙舞爪地蔓延，爬遍半张脸，密密麻麻的。
黑线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院外的仆人脚步匆忙，谁也没发觉秋千上的人，或许发现，也当她在假寐。
良久，黑线消退，姜止幽幽转醒。
阳光刺了下眼。
姜止抬手遮住光，迷迷瞪瞪环视周围。
她刚刚怎么睡着了？
平稳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她下意识看向月洞门，却久久不见人影。
柳眉不自觉蹙起。
算了，应该是她听错了。
毕竟听觉变得敏锐，难免有听错的时候。
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姜止决定回屋小睡片刻。
*
岁除当天，人们是要清扫自己的屋子的。
姜止早早起了身，换上干练的衣裳。
寒枝在院子里指挥他们清扫，看见她出来，拎着扫帚走过来：“姑娘醒了。”
“嗯。”
姜止随意扫了眼，不得不说寒枝在指挥方面很有天赋。
旋即挽起自己的袖子，拧干抹布，看着自己的屋子，想着先从哪里下手。
书案她不放心侍女们清扫，索性先从那里开始。
寒枝握着扫帚，在她身边打扫。
一时之间，泼水声、扫地声、搬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
姜止听着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声音，心头暖洋洋的，不自觉弯起唇角。
她的院子不大，每日都会安排人清扫。现下清扫起来，轻松许多。左右一个半时辰的功夫，院子里里外外都跟翻新了似的，窗明几亮。
寒枝取来干净的巾帕给她擦手，眉眼洋溢着喜悦：“姑娘，今个儿岁除，大人说姑娘这边结束了便去前院，说是有惊喜给姑娘。”
每年岁除，府里的主子都会给下人们多发银钱。
姜沅离从不苛待自己府中的人，银钱给的十分阔气。
姜止双眸微亮。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感受到和家人一起过岁除的快乐了。
“好。”
擦净手，她已经迫不及待，牵起裙摆奔向前院。
脸上的笑容干净明媚。
那是十八岁的姜止该有的快乐，不再是十八岁姜太傅的沉稳老练。
*
姜沅离远远便看见一抹灵动的身影飞奔向他。
宠溺地揉了揉姜止的脑袋，笑道：“跑什么呢，我就在这里，还能不见了么？”
姜止后知后觉红了脸，掩唇咳嗽几下，正经道：“阿兄叫我过来，有什么惊喜？”
姜沅离故作神秘，逗弄她：“我突然觉得，晚些时候给你也可以。”
他以为会在姜止脸上看到失落，谁知她轻飘飘“哦”了一声，似早料到他会这般，并不惊讶。
果然，阿止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难以糊弄。
莫名的，他悬着的心沉了一些，喟叹道：“阿止还和以前一样聪明，我都骗不到你了。有时候看着你，发现你和记忆中变了许多，我心里还疑惑，我的小阿止怎么变成这样，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
姜止心里咯噔一下，先前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她到底不是小阿止，占了小阿止的身体，是她对不住他们兄妹二人，她只能尽力去弥补他们丢失的那三年时光。
可眼前人非彼人，身为小阿止的兄长，又岂会感受不到一点。
前世经历太多，她早已不是欢脱快乐的样子，这些日子，她能感受到姜沅离对她的疼爱。
心口隐隐作痛。
姜止抿了抿唇，垂下眼睫掩饰自己眼中的落寞，很小声很小声地说：“阿兄，如果我不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姜沅离觉得她问得莫名其妙，却认真思考，给予她回复：“喜欢的。无论小阿止变成什么样，永远都是我的小阿止。”
三年足够改变一个人，他一开始的疑惑已经渐渐变淡。
姜止却忽然觉得，自己自私地占有一个人的爱。
或许，她该坦白的。
“阿兄，我……”
“好了。”姜沅离不想她回忆过去，拉着她的手往后厨方向过去，“这是我们重逢后一起过的第一个岁除，别岁饭亲自动手更有意义。”
姜止不忍看他失落，想着等别岁饭之后再说。
“好。”
*
姜家族内斗争厉害，兄妹二人作为旁系子弟，自幼失去阿爹，全靠阿娘一人与旁系的人斡旋。
阿娘去世后，他们也被逼得离开家族，下厨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的事。
姜沅离给府里的人都休了假，只留下随身服侍的寒枝和沈梧。
他二人没有双亲，年年都是和姜沅离一起度过。
别岁饭有条不紊的进行，等忙活完，天已大暗。
四人在院子里夹起桌子，将完成的菜肴逐一端上。
姜沅止不住的往她碗里夹菜：“阿止，尝尝这个。我年年都有练手，味道不会差的。”
饭桌上，寒枝和沈梧面色如常，显然不是第一次和姜沅离一起用膳。
沈梧性子闷，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总爱闷着自己。这会子倒是放开许多，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朝身边寒枝小声说道。
“大人怕不是忘了去岁时，放多了盐的事？”
他的声音不大，周围人听得一清二楚。
姜止挑了挑眉，眼神戏谑地盯着碗里的菜：“还有这回事？阿兄厨艺不是一向很好嘛？”
寒枝赶忙上来圆场：“大人那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但惦记着姑娘爱吃这菜，担心自己生疏，年年都会下厨。想来这次掌握了，姑娘不用担心。”
语毕，收到姜沅离赞赏地眼神。
姜止没想到一道普通的菜背后会有这么多事，心里酸涩的同时，更加坚定要把真相告诉他。
“我相信阿兄的厨艺。”
在姜沅离紧张又期待的眼神下，她吃下那口菜，眸光肉眼可见愉悦起来。
他这才松了口气。
又乐此不疲的给她夹菜，若不是姜止制止，他自己都吃不上几口。
姜沅离感慨自己妹妹的懂事，热泪盈眶吃着饭，余光却是悄悄注意她这边，满眼疼爱。
慢慢的，他发现平日姜止爱吃的菜，虽然吃了不少，但他细心的发现，除却将才的夸赞，后面姜止的反应很平淡，甚至避开那道菜。
悬着的心又悄然提起，耳边想起先前姜止说的那番话，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明朗。
姜沅离停下吃饭的动作，眸色发暗。
*
别岁饭一过，院子里瞬间冷清不少。
姜沅离以天冷为借口，支开寒枝二人去取斗篷。
姜止确实觉得有些冷，搓了搓手心，没察觉他的异样。
院中放置了好几个烟花，等寒枝他们取来火折子，便可点燃。
“阿止，白日里你想和我说什么？”
她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提起，缓缓放下手，试探引导：“阿兄不是觉得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姜沅离没有回答，默默注视她。
不用她继续开口，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姜止垂下眼，无意识攥紧手心：“其实，不是不一样了。阿兄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就不是她？借尸还魂或许天方夜谭，但未尝不是不可能。我无意占用小阿止的身体，抱歉。”
“如果……”
姜沅离蓦然抬手，在她惊愕的目光下，伸出三根手指。
眼神平静，就这么注视她，仿佛透过这具身体，看到她本人一般。
“我有三个问题，你回答完，我便会告诉你我的答案。”
姜止卷翘的睫毛颤了颤：“……好。”
“第一，阿止怎么死的？”
“摄政王遇刺，阿止被波及。”
“第二，你是谁？”
姜止迟疑片刻，声音轻而缓：“……抱歉，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第三，阿止走丢的三年里，发生了什么？”
姜止再一次迟疑。
她沉默的态度刺激到姜沅离。
他看得分明，姜止不愿意告诉他，是怕他承受不住。
喉中似被什么堵住，他艰难开口：“请你……告诉我。”
姜止别开脸，吐出实情：“她被人利用，用自己去交换你的消息。那三年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唯一知道，是阿止体内被人中了蛊。”
“……”
姜沅离不再追问什么。
他苦寻三年的胞妹，到底是没寻到。
小阿止，是兄长没用，没有早点找到你。
冬夜的晚风是冰冷刺人的，拂在脸颊上，犹如利刃刺入心田。
他仰头望着那轮半遮半露的皎月，困惑许久的问题如拨云见日，彻底清晰。
他没有怨恨姜止占用了小阿止的身体，若是没有她，他至死都打探不到小阿止的一点音讯。
最起码，他还能再见到小阿止，不是吗？
静谧的夜色下，他突然轻唤一声。
“阿止。”
姜止扭头看他，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赤忱。
“无论你是谁，你永远都是姜沅离的妹妹，姜止。”
“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姜止眸色复杂，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他。
姜沅离看出她的犹疑，径直伸手，狠狠揉了把她的脑袋，宠溺自如：“怎的，连一句阿兄都不会喊了？小阿止是小阿止，阿止是阿止，我分得清。”
她的身份到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一点，眼前的人是他的妹妹。
姜止听懂他的意思，眼眶忍不住发热，发自内心的笑起来，哽咽道：“好……阿兄。”
嘭！
烟花炸响，绚烂的火光点缀了漆黑的夜色。五彩的烟花昭示着对未来的祝福和向往，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
寒枝二人取了东西回来。
院中的烟花终于点燃，冲向天际，绽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