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洋一年

    白云溪揉着眉心坐起身,垂下的睫毛在眼下留出小片阴影,声音带着浓浓倦意,“戏园里的事结束了?”

    季南书点头却不敢看她,盯着放于膝上的手指来回瞧着。

    车内诡异安静片刻,只听闻轮胎碾压过碎石子的声音。滴答滴答外头落起小雨,砸在窗户上形成一道道蜿蜒水痕。

    季南书无意识搓着手指,鼓足勇气看向白云溪,明眸中带着小小期盼,“您觉得今晚的演出可还行?”

    白云溪,“祖母听的很尽兴。”

    季南书瞳孔颤了颤,扬起的笑容僵硬在嘴角,不死心追问道,“您呢?您觉得我唱的如何?”

    沉默,无休止的沉默。

    季南书慌乱躲避白云溪看过来的黑沉眼眸,咬着后槽牙让笑容不那么难看。

    像是偷住在富人家沾沾自喜的老鼠,膨胀的野心驱使下自不量力踏入阳光中。

    审视的羞耻感令他再次体会到了阶级带来的差距,再一次清楚的认知到与白云溪之间的沟壑。

    季南书担心那点朦胧的心思被察觉,丢了最后一丝体面,胡乱找补,甚至连说出些什么都记不清了。

    只晓得脑袋胀胀的,被当面打一拳也不过如此吧。

    好在白云溪没有回他说的那些胡话,季南书扭过头一瞬不瞬盯着黑漆漆车窗外,玻璃倒映出男人落魄面容。

    汽车停在了白宅门口,雨珠串成线往下落,溅起的小烟花打湿裤腿,空气中漂浮着层薄薄水雾。

    平直的油纸伞边缘嘀嗒往下流着水,白云溪提着裙摆走的很慢,季南书便撑着伞跟在身边,半边身子打湿毫无知觉。

    白云溪视线落在他肩膀,“可以过来点。”

    季南书绷着脸,身体却听话地靠近了些。

    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带来了寒意,伞下两人胳膊靠着胳膊,隔着布料能隐隐感受到对方散发的温度。

    看到静溪院小洋楼时季南书恍如梦醒,一瞬间不明白今晚怎么又住进了这里,明明从头至尾六小姐一句邀请他的话都没有。

    客厅内等着个脸生的女人,季南书没见过她,但光看这人身高和体态便知道是实打实的练家子。

    “这天气怎么说下雨就下的,春雨来的如此快。”桂年端着两碗热茶进来,熟练地递给季南书道,“季先生放心,里头加了不刺激嗓子的驱寒药。”

    “多谢姐姐。”季南书捧过碗捂手,热茶下肚浑身松快热乎起来,里头似乎还加了薄荷草,唱了一晚上的嗓子舒爽了不少。

    白云溪余光瞥了眼乖觉喝茶的季南书,挂上不易察觉的笑容,“可要用些宵夜?”

    季南书两口将茶碗喝见底,摇头道,“太晚不能吃东西。”

    “桂年。”白云溪侧头吩咐道,“带季先生上楼休息,替他将浴缸水放好。今晚淋了雨,还是得泡澡驱寒。”

    桂年不知其中缘故,只当小姐体贴。季南书却是明白,埋着脑袋不敢多看眼,也没心思好奇出现的脸生女人来做什么,紧跟着桂年上楼。

    人走后,白云溪那点笑意荡然无存,周身气息极具压迫感,掌中把玩着空的茶碗,扬了扬下巴示意房依云坐下。

    “今晚那人如您所料果真出现了,她非常熟悉那片地形,咱们的人好几次险些跟丢,最后她跑进了吴清澜地盘,就没敢再追了。”

    房依云顿了下,表达自己猜测,“您说,会不会是吴清澜的人?”

    白云溪垂下眼眸,白嫩的指腹滑过光滑碗口,腕骨间挂着的佛珠轻碰,“这次的追捕只能算是敲打,要钓出背后的大鱼还得等。”

    “吴二那边先别打草惊蛇,让底下的人在外围盯着就行。”

    房依云了然点头,从怀中取出文件袋递给白云溪,“前两天从上海来了个女人,跟五小姐走的挺近,里头是有关于她初步资料。”

    文件袋用火漆封口,白云溪没着急打开,看了眼外头渐浓的雨夜,“今晚在院里留宿吧,看雨势一时半会不会小。”

    从雨下来的一会功夫,地上已经积了小片水洼,顺着水道往外流。

    乌云遮月,雨打嫩叶,风吹的檐下风铃脆生生响。

    二楼长廊季南书好奇地站在张照片前,歪着脑袋瞧照片中的人,专注到没注意上来的人。

    白云溪步履很轻,走到季南书身后竟还未让他察觉,缓缓开口道,“这张照片是我留学时拍的班级照。”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季南书脖子一缩,往后退了两步撞上了房依云,低声道了句抱歉,窘迫的地上有洞就能钻洞里去了。

    房依云看都没看他一眼,侧身让开位置,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季南书。

    “依云性格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不是针对你。”白云溪乌黑的眼眸中带着细碎笑意,注意到季南书未换下的长袍,笑意收敛,“桂年人呢?”

    季南书莫名感觉白云溪似乎生气了,可反应过来又觉得莫名其妙,吞咽口水,顶着视线为桂年解释道,“桂年姐姐说有养肤的精油,就给我拿去了。”

    想往旁边让一步,脚下却如生根了般,“我呆在房里有些无聊,想到走廊上有照片,就好奇的来看看。”

    白云溪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着头注视照片中的人。

    明明和照片中是同一个人,可照片里的眼神更加阴郁充满戾气,和眼前气质温润的白云溪判若两人。

    忽而她侧过头看向季南书,“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季南书眼神没能闪躲开,大概是看向他的眼神太过于温柔,竟鬼使神差道,“桂年说您留学了一年就回来了。”

    “嗯?”白云溪。

    季南书心虚挪开眼睛,“我也不知道留学需要几年,但听戏园里的人说,外出留洋最少三年五载,您怎么一年就回来了?”

    “回来参加完母亲的葬礼后,我就退学了。”白云溪说的平淡,却弄得季南书乱了阵脚。

    上挑的丹凤眼瞪成了葡萄大小,脑子热烘烘的想也没想笨嘴拙舌的安慰道,“我自小就是孤儿,是戏班主迁往北平路上捡的我。班主说那时候我奄奄一息蜷缩在路边,身上都遭苍蝇了,但没想到我命硬,就糖水给灌活了。”

    季南书烦躁地挠着脑袋,恨此时的言不达意,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我比您惨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别太难过,都说死去的亲人会成为天上的星星一直看着我们的。”

    捧着盒子回来的桂年打破了季南书窘迫,身上带着潮湿气,拂身自责道,“王裁缝做的衣裳送门口去了,我忙起来给忘记了。刚拿精油时想起来,外头雨下大,绕了点路才回来。”

    “季先生待会洗漱完试试瞧,不合适赶明儿让王裁缝再拿回去改了。”桂年左眼看小姐眉目舒展,右看瞧季南书红透耳廓,心思活络下一猜便知道两人之间指定发生了什么,压着笑意故意道,“我先去里头放水,好了喊您进来。”

    说罢不给季南书机会,小碎步迈得飞快进了房间。

    季南书注意到了桂年小表情,明白她肯定误会了什么。走也不是,不走呆下去脸皮快烧没了,怎么就好好房间不呆着,非脑子一抽跑出来看照片。

    忽然听到一声轻笑,季南书傻乎乎地抬头,杂乱无章的情绪抛之脑后,眼里只剩下眉眼弯弯的白云溪了。

    她笑起来五官灵动,却又明显内收着,眼眸像是落入了星辰,令人暂时忘却她的身份地位,无端生出亲切感。

    “季先生长了张机灵的狐媚面孔,实际是最不聪明的那个。”

    明明是骂他的话,可偏偏从白云溪嘴里说出来,季南书一点儿生气的感觉都没有,倒是冒出无端委屈来。

    想反驳,季南书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如何能证明自己聪明,不服气的嘀咕道,“我就算不聪明,那还不是攀上您大腿了。”

    殊不知,走廊安静的针落可闻,那点嘀咕声一字不落传入白云溪耳里。

    白云溪没计较这些,“桂年那儿应当是好了,快些洗漱后歇息吧。”

    巴不得一个人冷静一番,季南书脚底抹油的往房间里跑。关上的房门又悄悄开了条缝,季南书探出半张脸来,眼下浮着片淡淡红晕,含糊道,“六小姐,晚安。”

    白云溪一愣,骤然房门关上了。

    主卧的浴房内,白云溪身穿白色浴袍坐在放水的浴缸边,手里捏着的是房依云送来的文件,火漆已经开拆,叠起的资料最前页是几张出入会所的照片。

    照片背景并不在北平,看建筑风格更像是纸醉金迷的上海。

    照片中的一张面孔白云溪熟悉,白家老五白林楠,照片中她正跟另一位女人胳膊挽在一起,走进一所高档俱乐部,表情相谈甚欢。

    白云溪视线停在陌生的面孔上,红唇轻启,“阎莺,上海人。”

    一条走廊之隔的侧卧,季南书整个身子浸在散发茉莉芬芳的水下,沾着水珠的手指戳着挂在扶手上的白色浴巾,侧趴着脑袋不清楚在想些什么。

    余光瞥到大理石洗漱台上整齐叠放的新衣物时,热红的脸埋进臂弯,难以自持地扬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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