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江烻一一忙完活,便去后院的空地练剑。

    一套招式舞毕。他回头,便看见程怀珍半边身体隐没在晾晒蔬果药材的木架子里,露出另一边,一言不发地观察他。

    剑利落地收入鞘中。江烻未理会,更不必说有所关心。

    下午,程怀珍敲响江烻的房门。他不回,她不等,直接推开门走到他读书的桌旁。

    “我好了。”

    她站着,江烻坐着,手捧一本纸张泛黄的药学典籍,密密麻麻的小楷是研读和行医积累的体悟心得。此刻被扰了清静,他却也不因此流露情绪,或是恼怒于程怀珍失了礼节,单单淡笑着抬头。

    一手放在桌上,程怀珍同他执拗道:“你带我走。”

    江烻则心平气和:“师妹若要这个时辰走,回来天都黑了,夜路更危险。”他没有将书合上,准备将程怀珍打发走后继续。他无疑是讲理的,但又在温情的关怀中显出不近人情。

    “再者,你的伤并未完全好,起码把今日歇完,之后从长计议。”

    程怀珍依旧站在那里不走。

    江烻摇头,道了句“师妹自便”,便埋首书页之间不再管她。

    但程怀珍在桌旁站了太久,久到江烻叹息一声站起。

    “师妹,我该沐浴了,你还要站在这里吗?”他的心神终究因程怀珍始终伫立于此处不得不分出了一些。这对读书没有大碍,读书于江烻而言也不过是顺道来些的消遣活。但她在这,自始至终,如鲠在喉。

    程怀珍看了他片刻,没见泄气,却也通晓最本分的人情。

    “不。”

    她转身离开。

    至于夜半醒来,便又是另一面光景。

    江烻浅眠,无所事事地卧在床铺上。他的生活从来寡淡如水。因此,无论这似真似幻的月光如何朦胧,抑或是虫鸣声鬼魅悚然得难以捉摸,桩桩件件都无法引起他的半分遐思。入睡或是睁眼到天明,于他并无区别。

    不过,今晚江烻听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动静,也只能是程怀珍发出的声音。

    她失眠,出来漫步解闷倒也不奇怪。

    只是,江烻在无聊的细听间辨别出不同。程怀珍步履缓慢,却无形中章法初具。

    “沙沙。”

    风吹动树叶,含着笨重的挥剑声从叶的棱角划过。缓慢,迟钝,就像少女说话时独特的腔调。初学者从来心大得不把性命当回事,出剑的轨迹一览无余,生怕敌手辨不了自己要从何处攻去。

    但江烻听出来,她正吃力地摸向那遥远的门槛边缘。最简单,也最有讲头的第一招第一式,现在的她根本无法驾驭,只能照猫画虎。她显然不太信这个邪。

    然而,没有坚实的功力,手一不听使唤,剑便脱手而出。

    脚步声。拾起剑。因为疲惫而发粗发急的呼吸声。除此之外,江烻还听到几下沉闷的锤击声。

    那是程怀珍在泄愤。

    此时,江烻已经坐了起来。

    他拜入师门时年纪比程怀珍小很多。起初师父未亲手教他一星半点儿,他自己看剑谱入了门,师父才终于愿意动一动嘴皮子,但依旧不会久留。正因这番经历,他的师妹程怀珍多久能够入门,全看她个人的造化,而他本无需作为。

    江烻闭上眼,就这般聆听程怀珍笨拙地挥了一宿的剑。

    这其中多少有用,多少无用,程怀珍并不知晓。她只知晓自己再度敲门后,江烻答应了带她走一路。

    从这一日开始,风雨无阻。

    “这个给师妹,应当能多对付些时日了。”

    程怀珍将药瓶收起。她用得太快,双腿足底没一块好肉,江烻便给她制了一瓶容量大许多的,可以陪她多耗些时日。

    “谢谢。”程怀珍道。

    日子就这么平淡而煎熬地过。因为平淡,一天像是掰成三天来用;又因为煎熬,夜晚程怀珍在痛楚的撕咬下愈发难以入眠。劳累积攒着,几乎要压断她的脊背。

    然而江烻告诉她,他从七岁拜师时便开始这样向山行,有童子功才能将地基打实在。

    “师妹若实在觉得辛劳,那便改做一日隔一日吧。”江烻温言劝解。

    彼时,程怀珍啜着粥。

    “不、用。”

    答完她便继续闷头喝,喝到快要露出碗底的莲花纹样。

    江烻亦适时开口,道:“师妹还要么?”

    程怀珍点头,江烻便又给她盛了一大碗,再切了些鲜肉,从罐里匀出些腌菜来。他自是不会在吃食上为难程怀珍。

    吃饱饭的少女不仅要跟在他后头上山,还要每日一如既往窥看他练剑。与其说是窥看,她从不介意露出大半边身体暴露在他视线中,只是把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江烻若放下剑与她客气地搭话,她会简短应答,再在间隙急不可耐地跑开,倒像是江烻浪费了她的时间。

    其实,程怀珍只是觉得来了感觉,想自己颠一颠剑。

    这一日,江烻外出采摘野菜。

    他走时,程怀珍在挥剑,已经有些足够唬人的章法显出;他回来时,程怀珍则躺在草地上,剑落在手边,应是累极了,睡得正香。

    夏日堪堪余下尾巴。江烻看见少女头顶的黑发被风吹得飘一点起来,柳絮似的,如春日的残骸。

    人的确还在。

    眼睛确认过,江烻提着竹篮,准备在院子里摘些新鲜瓜果,当天做成菜肴,当天两人吃完。他在房屋周围种了不少,黄瓜,西红柿,茄子之类的果蔬,到了时候总要结果。

    虽然远离尘世,但江烻从来务实得很,总不可能是为结果之外的缘故种下这些。

    摘完回过头,草地上是一团已然坐起的身影。

    江烻本想招呼她进屋吃早饭。

    只见那身影下半边埋在草地里,上半边是一轮倾斜的弯月。程怀珍右手臂撑在身侧,指缝溢入带着青草与花香气味的泥土。她的鼻尖上此刻停了个颤动的闪片。

    这一刻,程怀珍缓缓地、轻轻地朝天空仰起脸。

    ——蝴蝶。

    少女注视那一小片浅色的阴影。阴影又与瞳仁中氤氲开来的明亮乌色依稀重叠,却并未显出混浊,反倒变得更加澄澈。

    这蝴蝶不知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将她误作花,便这样分外不怕人地落在她的脸上,水色的、带着闪点的翅翼颤栗起来挠得叫人鼻子痒。程怀珍只得不断压下想要打喷嚏的欲望,像只生气不成只能一味吐泡泡的金鱼,默默僵持,亦默默注视着。她左手正悄然伸去,想要用食指探一探触感,出离的小心和孩子气。

    少女半道收回手指。

    而那蝴蝶似有所感,飞了起来。

    ——蝴蝶没有向别处,反倒翩飞到她的左手背上。

    程怀珍小心翼翼端着手臂,出神地看着。对于这等情形,她是茫然的,却又盼着它落下来,教自己看得清楚,她会为此欣喜。而最后,她终究朝上空送去手,格外爱惜地将那蝴蝶送走。

    少女抬起头望着,望了很久,轻盈的雀跃与天真也消失无踪。

    不再有蹉跎的必要。她转头,从草地上爬起来,再告诉伫立许久的江烻。

    “有蝴蝶。”她说。

    剑在她脚边。她半边都是草末,却连掸都不掸一下,脏着大半身手指指向蝴蝶已然了无踪迹的天边。“师兄,蝴蝶。”程怀珍又重复了一遍,面上已是无悲无喜,唯独凝固的眸和微微张合的嘴。这便是她的喜悦之最了。

    “从那里,飞走了。”

    “……师妹应当准备用早饭了。”

    程怀珍没有应答,只是看着他,很安静,安静地满足于短暂的欣悦,安静得不会扰江烻的清梦。追随这么一缕失踪在隐世的群山中,放在捉摸不透的她身上是一种很贴切的未来。

    “你讨厌我。”她并未对这句话产生疑问,所以她简洁而笃定地如是说道。

    江烻表情一滞。

    “……师妹说笑了。”他复而微笑道,“我们是师兄妹,应当相互扶持。师妹何以出此言?”

    程怀珍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走了过来,再略过他进屋。一时间,江烻只能听见少女的脚步声,伴随着后来才掸去草屑时手指与布料摩擦发出的声响。他心中有些尚未褪去的莫名感,这莫名感让他心上并不好受。

    他似是不该如此。

    等到饭菜端上桌,程怀珍对他道谢,便低头吃起来,喝一口粥啃一口馒头,咀嚼得有点着急。

    “师妹不必如此着急,慢些吃。”

    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照做。一切和前些日子无甚不同,只留江烻面上和心底都感到微许刺痛。刚刚冷淡,如今又多嘴关心,他究竟是在为方才的不当找补,还是因为旁的甚么情绪?

    ‘你讨厌我。’她说。

    程怀珍并不在意自己方才得出的结论,不在意江烻如何疏离又客气。她只是想把肚子赶快填饱,然后学她应学的本事。无论程怀珍现在如何拙劣,她所有的努力都会在最后汇聚成河流,变成她要学的本领。

    无论曾经如何,她现在习武只为了学一样本事。

    杀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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