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夜晚吃过饭,两人收拾碗筷。江烻在灶上洗,程怀珍蹲坐在木凳上洗。

    此时,师父默不作声出现在窗外。幽蓝色的月光晕染在他虽然苍老但看不出明确年龄的脸上,衬托得他像是人间一缕披星戴月而来的鬼祟。

    现在,这漂泊无依的鬼祟要歇歇脚,跟屋内的师兄妹讨一碗水喝。

    江烻首先察觉到窗外的人影。他问好时,程怀珍亦抬起头,从矮小的木凳上站起来,水珠顺着湿漉漉的手指淌下。

    “师父。”她也问好,下意识伸手摸向怀中的无名剑谱。

    她的手是湿的。意识到不妥,程怀珍垂下方才简直要将师父身上烫出个洞的双眼,去灶边擦手。

    身后传来师父的声音。

    “没给为师留一份饭食吗?”师父行事向来不羁,也指使惯了江烻。

    “并无。弟子并不知师父今夜归来。”

    从前或许还有些余量。但如今,屋里多了一张嘴,江烻便伺候不来更多人了。

    “罢了!”师父摆了摆手,“我还是等会儿下山,自己招待自己吧!”

    程怀珍不知他夜间要向何处去。她在等待一个时机,等面前两人相对无言时,好见缝插针介入,用那纸页再度卷起边的剑谱拦住师父的去路。

    她连衣带都没捞到一角。

    此举引得师父在远处隐隐叹了口气:“不急,不急。”他离去的身影难以被程怀珍尚且属于凡夫俗子的双眼捕捉,只在身后留下这么一句飘着余韵的响语。

    程怀珍站在原地,看向门外,再看向手里单薄的剑谱,最后向腰间的长剑与短剑。两柄至少看起来都很旧,辨明岁月不是她会的。与此同时,程怀珍也不知道好坏。没有人告诉她这两把剑好不好,她只是试过其锋芒。

    能伤人。

    能伤人……就好。

    “师父之前忽地让我尽快把剑谱修理好,比交于师妹那天提前了许多时日,应当是卜出的结果。”

    师兄的声音相比起来近在咫尺,“我觉着,也不必卜。师父原是料到师妹的刻苦,不愿意辜负,才叫我尽早准备起来。师父总是自有打算。”

    眼见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江烻展颜,声如清泉:“或许是师兄多言了。时候不早,师妹早些休息。”

    秋夜渐长,秋夜愈凉。

    长夜难眠,侥幸睡去也是噩梦缠身。与其在不分季节的冷汗中辗转床榻,不如提剑出门圈上一块地,劈开月光的庇护。

    舞。舞。舞。

    登了三个月的山,程怀珍脚下手中确实多了不少力气,但她觉得自己多的不仅仅是这点力气。她身体的外侧正逐渐被一层更加柔韧、运用起来更加自如的盔甲覆盖,而她身体的内侧亦多了一股慢慢愿意听她话的热气。

    剑刃破风。少女的脚步在褪去笨拙,变得如竹林飞鸟般轻盈可控;底盘截然相反,逐渐凝固成稳当的磐石。她的衣衫猎猎作响,却并非由于晚风凛冽,而是因为她正迎着风来的轨迹,试图像那深深剜进树干的斧刃,将这似乎不可抵挡、战无不胜的自然之力撕裂成两股。

    自然的刚,是松咬定悬崖的石头生长;自然的柔,是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程怀珍没有太多办法,没有谁替她书写证明这其中有多么精妙的道理。她只有这一个方法,并且不讲道理地以不变应万变。

    第一招十二式,程怀珍只学了前三式。她一遍一遍地舞,不论刚柔,唯有幽静深山中尖锐又孤独的杀意。她绝非甘愿在此的隐士,更像是坠崖后沉默寻找契机的落难人。

    “怀珍,你练了多少?”

    寒芒一闪。程怀珍闻声转头,剑入鞘,师父便负手立于湖岸。

    湖水荧荧,在月光的照耀下幽幽如蓝。师父与她相隔遥远,声音却尽收于耳畔,通过一种程怀珍现在还没能够获得的介质化远为近。

    然后,他自水面上来。

    在程怀珍眼中,师父是高妙的世外仙人,而她觊觎仙人锦囊中的妙计。得了妙计,她又要师父的箴言。

    “第一招,前三式。”然而,从程怀珍目前习得的招数看,她似乎又没有这般贪婪。

    “第一招,书,读完了。”

    在这三个多月的时间,程怀珍只读了第一招,只练了第一招,且没有练完。

    师父神色不变:“对前三式有信心吗?”

    “……”

    程怀珍没有回答,师父亦没有强求。“先舞一遍,慢一些亦可。”他只是要求程怀珍在他面前完整地使一遍。

    少女不语,以提起的剑作为应答。

    她舞得不漂亮。师父刚刚就看过了,虽然更像是泄露出的只言片语,但已将文眼揭露一二。如果说江烻的剑法是行云流水的锦绣文章,程怀珍的剑法则粗糙淳朴得无法做任何譬喻。银光乍起间,她只求让还未出现在眼前的敌手毙命于剑下。

    杀意凛然,太过鲜明,像要把深沉的夜色照出一个白昼。

    三式结束,剑收起,徒余月似钩,一屋一湖、一长一幼二人而已。

    师父抚掌:“舞得好。有点大巧若拙的意思。”

    从别后,忆相逢(1)。月光避之不及,剑刃便被误作银月。

    “怀珍,”他道,“想法可变否?”

    “无。”她无需迟疑。

    程怀珍终究得到了师父的指点。虽如此,师父只是立于原地未曾离开,让程怀珍一遍又一遍地挥舞手里的剑。

    一动一静。月光在静者身上晕开光泽,不喜也不悲。师父指点程怀珍剑法时,整个人如同被世间的皎洁涤去了所有情感,就连肉身都变得虚幻起来。

    一同变得虚幻的,是逐步将蓬勃杀意内敛的少女。

    东方泛起鱼肚似的白。

    “今后每夜来此处练剑。我若不在,你便可以暂且休息了。”

    程怀珍点头。她看见师父转身,便独自走到草地上,抱着剑躺下。

    “师妹?程师妹?……”

    直到江烻将她叫醒。

    白日,程怀珍照旧跟江烻上山。她速度快了不少,江烻便也加快了脚步,免得程怀珍得不到锻炼。

    毕竟他们是师兄妹。耳畔练剑的破风声停了下来,江烻瞥见程怀珍坐到树荫下,开始就着水咀嚼干粮。她练得太狠,饼刚从口袋里挤出来,一双颤抖不已手没接住掉到地上。她也丝毫不嫌,捡起来掸了掸,手指勉强夹住不掉就开始咽。

    “师妹莫要着急,慢些吃,这样伤胃。”

    江烻这些年学到的不仅是用剑的本领,岐黄之术也在其中。既要悬壶济世,师父也没有像先前那样随意,跟个好心的书贩子般隔段时间丢几本剑谱下来,偶尔想起来才指点一二;读书,背方子,辨草药,江烻起初做出来的药都由自己试过记录下反应,再下山去。

    世道从没有彻底太平的时候,总有可怜人被践踏,因此医者时刻被需要。

    这段时间他从不闲着,晚上住客栈,有时候还得风餐露宿。有师父教与的易容术,倒也能方便些。

    现在看来,师父似是只准备传授程怀珍用剑之法。又或者是因为没到火候,所以师父先从少女最为专注的那把剑讲起。

    树下,程怀珍抬头望向他,不言,只是放慢了吃饼的速度。

    “你们俩,比试罢。”

    这是江烻从前作为初学者时没有经历的环节。他手中的剑很好,剑法自不必说;程怀珍手里的剑则是师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没有那般锋利,剑法更是无法与他相比。

    至少目前如此。

    江烻接受了师父的安排。

    在他面前的少女不再如初见时莽撞,直白到不知变通,锋利而愚钝。程怀珍这次收敛了浓烈的杀气,这让她看上去有些捉摸不透。但无论如何,这种比试都是有些欺负人的。

    欺负人归欺负人,江烻在跟程怀珍短暂交手的过程中依旧感到了些许惊讶。

    她已经不仅仅是有模有样的程度了。如此短暂的时间,程怀珍已能做到如此程度。但细想这几月的种种,她的天赋似乎就埋伏在每日灰头土脸的刻苦中。

    江烻发觉了心上的莫名感。这莫名感令他应有的漠不关心染上一层从未有过的温度,但不足以令他输给程怀珍。

    剑被挑去,掉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程怀珍亦随之感到虎口一麻。

    “师妹的刻苦理应得到回报。和第一次见面时相比,程师妹已经大不同了。”

    程怀珍抬起头。她先前就极敏锐地察觉到这位江师兄的冷漠,兴许还有厌恶。

    程怀珍不确定,也并不在意。江烻未曾阻碍她,两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师父说日常衣食住行仰仗江烻即可,她感恩江烻的每顿饭、每瓶药、每一声问好,便做好分内之事,再去师父手中交换她要的本领。她并不多要。

    此时,青年的声音落入耳中,太过模糊。程怀珍朦胧中意识到,她没有牵绊住她,哪怕只是一步。江烻更像是师父施予的陪练,勉强提起些兴趣陪她过了两招。

    她能赌上的东西太有限了,有限到可笑。

    ——所以,青年被怀抱住了腿。

    江烻眼底顿生波澜,讶然望向脚边。

    少女方才瞬间匍匐在地。

    正是如此。程怀珍毫不犹豫地让自己坠落,全然不顾磕伤下颚与别处产生的痛楚,一味把细瘦苍白的双臂箍在江烻腿上,如同蛰伏许久后骤然发难的野兽,此刻谋求死斗。

    江烻往后方退去回避。随着他动作,程怀珍上身牵连下身,跟着他拖行一小步。

    这成了程怀珍进攻的讯号。

    她还没有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她还没有看见黑白无常虚无的影。她还可以行动,他还没有死去,所以她按下不表,实则蓄力。

    程怀珍要深深咬下去,撕咬下一整块血淋淋的肉。

    她绝不是做样子,跟江烻开玩笑。因为,当江烻弯下腰,伸手抵住程怀珍的额头时,那里传来颤抖向前的力道。她竭力向前压去,眼眶染上绯红,像是觉得他万分可恨。

    无论是她一开始使的剑法,还是现在用的招数,都出人意表。

    “……师妹,莫要将力气浪费在这种时候。”

    江烻的声音终究染了上一丝警告的意味,“比试已经结束了。”

    师父的声音也自远处传来:“怀珍,比试结束。你输了。”

    那一刻,程怀珍的手松懈下来,头也不再使劲。

    她近乎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双手,然后卸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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