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珍,为了让你的剑更锋利,更快,你要学会把杀意藏进剑里。”

    “别给你仇恨的人反应时间。”

    ……

    白日,程怀珍开始同江烻一起练剑。

    余光里,江烻运斤成风。宿鸟惊飞,风霜寥落,程怀珍的眼中耳畔徒余这近在眼前的范式,细节尽显,一览无遗。

    她不仅窥视江烻练剑,若是早晨听到劈柴声,亦要用视线描摹出那道沐浴在晨辉中的身影。

    程怀珍笃定自己能从舞剑以外的活计学到东西。江烻的姿态,发力,卸力,这些他由自己融会贯通的结果终会贯彻在每个有所需要的行动里。她也能做到,她不信自己不能。

    她必须能。

    ——所以,程怀珍沉稳地收起了锋芒。

    她跟在江烻后面,完整地舞完了第一招的十二式。当程怀珍无意急切地以剑封喉时,她举手投足便都充盈着古朴浑融的厚重感。

    只是稍一点拨,她便早早学会了藏锋。

    但师父并不准备扭转程怀珍的心意。“为杀人,为救人,二者都是品行所出之举。师父这方面教不了你,师父只能教你本事。”

    夜半时分,师父在岸边寄闲情于眼前荡漾的碧波。

    他捋了捋雪白的鬓髯:“为师自己都没有品行,天地间任何规律都束缚不了我,又怎么好教你做人的道理。”

    师父笑了,却又不像在笑。

    微风将湖面吹皱,仅此而已。

    彼时,程怀珍从藏身的狭窄洞穴里出来觅食。师父还不是师父,偶然闲游至此,吃肉喝酒后心血来潮寻了根圆滑的树枝捻在手中,借着酒劲“乱挥一气”。

    “不错,不错!”

    他刚要兴尽而息倒在树下,躲在树后的程怀珍便跑了出来,当场就要跪地拜师,直往泥地上叩首。她本是闻着肉味循来,却不是肉能打发走的。

    师父定睛。

    “嚯,我还以为是野兽呢,可把我吓了个激灵。”

    那是个头发蓬乱的脏小子,勉强能看出点人形,比起乞丐更像野兽,一双交握着就要拜的手满是或狰狞或细碎的伤痕,但比其他地方都要干净些,想来对待吃饭一事尚存些文明世界的讲究。

    “别急着跪。你这一跪,很多事情都说不成了啊。”

    埋着的头抬起,灰不溜秋的脸庞上是一双有悖于年纪的双眼,好似尸首遍地的埋骨地灰烬持久地燃着。

    师父一看便知,这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娃。

    他原本不准备收程怀珍。他先前算过,自己命里只会有一个弟子。更何况自身已是命不久矣,担不起再做一人的师父。“又没有旁的好处,我收你做徒弟做甚?”但看到那双眼睛,他又没能即刻丢下她,顺口多嘴了一句。

    那脏孩子盯着他:“等我。”

    程怀珍小心翼翼往回跑,也不怕那老人趁这工夫离开,一根筋地要做好决定好的事情——准备她的拜师礼。她熟稔地在路上做记号,唯恐找不到回去的路。

    最后,程怀珍将树叶展开在老人面前。

    老人如果有程怀珍所想的能耐,就可以来去自如。但他留了下来,并且存心调侃。

    “不会准备毒死我吧?”

    程怀珍当场塞了两三个到嘴里,脸颊艰辛地鼓起。“没毒。我吃。”她迫切地证明道。

    老人捻起一个。

    “嗯,味道挺不错。”

    师父认得出果子没有毒,刚刚那样说纯属找茬。连吃几个以后,他遵循“吃人嘴软”的道理,从兜里掏出两枚铜钱。

    “行,我来问问天啊……”

    自诩天地间畅游无阻,什么都管不着的师父实际上是占卜算卦的好手。

    铜钱被抛上天。程怀珍的视线跟随那两枚褪色的铜板落到地上,沉闷无声。

    “……这是变了啊。”

    程怀珍没从铜钱上瞧出头绪,蓬头散发蹲在地上看。“这是老天的旨意。看来为师得晚点再死了。”师父则若有所思摸了一下下巴。

    “收我。”程怀珍不懂,只是又说了一遍。

    师父正将铜钱捡起来。“好,收你。”他这次干脆地应了。

    “你要跟我学什么?”

    程怀珍跟在他后面:“学剑。”

    “你怎么知道为师会剑?我看啊,你才是世外高人罢?”

    “用树枝。话本上,看到。”

    ……

    “师妹做得很好。”

    十二式毕,面前的青年放下剑。“我并没有需要告诫师妹的话。假以时日,师妹的水平只会远在师兄之上。”

    “后面三招,师妹学起来会比第一招顺畅许多。师父有没有告诉过师妹,这三招里,第一招反倒是最难的?”

    程怀珍垂眸,长剑缓缓入鞘,新发于硎。师父自离去后没有再回来,这把剑是江烻转交给她的,落在他出门时见到的一处空地。

    “……嗯。”

    她想,还有三招。

    只是习得,还远远不够。

    晚饭过后,江烻独自在房间弹拨三弦琴。

    他弹得是大三弦,许久不练略有生疏。左手扶指板,右手捧在蛇皮鼓面前,灰绿色皲裂的蛇纹由此映衬出青年那双极漂亮的手。修长,整洁,骨节清晰。但比起精致到秀美,那毫无疑问是一双习武的手,离了剑依旧能扼住人的咽喉,或是将人压至泉底溺毙。

    分明是凄风苦雨的一曲。他上手后弹顺,只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挑不出错,很无趣。纵使他随旋律轻哼,仍不改这股风味。

    师父说过,江烻只适合演奏祭祀时需要奏的雅乐,会再多乡土的,或是江湖气的乐器都不行,如“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江烻迄今为止的人生,真正沾到点江湖边的是下山行医那段时间。其间他遭过不少次刺杀暗袭,或是有人埋伏着,试图午夜时分将他五花大绑到别处。

    师父只许他自保,不让斩草除根,江烻便只能挣脱后再易容,尽快离开。

    结束行医生涯,师父勒令他尽快回山,不得停留。

    “这是卜出来的,起码得等你弱冠。”师父并非不信英雄出少年的道理,“况且,为师现在将你放出去,你就愿意当英雄了?”

    有时候,旁观比参与作恶要更可恨。

    江烻只是微笑。于他而言,应当说一辈子都难。

    窗前似有人影。江烻抬首,便见少女贴在窗外面,半张脸在微微敞开的直棂窗间影影绰绰,不真切,透出层层叠叠的晦暗阴影。

    江烻微怔:“师妹?”他轻轻唤了声。

    程怀珍并未开口。江烻心想,兴许是他声音太小,她没听见。他这个师妹寡言,又有些陈年旧疾,要她主动说话是很难的。但她尽力了,迸出些破碎的词与字,或只是平淡而极简短地应下。

    既然如此,江烻便敛下眼眸,继续弹起手中的三弦琴。拨弦时手中琴发出极脆的音色,如珠玉骤然迸裂,碎了一地。他换了一曲,如今像是千军万马。

    程怀珍离开窗边,脚步声远去。她开始练剑,凌厉的杀意填补了曲中的缺憾。

    千军万马是她。持剑时,程怀珍从不觉得自己是独身一人。

    ——她能做到的,甚至要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

    倏忽间,草叶削去半截。程怀珍出剑愈发快,破风之声不绝于耳,江烻便不得不加快弹拨的速度。

    一曲终。风越过窗隙,青年耳畔的发被动荡地托起。他听见刀刃没入木缝的声音,一时将那缕风误作少女掷出的短剑。

    但身后并无剑刃。江烻转回头。

    月夜下,程怀珍拔出刺入树身的剑,再回到原地,目光冷静到漠然。

    她的夜晚才刚刚开始,清醒得犹如噩梦尽在眼前。而程怀珍需要一一杀去。

    程怀珍练了一晚上的剑。

    江烻弹了一个晚上的琴。

    “师妹,今天午饭吃了什么?”

    程怀珍刚提起筷子,江烻便问。“你边尝尝味道边说。”她听见问题作势要放下筷子,而江烻制止了她。

    她拧眉:“我午饭……吃、了……”

    桌上摆了三道菜,两素一荤。程怀珍没留心,但江烻烧菜确实越发讲究,花了不少心思锻炼平平无奇的厨艺。一道烧二冬,将新鲜水灵的冬菇跟冬笋煸炒入味,再炒了盘西葫芦,口味清淡些。荤菜是煨牛肉。江烻还备了些馒头,刀开了口可以夹着菜吃。

    程怀珍艰难地报菜名,中途还须江烻提醒几嘴。她终究没能一边说,一边清闲地夹上一筷子菜吃,磕磕绊绊说完松上一口气,开始大口朵颐。

    吃饭时,炉上的药罐还在煎药。自从江烻给程怀珍看过喉咙,便写好方子按照一周的量抓好药。她每日都得喝上两大碗。

    不过,程怀珍仍有心病,也不常搭话,老是像方才那样饭前来这一出也着实恼人。思来想去,江烻在下回去镇上购置的物品单子上添了几笔。

    东西买回来了。

    “师妹,除了练剑,闲事便姑且用这些消遣消遣吧。”

    桌上放着花花绿绿的一叠,有《天涯降妖录》《碧血丹心》《金铃记》等,好多本垒在桌上。

    程怀珍站在桌边挨个翻过,视线专注,每一本极老练地翻个前几页。

    看起来,她应当是喜爱的。

    程怀珍合上最后一本,回过头。

    “念给你?”她看向江烻,一下子勘透他的心意。比起意犹未尽沉溺于话本的世界,此刻她的双眼唯有波澜不惊。

    “……如果师妹愿意的话。之后,师妹可以慢慢念给我听。”

    少女点头,复而垂下眸。

    “谢谢。”

    大体扫一眼,程怀珍将话本一一在桌边摆整齐,然后拿起桌上的剑,站到门口等江烻。他们还要上山,每日一次,不可规避。

    后来,程怀珍不仅在饭桌上同他搭话,还主动提起此事。

    “吃过饭,念给你。”她说。

    对于江烻而言,这是个很好的开头。“好。这样的话,吃过饭师妹就暂且别操心碗筷的事情了。多留些时间,你才好去多看两眼书准备准备。”

    “……好。”

    兴许他是有些医者仁心罢。江烻替程怀珍装了一整碗饭,心上的确感到些许欢悦。“对了,话本旁是师妹自己削的竹笔吗?”

    “嗯。”程怀珍已经在红糖馒头上留下极深的牙印,“送了纸。第一次做。”

    江烻笑了笑:“这是无师自通了。看来除了武学,师妹在旁的事情上也极有天赋呢。……”

    吃过饭,江烻洗碗,程怀珍端了木凳去一旁的矮桌上。她将那本深紫色封皮的《易裳新话》摊开,把绣像和薄纸对好。她上次没有描完,这时握着竹片硬笔沾上墨水,就着纸上干涸的墨迹接着描。

    “遍身绣出蛟螭文,赤手交持太阿舞”。

    程怀珍看着薄纸上描画出的女子,左手去摸那飘逸的衣巾。她出了神,连指腹染上墨迹都未曾察觉。

    她年幼时读过这本,这张绣像也描了很多回,因此无怪乎如此熟练。

    看着她,程怀珍想自己曾将仰慕的女子装进这副画中,也曾当仁不让,叫自个儿穿上那飒爽的劲装,再系一条鲜红的布飘扬。

    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路。程怀珍心上默念着“不能”。

    她不能了。

    ——程怀珍这辈子都不能成为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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