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针处发热,细微的痛楚和着难以言状的酸意渗入皮下的肉与骨,似虫钻,若虫咬。滋味言说。

    “师妹感觉如何?”

    程怀珍只摇头:“不疼。”她并非撒谎。跟何况江烻纵使得了话,仍有意调整针的角度,那点发热的疼便愈发无关紧要起来。

    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分。若是挥起剑,即便是在户外院落里受着飞雪皑皑,程怀珍也感受不到寒冷,只管逆着风雪。

    而现在,她不得钻进。屋内烧着火盆,案上香炉内飘出袅袅轻烟,气味淡雅,既不在馥郁上浓墨重彩,也保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清新。程怀珍感身上熨帖,一时眼皮发沉,只想闭上眼。

    江烻便也轻手轻脚。然而有暗香盈袖,程怀珍即便闭着眼,也能隐约嗅到他轻启药箱时衣袖摇曳的纹路。

    “师妹?”

    到了时间,江烻取出针,唤了一声。程怀珍应声睁开眼,微微昂起下颚,由面前的青年察观。

    于是,江烻便用右手扶住程怀珍窄小消瘦的下巴。垂眸察看后,食指与中指相并,随即在她的脖颈上按压。到一处,他便问程怀珍此处疼否,有何感受。她答得困难。

    程怀珍好得很慢,但情况确实没有一味停滞不前。昨晚吃过饭念书,程怀珍慢慢过渡向不再咳嗽的地步,只偶尔打些结巴。但除了念书,少女其他时间里还是习惯一次就吐一两个字,这又不那么利于起色了。

    “春天已经到了。”

    江烻将锅里煮好的沸水倒出,再把用过的针投入。他只离开片刻,复而重新坐回桌边,边收拾药箱边同程怀珍说话。“师父同我写了信,提到师妹的生辰就在这几日。算一算,师妹也该及笄了。”

    “师父说,下次下山我得把师妹带着,师妹可寻些自己喜爱的物件。”

    “好。”

    “师妹还没看过易容的书,就暂且让师兄代劳吧。”

    程怀珍看向铜镜中略显陌生的脸庞。江烻制作的□□极好,可谓是严丝合缝,紧贴皮肤的同时不令人觉得沉闷,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这种体验还真是第一回。对着镜子,程怀珍碰了碰自己这张不真实的脸,触感犹如伸手抚摸另一人的皮肤。她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不过,程怀珍依旧认得那双未经修饰的眼睛。

    “师父说,师妹在了结心愿前,还是隐藏踪迹为妙。我便提前些日子准备了这张脸。”江烻时常察看程怀珍的病情,因此无需刻意询问丈量一番,制作时心底已然有数,妙手天成。

    “谢谢师兄。”

    程怀珍头一次唤他师兄,这令江烻目光微闪,一时间竟没能够从容应答。

    奇异的感受浮上青年的心。“……师妹不必言谢。这是师兄应当做的。”他道。

    “师妹,路上跟紧我。这条路只有师父同我知道,你切莫走丢,掉进机关里。”

    少女在青年身侧慢半步,同他一起下山。这是头一回,而她的新奇似乎已尽数消解在镜前轻抚□□的那一瞬,对人世的期许淡漠得不合年华。她明白自己虽然在往下走,实则没能真正下山,还在山头苦行。这稍稍喘出的一口气乱不了她吐气的节律。

    所以一路上,程怀珍的呼吸分毫没乱。她记住了这一路上的风景——重重机关亦算在内——同时也记住了这条路。

    下山后还有一段路程。到了平地,江烻加快步伐,程怀珍亦步亦趋。

    “看时辰,还能用顿午饭呢。”

    春寒料峭,到正午方能温热些。江烻领程怀珍进了一家牌匾发旧,角落有些掉渣的酒楼,又独自去旁边的牛肉店称好,拿进来让店家做。店小二最后端上来一大碗牛肉汤,两碟咸菜,以及一蒸屉萝卜馅的包子。

    赶了这么久路,程怀珍也的确饿得厉害。牛肉汤香气浓郁,牛肉裹着菜的香气越嚼越香,再喝一口汤,再冷的天都该与这份暖哀道别离。

    “前头还有卖点心的,椰汁马蹄糕是他家的招牌,咱们待会儿再去那边看看。”

    程怀珍闷头,又嚼完了一个大包:“嗯。”

    出了酒楼,江烻一路采买过去。程怀珍只是看着,任由青年带着四处跑,心上口中皆无所欲。

    “尝试一番未尝不可。”江烻手里提着不少物什。程怀珍虽然不说自己想要什么,但若是江烻付了钱买糕点闲书,她会默默拎过来两个分担,知道那买给自己的。“师妹若是不喜欢,觉得浪费,还有师兄。师兄可以喜欢这些有趣的玩意儿。”

    傍晚,二人在店家喝茶的小桌旁停留。江烻解开行囊,把早晨灌好的又一瓶汤药拿出,付了些钱让店小二热过,再给程怀珍喝。她只是在第一次喝时皱了眉,第二次便习惯了,也不捏着鼻子,就那么一口气灌下了。

    “刚好买了蜜饯。”

    江烻倒出两块桃脯,瞅着程怀珍刚喝完药的工夫放进她手心。“只可惜师父留的钱不多。”他遗憾道,“师妹方才喝药时,我便在想,要不然自己试着做一做。当然,不耽搁练剑上山。”

    桃肉中和了汤汁的苦味。

    “……我们小珍是小孩儿口味呀……”

    程怀珍确实嗜甜,不过这是幼时的事了。

    “师兄,喜欢。”陷入沉思的少女难得多说几字,“……便好。”

    买齐山中隐居要用的物件,按理说他们该返程了。只是江烻开口说要多停些时候。

    “师妹,再等一会儿吧。”他道,“今日镇上会发生有趣的事情。”

    “——等看完,我再领师妹走一走危险的夜路吧。”

    不待江烻语毕,程怀珍便被异样的声响攫住注意,抬起头。

    应当是为了纪念,一个不算繁华的小镇在这日举办起灯会。没有从街头燃到巷尾的火树银花,亦没有喧闹到听不清结伴之人声响的人群。就在此刻,橘红色的孔明灯在火焰的映衬下纷纷飞上天去,结了一片平安和谐的梦。小贩暂时驻足,市民或启窗或出门,零零散散地遥望着象征着祈福的天灯群。

    少女幽静的黑眸倒映出闪烁的烛火。

    “这本是个好日子。”江烻觉得可惜,“若是师兄记得给师妹放一个,把师妹的心愿添上去祈福,就更好了。”他方才起了这念头,然而错过,难以言说的懊恼便让他那张脸上唯独属于自己的双眼微微敛下。

    程怀珍仍注视着天际。那股沉没在她眼中的,持久又镇定的痛苦,此刻竟没有一味吞没那天边连缀成云的祈愿。

    她有所触动,而这触动来自藏在痛苦更深处的渴求。程怀珍的渴望从未因任何一个时刻熄灭。

    她能实现心愿吗?当程怀珍考虑将写有自己愿望的孔明灯放上天时,她知道自己残酷的梦想在这千家万户的灯火中有多么格格不入。

    但答案只能是“能”。

    “明年。”程怀珍答,“这时候,来放。”

    江烻心有振奋,望向她,说:“好。”

    和现实别无二致的场景。

    程怀珍不确定自己此刻双目是睁是闭,但她无暇辨认虚实。她被恐惧萦绕,而这恐惧正与记忆中的某个时刻恶意地呼应——她抱膝蹲坐在桌下,桌案上的布垂下,熟悉的雀鸟刺绣落下猩红的泪滴,发出濒死的啼血声。

    现在,一只因苍老皮肤干枯,同时因染血重又鲜活年轻的手捏住一角。

    程怀珍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了悲鸣。

    ……!

    床上的少女惊醒。黑夜中,她无声地瞪到目眦,眼眶因而传来即将迸裂的酸楚。程怀珍知道,只要她一放松,她就会立马被推进那个噩梦中,回到桌布被掀起的那一刻。她与唯独此刻才高涨的睡意对抗,直到能做到不用力就能维持双眼睁开,才大口大口喘着气缓些神。

    即便她在睡梦中抱着剑,也未曾阻拦鬼怪入梦。

    程怀珍坐起身,借着月光穿鞋整衣。她推门时轻手轻脚,却不可避免令木门发出轻微的“嘎吱”一声。不顾杂音,她将蹑手蹑脚来到屋外,便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程师妹?”

    被晚风吹拂摇曳的烛火却映照出青年的脸庞。江烻来到吃饭的桌旁。

    “你也要练?”尽管精神比方才清明许多,但当程怀珍开口时,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想比往常更加沙哑,像是无声地嘶吼了许久。

    程怀珍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喉咙。

    江烻没有回答。他将烛灯放于桌面,反倒向程怀珍另起他话。“师妹从在这里住下的第一夜开始,恐怕就没睡过一晚好觉。”

    “我在师妹的汤药中放入了安神的药草。因为药性相克,且这汤药原是为了让师妹好开口说话,所以用得不多。师妹仍不能好眠吗?”

    黑夜中,这喃喃自语染上责备。“……是师兄的药方不好,考虑不周到……”

    “比以前——好很多。”

    程怀珍的确比从前容易入眠。可一来她要抓紧夜间的时间练剑,二来她因心事重重梦魇缠身。这不是药理上能解决的。

    她原先并不打算惊动江烻。“你休息吗?”程怀珍问。

    江烻发现,一旦与练剑相干,程怀珍说话要顺溜许多。

    “要是能和师妹一起练习剑法,之后再一同切磋,应当会有长足的进步。”他道,“师妹稍等片刻,容我把剑拿来。”

    这正是程怀珍所愿。“好。”她点头。

    只是,江烻终究决定反复琢磨方子,改一改用药和用量。他又想着白日烧香熏一熏程怀珍的卧房。她从不在天亮时分多加逗留,这般等她晚上回房闻见,应当也能平心静气,放松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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