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师父的踪影许久不见,但他似能料到一些情况。所以他修书一封,叫江烻教程怀珍赤手的本领。换种说法,就是剑不在手时,殊死搏斗的技能。

    江烻读完,将纸条燃成灰烬。他走到屋檐下,将休憩好的鸽子高高抛起。

    鸽子扑棱着翅膀飞离青年的手。

    他站在屋前。屋内传出热气腾腾的早饭香气,眼前则是将剑挥出凌厉劲风的程怀珍。

    剑要练,招要学。

    “师妹。”他向远处唤道。

    程怀珍听见声音,剑入鞘,进屋坐下。“鱼是,早上钓的?”她接过江烻满盛的一大碗鱼片粥,开口问起。

    “是的,很新鲜。”他展颜叮咛,“师妹若觉得合意,锅里还有很多。一定要吃饱了,这样才能有力气学功夫。”

    江烻还准备了荠菜馅的饼作主食的补充。素菜有炒香椿,荤菜则是红椒和青椒做的小炒肉,色彩明丽,被修饰成花团锦簇的模样。程怀珍闷下头,一不留神间,又就着菜肴喝完一碗粥,胃中又热又香。

    她变了许多了。江烻将鸡蛋剥好,放进程怀珍的碗中。

    少女天生不容易晒黑,只是不再呈现出病态的苍白,面色晕开淡淡绯色,红润许多。若精神气亦能如此轻松地补足,倒是极好,可惜并不能。她的眼下常年笼着淡淡的青灰色,即便江烻作了努力,程怀珍的睡眠也有所改善,仍无法将那哀垂的两抹尽数褪散。

    而比起当初来时,程怀珍不但个头窜高一大截,还在日积月累的习武上山中练就一身强有力的柔韧软甲,透出些许孤独又勇猛的动人气魄来。

    无人能更改她的心意。

    她扶着碗檐言谢:“谢谢。”稍年幼些的少年人有着一往无前的志向,难叫旁人影响,不在意付诸于自身的爱恨——都是冗余。

    但程怀珍又着实知道别人对自己的好。拾起光溜溜的蛋不得,总从筷间滑走,她便直接上了手。江烻不做声,还要把蘸碟朝前推。她便又道了声谢。

    然后,只见青年笑意盈盈,对她的话后知后觉:“不必多谢,师妹今天要学擒拿的新本领呢。肚子若放得下,就再多吃些罢。”

    眼见着程怀珍点头,江烻笑容更深几分。

    他太晓得程怀珍会流露怎样的渴望。然而这寻常用饭的场景,竟也让他开始怀有难以言说的痴心来。

    不过,江烻没有开门见山。洗过碗稍作歇息,他执起剑,并让程怀珍拿起。她自然拿起师父后来寻材料锻铸的长剑。

    江烻想起旧事。“我应当还能像上次那样,挑去师妹手里的剑。”青年话语轻狂,像是有意营造出目空一切的自傲感。

    如此言语,江烻注意着程怀珍的神情。

    程怀珍并未表露不悦,只眼眸下垂,像一轮昏暗的圆月坠入山后的深渊。她望向左手紧握的剑柄,看那延伸出的苍白剑刃,就这般思忖片刻。

    然后,少女抬眸,手中剑迸发出寒光,脚下迅疾间不声不响。

    月缺。剑芒对天,有如钩月。

    这就是程怀珍的剑。她不因江烻故作轻慢而愠怒,也不因对方多日照顾而手下留情。她要把自己变成最锋利的剑,没有情绪,也不存在破绽。

    为此,程怀珍爱护她的剑。她与剑为伴,将这利器保养如新,擦得锃亮。其上亮光甚至让江烻觉得,自己的剑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俗世尘埃,便在未交手时先迟钝三分。

    江烻知道,他的剑在程怀珍面前也的确开始变钝了。终有一日,他会敌不过眼前以心为剑,天赋超然的少年人。

    这念头绝非是现在才一闪而过。应当说他早有预料。

    一道略显沉闷的落地声。

    中途开始不断后退,应对吃力的是程怀珍。纵使她毫无惧色,目光紧随半空中两道银白色的光影,脑中以不落手中、脚上下风的速度运转,依旧被缴了械。她在这里很长时间内唯一观察的他者就是江烻,对手绝非全然陌生的存在,甚至分外熟悉——但她仍然败了。

    她已经被逼退到草地之上,脚下的柔软昭示她如何不敌强手,如何挥刀向弱者——脚底有碾压木叶时传来的嘎吱声,还黏上了破裂吐浆的果肉,烂糟糟地咬住她的脚心——这弱者似也比她多几分不依不饶的雄心。

    而她败了。

    但现在,江烻在她面前松手,属于他的那把剑落地。

    “师妹,一切都还没结束。”

    她仍有时间精进剑法。将目光从遥远的未来收回,掷于当下,少女也远不到坐以待毙的时刻。

    她可以期待,也可以挣扎。

    所以程怀珍没有放弃。她动了,窥探到一个时机,便要将这故作磊落的人按进眠虫与草叶的尸骸中,这生机勃勃的乱葬岗里搏斗。

    真正的课程此时才开始。

    他们接下来引出的动静,与先前有章法的针锋相对相比,实在粗鲁原始许多。从文士泼墨一下子变作原始搏击。

    二人交锋,彼此不是生就是死。只不过在程怀珍内心深处,她始终不在意自己的生,只一门心思要置对手死地。

    她必须明白一个道理。于是在和江烻交手中,程怀珍被动地理解了谋生的必要性,她必须有所防备。死不是等价交换获得的陪葬品,她必须得活到那一刻。

    江烻以化解为主,其间夹杂着点穴,程怀珍的动作便因此迟缓。她不断克服这股滞涩感 ,在这场搏斗中将信条贯彻到底,分毫不留情面,拳头运着力不断地落下,且愈发出其不意,便留下青年一声声的闷哼来。他依旧能招架得住,虽然不得不以回击的方式应对。

    江烻没有停下。他要教给程怀珍的全都在粗暴的你来我往之间,他要当个称职的小师父,就不能停。

    身体落下的声音远比剑落下时沉重。这是程怀珍日思夜想的声音。

    只是,当程怀珍看清楚身下的人时,她皱起了眉。

    青年发间衣衫均沾上草末,发丝也因刚刚的比试与搏击凌乱。但他此刻的目光并未像被风扰乱的秋水波澜乍起,仍旧是同墨玉如出一辙的深邃温柔。

    他顺着少女垂下的黑发去看她尽在眼前的脸庞。她微微出汗,两颊便更显红润。那双眼睛此刻深深地注视他,江烻看到了自己落入其中的影。

    程怀珍知道她现在不是江烻的对手。她渴求武学傍身,用仇人血试刀,而这不代表一步登天,需要一场场胜利支撑。

    “你又让我。”

    左手撑在江烻身侧。程怀珍话语间连不满都淡淡,眼睛却因眯起泄出鹰隼的锐利。

    “我用话语怠慢了你。”江烻道,“而且,师妹,这是一堂课。”

    程怀珍目不转睛看着他,维持着原本的姿态。然后,她站了起来。

    “不公平。”

    因为不公平,程怀珍看着江烻慢慢站起,一时间忽略了嘴唇使力时的艰辛颤抖。“你不拼命,就我——拼命。”

    她以死相搏,江烻当做教学,这从一开始就不公平。想通这一点,不公都成了徒劳。

    起身间,江烻施施然掸去身上的草屑:“师妹,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公平的事。你我切磋,有输有赢,这是应该的。”

    “今日还上山吗?”

    “上。”

    比起耿耿于怀,程怀珍还有未了结的事。所以她拾起自己的剑,用随身携带的揩布擦拭表面。

    “现在就去。”

    江烻身上留下了伤痕,多为淤青。

    他自诩皮糙肉厚,但程怀珍力图致命而非赏玩的拳法有不俗的破坏性。她对那无名剑谱早已不算初学者上手的程度,融会贯通到同样为了伤人的拳头也不是闹着玩的。

    青年在房间揩擦了些膏药,揉开以后不再多管。他出了房门,此时程怀珍正坐在整理干净的桌边读书,手下压着一叠描好的绣像。江烻后来不但给她添了纸,还买了毛笔。

    程怀珍的握姿足可见她不但识字,而且能写。见他来,程怀珍将书页朝前翻,翻到她上次读到的地方。若只是感受崎岖的情节,那她已经看到远超那页内容的地方。

    “先不读。”江烻先焚香后取针,动作有条不紊。“等针灸完,师妹细细念给师兄听。以后都放在针灸后读。”

    备好针,江烻道:“师妹,得换个地方扎了,改扎在这块。你这样不方便读书。”

    青年指向了脖颈处。

    程怀珍点头,合起话书在椅子上坐好,仰起脸。

    第一根针落下,针尖刺入喉管外包裹的软肉。和别处不同,这里不但是要害,还是程怀珍的陈疾所在。所以,她放在大腿面上的手随之骤然拢合,像蜘蛛僵死在半空的足,连颤抖都忘了。

    无比吃痛的同时,她却又跟第一次扎针一样,一声不吭。

    “……”

    针灸时,江烻从来讲究一气呵成。然而他抬头看了一眼,嘴唇微微抿起。

    她统共要扎六根。江烻专注于手上,捻住针的拇指与食指微动,便又有一根没入。

    “师妹,师兄忽然想起一事。”江烻开口的同时,手下也不停。即便他精于此道,又要跟程怀珍闲话令她注意力转向别处,针头带来的不带血的痛楚仍旧无法避免。“这是师兄行医时碰到的趣事儿,也让师妹评评理……”程怀珍耳朵听着,身上汗如雨下。

    青年将座椅的椅背放下,再给少女倚靠其上的头垫一熏透香气的柔软药枕:“我既和师妹讲了自己的事,也想了解师妹的过往。师兄还没有问过,究竟是何事置师妹于此地。”

    “我本该在第一次给师妹诊疗时,就把这话问清楚。”他重新坐下,将桌上的话本整理好,再轻轻翻开程怀珍描好的人像。她尤其好英姿飒爽的女性形象,一看便极用心,个个栩栩如生,顾盼生辉,仿佛要提戟舞剑,跃出纸张匡扶正义。

    “……”

    虽付出了些故事,江烻并没有强求回报。“师妹不愿,那便算了罢。”他真像是随口提起,不纠结答案。

    翻看完绣像,江烻将手头这摞纸排好,夹进那本最上方绣像所描形象的出处《易裳新话》中,然后走去灶旁看药罐。

    “师兄还是比较想知道,之前给师妹的膏药用得如何?一天下来试着用一用,有没有感觉身上舒坦些?”

    江烻转过头,“师妹点头或摇头就行。你还得攒着力气,等会儿念书与师兄听呢。”

    程怀珍点头。

    他展颜:“那便好。”

    坐在躺椅上的程怀珍收回目光。

    她原先想着睡觉,却在半晌后重又慢慢转过脸,看不远处的江烻。他的瓶瓶罐罐有许多,此刻正从手边的罐子里取出两枚待会儿要用的蜜饯,是用六七月的杏子做的杏脯,盘在药碗旁边的布上。

    程怀珍看了一阵,垂下眼眸,独自安静地睡去了。

    不知怎么地,她突然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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