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血顺着青年的脖颈流下,汇于阴翳中,因而并不鲜亮,枯死的模样。像一条黯淡的河流。

    程怀珍注视着那条河流,两眼罕见地流露出空白。即便对她自己而言,这空白比起任何一种鲜明的情绪——误伤的讶异也好,胜利的快意也罢——都要深刻。

    她似乎并不该是如此场面的见证人。但她不仅如此□□地直面,还是一个后知后觉的缔造者。

    江烻垂下眸。他的笑容令人觉得不真实,因为并非源自受伤的刺痛,甚至夹杂着期待。

    “我弄脏了师妹的剑。真不该。”他嗔怪自己的错处,便即刻要弥补。说罢,江烻从衣襟里拿出干净的揩布,轻握住程怀珍的剑,缓慢而细致地擦拭起锋芒上滴落的血液来。一边细细地擦拭,如同对待一片脆弱的肌肤,江烻一边抬起眼,对上程怀珍那双漆黑的眸。

    他想起一事。此情此景,江烻想,他不该败师妹的兴。他还没说贺词。

    “师妹,你做到了。”话语中满溢着柔情与欣悦的青年此时还没有止住脖颈的血,尚未堵住生机的裂隙,便要对眼前的少女道贺,“师兄真高兴……你方才让师兄好狼狈。”

    “……”

    程怀珍张了张嘴。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嘴唇像两只僵死的鱼一般凝固在彼此身上,相互的尸体便成了唯一的岸。

    “血。”

    她终于指向江烻脖子上的伤口,发出了一个音节。“你……流血了。”

    “要不然怎么说,师妹刚刚极出色呢。”江烻对此倒不甚在意,“倒不是第一次。只是师妹今天这般果敢精密,师兄看着、感受着,心里尤其高兴。”

    眼前的少女从愣怔中脱身,收回剑。她的脸色逐步变得冷硬,回归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此刻,那双眼眸徒剩同这茫茫大雪相称的黑,仿佛刚刚在半空中短暂左顾右盼的心神已然停止摇曳,找到自己的落脚地。

    “你不是我该——恨的人。”中间她的喉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锋利的剑刃团簇成沾血的滚石,一边下滑一边割开血肉。

    程怀珍心中清楚,江烻不是她要杀的人。她也必须要清楚这一点。

    方才江烻说话时,她脑海中的迷茫让她钻入一片神秘的荒原,“这个少年人的心从某一刻开始荒芜一片”。于是,程怀珍听得最真切的就是“真不该”。

    她身上有一股血性,这血性在未经引导时过于外露,如今潜藏在五脏六腑内经岁月之手酿造得更加醇厚,从而助她一臂之力。但这血性有时也会魇住程怀珍,令少女着魔地去伤她不应当伤害的人,去违背一些很分明的善恶法则。譬如她面前血流不止的青年。

    “你需要上药。”所以,程怀珍神色清明后首先攥住他的手。在这千山孤寂,万物渺茫不见踪影的时节,她的手却热忱如火,要把江烻的手炙烤到滚烫。

    程怀珍把他往屋里拉。比起紧握住剑柄的力道,她现在所用力度实在是再温柔不过。“你是好人。”背对着江烻的后脑勺未曾转过,然而从程怀珍口中吐露的每一字都无比清晰,夹着沉闷感。那副不似常人说话的腔调仍旧带有古拙的生硬感。

    她的道理又是那么易懂。

    “师兄,你不该死在,我的剑下。”

    对江烻来说,字字珠玑,动听得令他失了神,任由程怀珍拉进屋。她未曾给旁人上过药,自己平日抹药就粗糙得紧,因此手法不甚柔和,亦不如江烻平日帮她诊疗细致耐心。

    江烻没吭声,只顾望她。他不开口,程怀珍就继续依照自己的感觉来,擦抹金创药的同时掌握住他的要害,就像他做的那样。

    “这并非致命伤,师兄已无大碍。”

    她做了许多,江烻才轻声道。“……师妹不必忧心。”

    “而且,我方才注意到师父已经动身,不在原地了。”他的目光紧随着少女的身影。她是个大孩子了,尽管拙言,但任何小看她的人注定要吃苦头,甚至付出血的代价。

    包扎过,江烻看她进了卧房。门就这般敞着,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不避他,应当是在收拾包袱。

    不一会儿,程怀珍从房间出来,看样子是轻装上阵。“师妹今日便下山吗?”江烻的语气似是随口问起。

    程怀珍从橱柜中拿了块冷油糕吃,闻声看了他一眼。“不。要过几日。”少女关上橱柜的门,再转来复看他的伤口,并不准备当甩手掌柜。

    她起初的确有些兴奋。兴奋于程怀珍而言从来不是激昂的喜悦,更似一种所有暗□□薄而出,渴求埋葬人的冲动。但现在,这股冲动冷却下来。

    桌旁的青年声音如常,叮嘱她:“如此也好。师妹可以在下山前稍作休息,师兄也好给师妹准备饯别宴。”

    程怀珍应了一声,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师父确实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他已经看过二人的最终比试,且在这场比试前早对结果有数。现在他秉持着眼见为实,知道程怀珍可以下山,如此足矣。剩下的他无法插手,得靠程怀珍自己经历,看她自个儿的造化。

    也正如师父那句锥心之问,程怀珍未曾同江烻说过下山的打算,只字未语。

    “为师也只是略知一二。”师父并不奇怪,“怀珍虽是你的师妹,但他人的因果,你我无法干涉。”

    到了他这个年纪,慨叹生命已成常态。

    “凡人哪……知道的东西太少。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

    ……

    程怀珍停留的时日不多。转眼就是她要动身的日子,说是傍晚走。江烻这几日也如往常一样让她吃好喝好,白昼黑夜同她练剑,一切不变,像是丝毫不念前程。

    眼下,他将灶上蒸好的牛乳糕一一夹到盘中,再端上桌。一早炖的鸽子汤先一步上桌,摆在正中央,周边围了莴笋炒腊肉,清蒸玉米鲜虾丸,酱大骨,单看卖相就是极佳,入口更是各有各的滋味。

    寒冬令袅袅热气现形。

    “我看天色,待会儿恐怕要下雪。师妹选的日子不大巧。”

    饭桌上闲谈不是二人生活的常态。程怀珍没有回答,也无从答起,毕竟这不是个问句。她注定要下山,无论天色如何。

    “师妹还要吗?”

    江烻伸手要她空了的汤碗。

    “嗯。”程怀珍递给他。

    青年便一面给她添汤,一面温声:“在师妹下山前,师兄还有一个请求。”他将那暖人心脾的鸽子汤满盛,舀了好些好肉,滋补的参片和泡得圆滚滚的红枣缀在一旁,全然不知愁地上下浮动。

    程怀珍抬起眸,接过汤碗。

    江烻微笑:“再跟师兄交手一次吧,就在这顿饭之后。”

    这并无不可。“好。”程怀珍点头。

    饭后,江烻没把她留在厨房洗碗。“师兄还想给你备点路上用的干粮。你且歇歇,晚些时候还要赶路呢。”

    方才在饭桌上应下对决一事,再加上原本计划下山,程怀珍也不想在室内闲着,便拿起剑踱到屋外,站在院落中。

    群山萧条,尽是她熟悉的景色。即将挥别此处,紧迫地去往她为自己寻的乱葬岗,程怀珍心中反倒平静下来,不再思索下山后的事。

    日日夜夜。无数的日夜。她在黑暗中描摹自己的模样,就待那鬼怪现身。不再屈尊于她小小的梦境,只需用那张混浊的嘴将她啃食入肚——她就坐在这儿,来吧。

    但世上没有鬼。

    她的脸颊上兀地绽开一个细小的水花,是雪融化在一片温暖的土地上。程怀珍抬起头,知是真下雪了。她兴许得加快脚程,防止大雪封山。这第一步就走得有些艰难。如是思忖,程怀珍要返回屋中,把自己的行囊提来。

    须臾,一道比彻骨寒风更锋利的剑势此刻刺来。

    程怀珍自然不可能因此陨落。她太熟悉这用剑的手法了——熟稔程度和自己使剑的章法相比,还真不知谁更胜一筹。佐以野兽求生的嗅觉,她飞身躲过,果断出剑。而那骤然袭击之人似也只打算不光彩地用这一式,迎上程怀珍足以一击毙命的锋芒。

    剑恰好停在他脖颈前的分寸之间。

    程怀珍眯起眼睛:“师兄,你不明智。”她周身变得危险起来。比起思索江烻为何偷袭,她倾向于在对方表现出异动之前即刻出手,因为她感受到了威胁。

    江烻刚刚的行径无疑把自己放到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位置。对上程怀珍黑漆漆的双眼,江烻并未表现出退缩与恐惧,松开手中剑。

    “师妹,这就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丝毫不怀疑,即便到了现在,程怀珍也会毫不犹豫地取他项上人头;他也不怀疑,在刚刚的交锋发生之前,程怀珍从没有把他放在卑鄙与背叛的位置上。他真是个自讨苦吃的好手。

    “这里只有我与师妹二人。看来接下来的’双拳难敌四手’,师兄是无法给师妹看一看了。”江烻温和道,“人若多些,总能给师妹添些麻烦。”

    青年迎着程怀珍的剑向前走了一步。那剑割开他勉强愈合上的伤口,虽不深,但也有血珠溢出。

    程怀珍知晓江烻的意思了,他不是她的敌人。她皱眉,欲将长剑收回。

    哪想,那青年直接抓住了剑锋。血从被割伤的手掌溢出,顺着手臂蜿蜒流下。

    她收不回剑了。非但没收回剑,程怀珍还被钉在了原地。

    雪还在下,将她的黑发点染上星星苍白。

    这才是江烻的卑鄙。江烻并非没有痛觉,但这痛觉令他愈发清楚一点:他不仅不会让程怀珍在酷寒的大雪天行路,也不会放任她独身一人去杀那未知的仇人。

    江烻注视着程怀珍,如同注视着他的切肤之痛。

    “师妹,桌上那些话本子里夹着不少纸。你不但能描得漂亮,也能画得漂亮。”他从来都是给程怀珍扎过针后坐在她一旁,当着她的面赏看,做个正大光明的小人。程怀珍眼见却从不制止,他便“恰如其分”地获得了不少讯息。

    江烻松开剑,温和道:“师父知道得不一定有我多,尽管师妹从未与师兄说过。”

    “祥云纹身,软剑,还有那柄弯刀——”

    程怀珍瞳孔微缩。江烻口中的许多细节都是她涂画中未曾体现的,比如那祥云是以人肤为底;那把华丽的剑可以弯折,割动脖颈后喷出淋漓血液杀人。她画不出这些也太过恐怖的细节。

    “师妹,”江烻轻唤她,“师兄虽然无能,但也比你痴长三岁。师兄能帮你。”

    “师妹要杀的可不是一两人,对吧?”

    ……

    未尽的长夜,江烻心中早有答案。

    “师父,倘若弟子已在师妹的因果中呢?”

    月色侵染入窗内。师父负手作遗世独立之姿,哂笑一声:“你?”他笑青年这副轻狂模样实属少见。

    江烻则从玄青色衣袖中取出两枚铜钱。

    “师父教了弟子占卜的手艺。”他不动声色将那铜钱紧握在手中,如同握住救命稻草。

    不忍之心。这是江烻一切情感的起点。

    “……弟子不敢顶撞师父,此事便教给上天定夺吧。”

    江烻显然不服,却并不因此倨傲。他在执着到病态地寻求那个唯一的答案,与他所想完全吻合的答案。

    所以,他将铜钱向上抛去。“看看我能否和师妹一同下山,帮她防住那些暗箭,让她有个了结……老天爷,全由您说了算。”

    铜钱落地,解出来只有一字。

    “可”。

    迎上师父的目光,青年面上的笑容又是压抑的痴心,又是温柔的眷恋。“师父,这是上天的指引。”他不遮掩喜色,倒像是被另一种情绪魇住了。

    如今,要江烻置身事外,等同于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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