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老人坐在软垫上,手里不断捻着一串成色混浊的佛珠,嘴中絮聒。这屋子里和神佛唯一有关的便是那做功极粗糙的佛珠,也就近几年包了点浆,近看要亮些。老人所对之处既无佛像,更无贡品。她口中念的也不是佛经祷词,无非是祈求家人平安的乡音。

    “陈婆,俺昨天不才把一串好的放在这儿,你咋不用那个呢,可润了。”她女婿进屋后绕到老人跟前。这是个模样很精神的小伙,名叫张奉英,虽说左眼上有道狰狞可怖的疤凌厉地横过去,但面容清秀,说话和气得很,也不招人欺负,尤擅凫水。这天生的好本领让他某次大发光彩,从一个小喽啰提拔为寨子里的小头目,他的亲眷也跟着有日子可过,比起最下面讨生活都难,还得时不时上供的要好上不少。

    张奉英回来得急,话说了一半,又跑到外头去,在井边洗了洗脸和手。“俺都给你洗过了,肯定没味儿。那珠子可好看了,俺是从一个卖盐的身上扒下来的。”

    说起那卖盐的,张奉英只觉气上心头,在屋外哕了一口。“一个卖盐的,娶了一个老婆,八房小妾!肥得流油!还捐了个官。日子过得可滋润。”真是不杀不足以解恨。他让弟兄们留着,问清楚话后硬生生砍过去,场面又恐怖,又快意,晚上喝了不少酒。

    他这次进屋,陈婆已经从垫子上起来,手脚麻利地把碗端到桌上,又要给他倒水。

    “哎!水俺自个儿来。”

    张奉英把烙饼掐成几大块,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倒上满满一碗茶解渴。算不得茶,只是上面赏的一点茶末子漂在上头。“俺媳妇儿呢?俺咋没看见小蝶。”

    “小蝶给老李家送鸡蛋了。”陈婆答,“他家不好过,刚饿死了一个女孩儿。”

    张奉英虽然跟着讨生活,但性子算个良善的。“哎哟!老李家壮丁都没喽,可怜!俺家小蝶做好人,给咱家积积德。”

    不一会儿,陈蝶也送完鸡蛋,从山寨下的村庄回来了。那女人膀大腰圆,一看就是吃过不少苦,平日里又极能做活的。说话泼辣,直肠子,看着心地就不坏。

    “奉英哎——”

    张奉英一听,赶紧倒一碗热茶,开门迎媳妇进来。外头都传他这个小头目耳根子软,在媳妇丈母娘面前抬不起头,他却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美滋滋。寨子外头重徭重税,官商勾结欺凌老百姓的日子他是过不下来,哪有在寨子里受大人物庇护过得舒心。

    他也不羡慕那纳八个妾的日子,尽管他的部下和上司都念着这个。“老李家收了吧?”张奉英问她。

    “原先没收。我往那里一站,看着老李头煮了好几个,媳妇孙子都吃了,才回来的。我看谁敢来抢。”

    “还是俺媳妇心善,俺修得好。”张奉英心上也高兴,“俺晚上还要到山头去。你和咱娘吃过,就别念着我嘞。”

    说起陈婆,张奉英转过头:“陈婆,俺还不晓得俺那串带回来的珠子去哪里了!”

    “刚给埋后面土里了。”却说这陈婆也是女中豪杰,稍年轻时仗着身子骨还成,也跟着一道出去。不但洗衣做饭,还能用锅铲将那尸堆里冒起来的头砸塌下去,年老就只想着家中仅剩的三口人平平安安。“那死人的东西,陈婆戴不得。”

    张奉英要急,毕竟这是他清点尸体时偷藏的,按理说扒到了什么都得交上去,供寨子里的兄弟们瓜分。他看那珠子漂亮,按那些懂门道的人叫做“成色好”,想到老太太念佛,脑子里一下转得太过,就私藏在胸口了。

    陈蝶忙打圆场,道:“你又不是不知,咱妈念佛,更不能要那晦气东西。娘肯,我还不肯嘞。”

    张奉英心上仍有些不爽,但寨主那头时间催得紧。他边想着夜半回来摸黑寻一寻,边加急脚力,往这山上更高处去了。

    话说这张奉英,本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头目,却被邀去庆功宴吃一杯酒,这事儿只在他立大功受提拔那回见过。他一路走着,心上又是喜,又是惧。

    且说这土匪寨起初乃是靠山吃山,以蛮力恐吓山脚下村庄的父老,叫他们能出人的出人,能出力的出力,又是壮丁女人,又是洗衣做饭,掳了好些上山。那村庄叫留庄,名字取得好,非但没有就此萧条下去,变得人烟冷落,反倒随着那些亡命之徒在山头落草为寇规模越发大起来,方圆不少胆大的绿林好汉举家投奔。渐渐的,就变成能干事的上山,不能干事的留在下头养老,只过写意日子。从此手心手背都是肉,拴在一个裤腰带上。但凡不是老得不像话的,尽管不是个个都有杀人不见血的本领,却都是些拿着菜刀锄头就能一下一下要人走不动路的刁民。

    “哎哟,这不张兄嘛!”

    迎面而来的男人身形瘦弱,说话也文绉绉的。“张兄,这不是还没开饭呢,头目他们正忙着别的事。你跟我往这边来。”

    张奉英咽了口唾沫。那是个聚天力人力凿出来的洞窟,咧着嘴灌风,就在主事的屋子正下方。从陡险的楼梯下去还得点火把,阴恻恻的风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迎面吹来,细针扎似地鼓在脸上。愈往里面走,惨叫声也愈明显,听得人牙齿发寒,两股战战。

    又说这寨子里头的土匪,多少还是忌惮六扇门和朝廷,因此从来不跟有权有势的狗官贪官起正面冲突。不过,整个山寨上下,无论知道还是不知道惨死于乱刀下的是何姓名,好还是坏,说起来都得狠狠啐一口,借着乱世的名头道“势不两立”。

    “这谁啊?”

    那文士笑道:“你这话就见外了。这是咱兄弟啊,可有本事了。你叫一声张兄,这般肯定不出错。”

    张奉英再咽一口更加发涩的唾沫,嘴上问好,手上抱拳。他多少算个好汉,但若步入寨子里专用拷问的地方,心上依旧发怵得紧。他不由得胡思乱想,想自己藏珠串的事是不是被发现了,此般是在杀鸡祭猴,之后免不了和那些皮开肉绽到看不出人形的走一遭。

    “张兄,头目在那儿。”

    那文士隐约带笑的腔调染上揶揄的悲悯:“头目还只是问话,你最好都招了,事情倒也不算大。”

    张奉英心一沉,双腿顿时重如千斤。一人在后头踹了他一脚,他踉跄着,向前打了一个趔趄。

    岩穴之外,盘旋着的鸟雀骤然一俯冲,从云间穿刺而过。只见那极险的山下,山路门口赫然是三个字。

    ——飞云寨。

    即便听见笃笃两下敲门声,程怀珍也并未抬头。沉默不过须臾,门便从外头被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正是江烻。

    他将手里包裹放到桌上,挨在桌旁端坐,仿佛要自如地以点茶消遣。然而把折起的油纸一一分开,从里露出的物什又分外贴近人俗。既非阳春白雪,又不是下里巴人,只不过是寻常人的衣食住行。

    “我想你方才没吃尽兴,就去买了些烧饼。”

    那烧饼还热乎得很,起酥极好,有糖馅和牛肉馅的,甜香和咸味混到一块儿不显矛盾,反倒喷香。

    程怀珍依旧未动。银白的月光顺着锋利的剑刃流淌而下,不见有分毫的凝滞,就那么一闪而过,更显森冷。她坐在榻边,神情沉寂,却又犹如着魔一般,拿着揩布不断擦拭着那把纵使饮了血、却仍暗地里叫嚷“不够”的凶器。那可真是一把好剑。

    她终是与江烻同行,路上诸多事由均交给他烦心。客栈无一不是人员聚集之地,程怀珍无地练剑,便在独处时一刻不停地清理手中长剑,直至午夜稍作休息方才罢休。

    得不到应答声,江烻并不多言。他给靠近程怀珍一边的茶杯满上,再起身去卧房另一头燃起安神香。上好的沉香,白芷,甘松等药材提前制成线香,和其他药材存进江烻另一貌不惊人,古朴到简陋的药箱中。

    香气萦绕在屋内,便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1)。

    程怀珍也终于暂时放下剑,坐到桌边吃起烧饼,就着茶水也不至于噎在喉咙。纵无太多口腹之欲,她也能吃得出,这外面的东西滋味品质不如江烻做得好。不过,程怀珍也从不是为了享乐,所以匆匆填饱肚子,擦过嘴又坐回榻边。

    江烻不扰她,只道了一声“早些歇息”,便离开此处。

    那日大雪封山。待江烻上过药,程怀珍与他彻夜长谈,听了一整晚的落雪声。

    “师妹可知,这祥云对应上的可不是一两个人。兴许是一百来号,两百来号,如此还有余。师兄怕人多势众,容易出变故。”

    程怀珍知道。

    应当说,程怀珍怎会不知道。她亲眼目睹那帮人如何进了她的家,将上下僮仆杀尽,再叫她世上仅存的血亲死不瞑目。那一日比起血流成河四字要恐怖得多,那一日结成的魇也一直躲藏在她的灵魂深处,只等着她懈怠,就要把她拖入无边地狱。

    所以,程怀珍失去了正常说话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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