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我猎金刀铁锋,排行地榜第八,今天就要命丧于此。’

    若这是个精巧的话本,编排情节的说书人定会有模有样排上这么一句引人扼腕,昭示枭雄垂暮的心声。

    铁锋杀过不少嘴上放不干净的读书人。这些满口圣贤话的儒生,在他双刀下能够镇定自若,而非簌簌抖出一摊尿臊味的,半只手数得过来。为数不多的几个,铁锋一一记得清明。

    只是如今,连他自己都能感受到,生命在不可挽回地流逝。从未有过的寒冷,没有任何一种烈酒可以驱散这种如坠冰窟的触感;连带着视线也变得模糊,然而不是别人溅射在眼球上的血迹妨碍了近观,是他再衰败下去。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陌生到令铁锋不由自主追忆起在故乡学习刀法的青年时代。那时的他还没有“猎金刀”的名号,手中刀也再普通不过。

    铁锋杀死的第一个人是恩师。那一刻,他真切地体会到浴血的快活,发自内心地大笑出声,不觉可怖,反觉畅快。也从那一刻开始,铁锋开始寻找一对更快的刀,因为他想杀得更痛快些。

    死为何物?铁锋从来只叫他人领受。

    “你的剑叫什么?”

    现在,铁锋失去了一把刀。他掉了一根手臂,自然捡不起一同落地的弯刀——实在是穷途末路了。只是对求生者而言,已经无所谓黔驴技穷。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在绝境中动起来,搏一条生路。

    剑光乱掣如闪电。大道至简,铁锋在这场生死博弈中被动地精进不少,但他不是来人的对手,也无法将经验带到下一场对决中。无论是那条弃置在一旁的胳膊,亦或者混着鲜血破裂的衣衫,满身满脸的血痕剑伤——当铁锋含着血气沉丹田,再怒喝出声时,脸上横肉似乎也要随用力狰狞地绽出肉花,悚然至极。

    壮士断腕,风萧萧兮易水寒——在他身上这层意味颇为显眼,哪怕是在黑夜中。

    “……你的剑叫什么!”

    年轻女人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就好像他是个不值一提的跳梁小丑,不过会使些不入流的花拳绣腿。

    她无言的轻蔑无疑令铁锋心上怒意更甚。这场搏杀太过安静,从头至尾都是他在发问,无异于一场冷漠的宰杀,而他是嚎叫的牲畜。

    “……“

    猎金刀”心怀滔天怒意。他的气力全用于憎恨眼前一句话未曾言语过的女人,一个来路不明的杀手。她不是来与他对决的,她是来杀人的——到最后,蓬勃的怒意变成恐惧积攒到一定程度后,一种自欺欺人的转换。

    他想要活,却找不到破绽。铁锋甚至找不到女人身上属于“人”的一部分。

    她有如厉鬼。

    这厉鬼站在那里,有形有貌,且不会发出尖锐的嘶叫,对寻常人而言兴许不算恐怖。但她能唤起武林中人的恐怖与愤怒。

    这女人也的确是在无声地挑衅他,挑衅铁锋所在的那个阳气充沛、尸骨纵横的江湖幽暗面。

    ‘像猎金刀这样为人所惧,又为少数人所追寻的好汉,说多么容易与他人结伴前行……可这好汉今日就要孤零零地葬身此地。’

    人世与黄泉的交界处,说书人骤一落下惊堂木,用戏谑的腔调绘声绘色地描摹出杀手的内心。

    “我有必要回应你吗”,“我有必要和你有来有往,就像这是一场出于道义的武林切磋吗”,“你每次杀人时,讲过什么真正的道义吗”。

    恍惚间,千百张濒死的脸簇拥着呼啸而来,模糊了轮廓,夹杂着说书人七嘴八舌时讥诮的口吻,最终一概变成最开始那张属于恩师的脸。沟壑纵横,像一张腐烂的橘皮,曝晒在阳光之下。

    “你会……遭报应的……”

    女人又是一剑。这锐不可当的一剑正中铁锋左膝,冲力令他的左腿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他甚至还没有对女人作揖,就已经不得已冲她行了半个大礼。

    熬过一切风雨的鹰将他的膝盖啄坏。铁锋左手松开另一把刀——不,它还握着。他的手还本能地握着,只是不再属于他。此时的铁锋全然没了倚仗,身心倍受折磨。

    他猎金刀是邪道中的英雄豪杰,正道眼里的棘手恶人,现在却全没了尊严,徒留惘然。

    冰冷的死亡居高而下地注视他。

    那带来死亡的女人,那左撇子的剑客,那杀手也正看着他。

    光怪陆离的剑法,迅疾无影的身法,还有一双属于死人的眼睛。

    “仞金——弯刀。”

    女人念出了他那一双弯刀的名字,腔调分外奇异。她方才不回应铁锋,现在却要夺走他的武器,夺走他引以为豪的第二个姓名。

    “你的刀,太差。”她道,“配不上名。”

    原先头脑昏沉地铁锋骤然抬起头。

    女人平静地侮辱了他受惠恩师时,最先获得的身份——刀匠。“你起的名,不过是给这一双刀贴金而已;今日败于我手,不仅是因为你武学不如我,还因为你在锻刀铸剑上是个半吊子的东西”。

    锥心之语。铁锋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眼球顷刻间暴起血丝。

    只是下一秒,他已身首异处。

    宫三朦被一路拖行到井旁,一身名贵的月白色衣裳不单兜起了许多尘土,还因沿途的碎石撕开或大或小的口子,破落乞丐都不如,再端不得风光霁月的君子模样了。

    却说那拖行他的男人,身形如画中仙,应当是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美男子。然而,当宫三朦终于可以据一小块空地坐定,却只看到了一张泯然众人的脸。宫三朦自问对易容术也算精通,亦感到一种不合常理的违和,却丝毫看不出那张脸的破绽,想来应当就是肉长的罢。可惜,可惜。

    “阁下这是何必。”

    一路上,宫三朦都在尝试挣脱,一次都没有成功。此人实力在他之上,而那钳制住他的另一人更是深不见底。当时的宫三朦甚至都没有看清囚住他的身影,铁蛇就已将宁静的夜幕撕开裂口,牢牢咬住他的大动脉。

    对这两人,他先前竟然闻所未闻。

    那男人正顺着铁索向他来,一边走,一边从袖中取出针。宫三朦立觉不妙。若此人精通医术,恐怕就不是生与死的问题,而是如何寻个痛快的垂死挣扎。

    宫三朦显然不满足于后者,镇定声音。“我并非有意与二位结仇,若有冒犯,还请高抬贵手,我愿竭力满足二位所求。”

    随着男人靠近,宫三朦语气越发急躁。“在下……不仅藏品足以令大半个江湖瞠目结舌,而且广交各路人马。我愿尽可能令阁下满意——”

    男人并未因他的话语留存分毫的停留。他在宫三朦几欲挣扎时点穴,左手如烙铁,强硬地钳制住他的脖颈,右手一下子将细铁杵似的长针按了进去。他手法干脆粗暴,却只令入针处流出一丝血,严丝合缝。

    “呃……呃!”

    那银月狐霎时间瞳孔扩散,冷汗直流,一双手似鸡之前爪皱缩在胸前,神经质地一连痉挛了好几下,跟患上惊恐症无异。他眼珠往旁边费力地暼去,那男人空手收回,笑容和煦。

    “公子还是少说为妙。”他开口时声若琴弦,煞是悦耳。“若公子执意如此,也无不可,只是难免辛苦些。”

    宫三朦强要开口,喉咙立马涌上毒虫啃咬一般的痒意与撕裂感,紧接着便是如同火烧的痛楚。想他平日以翩翩佳公子模样示人,只有他阴险放冷箭的份,如今却根本抽不出缠在腰间的银狐软剑,更不必说轻轻一按这软剑上的机关,剑刃就此淬上一味换作“醉天宫”的毒,直叫那些不自量力的敌手在这人间炼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男人这一针,比起宫三朦的毒是另一重生不如死的境界。“你……我……我究竟……何处惹了你……”他伸出手,瞳孔已经有点死人的样子了。

    “公子说笑了。这针并不致命,只是叫公子在此地安稳坐着,我也好讨个清静。”

    在宫三朦又惊恐又愤恨的目光里,男人从他腰间卸下软剑,釜底抽薪。“若说公子哪里惹了我……我与公子素昧平生,这样说,真是抬举在下了。”

    江烻取下那剑柄处隐藏的毒囊,“非要寻个由头的话——嗯,是我心胸狭隘,想看看究竟是公子的醉天宫厉害,还是在下这无名之毒厉害。”

    他话音刚落,耳畔便传来脚步声。

    “嘭。”

    宫三朦与死不瞑目的铁锋对上了眼睛。

    银月狐死了。

    “我听说,崔兄从前是屠户。”

    宫三朦出身名门世家,最看不起这些下九流的玩意儿。说起来,他当初之所以得了举荐拜入灵月派门下,便是因为闭起门来打死几个贱民的乐趣日渐削弱,没第一次那么痛快,要找一更高境界,疏解胸中杀意。

    崔涛亦是人精,不会发作令在场人难堪。“贤弟说的不错。若无铁锋大侠,崔某不知何时才能和贤弟称兄道弟,攀上’银月狐’这根高枝呢!”说罢,崔涛朗笑几声,攀高枝一说便不显谄媚,反倒因他豪饮几碗不拘小节。

    “师妹若要试一试银月狐的剑法,且让师兄把针取出来,让师妹试试灵月派的剑法……”

    “不用。”

    这便是宫三朦躺在砧板上听到的最后两句话。

    而这狐狸临死前现了形,身下流出一股腥臊味,竟是死到临头失禁了。

    曰:死为何物?

    程怀珍会答,死是不得自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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