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师兄。”

    天还没有亮。山下如何,二人并不知晓;但这山上,的确在经历破晓般的喋血后得到了安宁。这山匪聚居的地方向来热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安静了。

    江烻正用手帕细细擦拭程怀珍的脸庞。血珠在黑夜中并不刺眼;但若放在她的脸上,江烻望去,却总误作是火星子在烫她、烧她,心上漏去一点平静,忍不住发慌。

    她垂着眸,一声不吭。

    江烻看她,越看越觉可怜。他想,幸好这不是程怀珍自己的血,而是旁人溅出来的腌臜东西。

    “那师兄先向别处去了。”收回沾染上污秽的手帕,江烻轻声道。

    无需程怀珍应答,他便心有领会补充。“师妹这边的事情若好了,只管知会师兄一声。”他温言细语,如此即便在黑夜都不显可怖。“师妹应当记得师兄说的话……来之前,师妹刚与我约定好。我去寻你。”

    程怀珍“嗯”了一声。

    片刻后,此地便只有这刚刚报了仇,如今暂时求得一方宁静的女孩了。她怀中早早包好了一把纸钱,此时方有用武之地。

    她没有叫这几年白白溜走——程怀珍绝非浪费了年华,天真又糊涂地跨过及笄,再过两年又是桃李——她把岁月的河水鞠起来,双手却没有因此涤得干干净净。

    抑或者,程怀珍的生命定格在及笄前,早沦作刀下亡魂。她着实想过自己死在山庄被席卷一空的那晚,便无需谈论此后的时光如何对付,是虚度还是充实。皆化作五有,什么都不需要了。

    “……阿娘……”

    纸钱被火舌舐得发黑。今夜无风,程怀珍眼睁睁看着那一小捧灰烬蜷缩着团在一起,久久地看着,不由自主跪在地上,对灰堆痴痴地念了一声。

    程怀珍的母亲是难产死的。按理说,程怀珍的生辰是母亲的忌日,她应在那一日烧给九泉之下的娘亲。但她缺席了太久,此番烧却也对不上人,应是烧给惨死的父亲。细细想来,程怀珍又找不到烧给父亲的理由。

    火焰熄灭了。程怀珍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个埋了很久。抬起时,一缕灰吹向她的额头。像是温柔的轻抚,又像无奈的叹息。

    做完这一切,程怀珍站了起来。

    她注视着灰堆,缓缓后退,转过身。

    与江烻约好哨声为令。然而,程怀珍只是慢慢地向外走,然后停在两具尸体前。

    一个老婆婆,一个女人。砍柴的斧头和耕地的锄头早已脱手掉在一旁,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锈,也没有一滴血。事已至此,程怀珍记不得究竟是自己,还是江烻杀死了这对母女。她们没有伤害到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截然相反,出自这对师兄妹任意一个之手的剑,一击即可毙命。所以她们死了。

    “师妹,是这整座山的人吗?”

    “……”

    但程怀珍记得自己当初回答江烻的话。“除了那三个人。”她沉默了很久,方才比出手势。

    “不袭击,不杀。”

    可整座山都没有这种人,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是向自然讨生活的人,也是向世道,向这山最顶端的崔寨主讨生活的人。农田是他们耕种的,牲畜是他们畜养的,失独者和孤哀子是他们照顾的,人也是他们杀的。他们从不回避双手沾血的境遇。

    所以,这座山现在没有一个活口了。比起程怀珍记忆中的一角,要更加、更加的安静。

    “救……命……”

    “这边还有个有口气的。”

    “铛”。程怀珍听到钝器落下的声音。她蹲得腿麻,方才刚因为听不到太多声响从桌底探出身,那个呼救的用人便吃力地向她招手,让她回去。

    闷声过后,他死了。

    她紧紧捂住嘴,眼泪在眼眶里滚了滚,不知为何反倒回去了。那时,程怀珍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帘子仍然被掀起来了。

    “这边还有——”

    可程怀珍没有死在那一天。她不仅没死,还站在月亮下,看着那两张面孔,那两个躯体逐步变得又僵又冷。

    其中一张面孔开始在记忆中复苏出年轻几岁的干练模样。“你们庄子上的丫鬟仆人,穿得比有些富商官员家里的都好。下人竟然还能识几个字,我都不会写自己名字。”她笑忠仆空欢喜一场,“怪不得!一个个的,都恨不得往咱们刀上撞呢!”

    “小蝶!”另一张面孔则迸发出严厉与慈祥。这两种情绪竟然能交织在一起,再在一张脸上出现。就像程怀珍被她俩发现,本该死到临头,却莫名活了下来。“小孩儿懂什么!”

    “哎哟,娘我错了……”

    “……娘,咱回了寨子要不要往寨主给的那名册上登记啊?”

    陈婆看向身后因为浑身哆嗦,已经走不动路的女孩。

    “咱回去再说。”陈婆含糊其辞,然后改左手拿刀,把空闲的右手给出去。

    “小姑娘哎——你来扒着阿婆的手。”

    女孩被吓傻了,一言不发地瑟缩着,头发湿湿地粘在圆圆的小脸上,像是浸泡在恐惧的大雨中已然太久。她穿的无疑是丫鬟的衣服,而在这座山庄中,仆人的衣服已经足够好,都像主子似的。不过,女孩身上那件衣裳确实不那么合身。

    为了这条稚嫩的生命,陈婆和陈蝶忽略了这一点。她们注视那个造不成威胁的小孩,就像注视邻居失去父母的稚童。她们总是要去人家帮忙的,给孩子家门口种的蔬菜,给自家院子里母鸡下的蛋,把家里的旧衣服捧过去。

    最重要的是,那只抚摸孩子头顶的手,那双要为孩子擦去眼泪的手。“这孩儿没哭呢。”小蝶觉着好玩儿,想自己以后要生个这么有骨气的娃娃。

    半晌,女孩战战兢兢地抓住陈婆的手。不全抓,仅仅是右手的小拇指。

    ……

    ……

    喉咙传来酸涩的颤栗感。

    已经回不了头了。应当说,程怀珍一直以来走的都是单行道。究竟是恨还是怨,是喜还是悲,此刻的程怀珍已经不知道了。

    泪水早已枯竭在过去,她现在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声音不应当发出几欲辩解的悲鸣。

    “……”

    天地默然。即便是那零星的雨滴,也甘愿在生出不久便缄默地死在大地田野的怀中,织就一张广阔的千秋幡。为自己短暂的诞生,为苍生凄苦的死灭。这是它和众生的命运,而大雨不曾反抗。

    雨亦落在程怀珍的脸颊上。万籁俱寂间,她望向左手紧握的剑。

    这把剑饮了她师兄的血,饮了她救命恩人的血,亦饮了她仇人的血。它没有名字,以后也不会有,因为这不过是一个刽子手的凶器而已。

    此刻注视着它,程怀珍那张冷硬如磐石的脸倒映其上,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凄然面目。

    “……我不辩。”

    程怀珍不为自己作任何辩白。

    所以,她在逐渐滂沱的雨中高举起剑。剑落下时寒光闪烁,宛若治罪的天罚就此穿刺而过。

    下一瞬,程怀珍右手血流如注。

    她砍去了自己右手的小拇指。那一小截有温度的木筏,被她遗弃在恩人(仇人)的尸体上。

    江烻所制的化骨水不但能将有形的尸体化于无形,而且能留下淡淡的梅花香气。兴许是为了求个“雅”字,又兴许是因为某日焚香时程怀珍多问了一嘴——谁知道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江烻确实厌恶尸臭味。若这无人的寨子到处都是令人不愉快的味道,他忧心程怀珍夜晚更难入眠。

    他大体记下了飞云寨的地形和房屋分布,绕开了程怀珍所在的一小片区域,先将周围的尸体都处理干净,然后寻好晚上落脚的屋子。这间房屋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看中,一是坐落的角度极好,若有袭击者进犯,江烻能利用地形打其一个措手不及;二是门口茂密的蔬果打理得很好,还有几盆侍弄得不错的花卉,想必房屋内的环境也不会太差。

    江烻猜想得不错。他将内室打扫一通,再手脚麻利地铺好床,这中间要不了太久时间。沐浴的水恐怕得等他把程怀珍接过来再准备,着急慌忙备好,定不如烧好后稍稍凉一些的热汤能够放松筋骨。所以他先燃了香,将安神香的气味细细地熏好在屋子里。

    独自清理尸体,再独自整理房间,这段时光并不枯燥。

    “小心。”

    江烻深深地记得程怀珍保护自己的剑芒。她明明是个那般好的孩子,却不得不面临那些尽管习于手染鲜血、但外表与寻常人无甚区别的匪徒。

    她从不动摇,所以她会不厌其烦地告诉那些活生生的生命“走”。他们可以离开,无论是就此远走高飞,还是孕育一场复仇,程怀珍不会追究。他便也跟着不想。

    对他们如此,程怀珍怎会想不到保护江烻的后背。如果可以,她兴许还会告诉江烻,他方才错在将后背露给敌人。

    “不好。”程怀珍会道。她现在能说出比从前更多的话语,而江烻成为了她的同伴。

    “你可以走。”

    买完纸钱的那个夜晚是他们上山前的最后一晚。江烻记得很清楚,程怀珍如何叫住他,如何将他买的点心推一碟到他面前,如何说出这四个字。

    他们的心迟早会相遇的,哪怕小小挫折不可避免。“师妹,没有这种说法。”彼时,江烻只能竭力压下心中欣喜与可怜交织的复杂情感,然后平静地向眼前正值二九年华的女孩展露微笑。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江烻回忆时,满心眼底都是甜腻到变质的甜蜜。不过程怀珍到现在都没有唤他一声,他逐渐心生疑虑。瓢泼大雨击在窗户上,“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也着实怕人。

    “……这雨好生大。”

    江烻再顾不上别的,拾了屋里的斗笠,再拿一件蓑衣,冲进下得正猛的雨幕中。

    然后,他便看到淹留在水泊中生死未卜的程怀珍。鼓入鼻腔的不但有浓郁的水汽,还有令人手脚发软的血腥味。

    她昏死在那里,好像什么都不留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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