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高照,喧热难耐。正是三伏天。

    暑热终日不歇,将如盖绿茵熬得低垂。微微耷拉的碧叶滴不下分毫泪水,净叫满树蝉鸣嘶叫了去,欲哭无泪。不过,这团簇的绿云若是蓦地翩跹起来,飘飘然地,定是将道中行者呼啸而去时鼓动的气息误作风,原就希冀着微许凉意,便欣喜地舞动起来。摇而又止,那点期盼终是落了空。

    “前面有个酒馆。”

    出言的女子骑马领先一步,声音扬起在自造的风中。“——去酒馆讨碗水喝!”告说间转过头,女子显露出张“天上有,地上无”的明艳面孔,顾盼神飞,英气可比如火烈阳。即便被烈日熏得汗盈皓额,再滴黄土,都抹煞不了惊人的气质与神采,反倒添增了不拘小节的爽利感。

    “杜姑娘,看这天色,到了酒馆恐怕不止三碗。”应声的是跟在她右后方的清俊男子。总如象牙微微弯起的双眼像是只与人和善,不同人龃龉,眼底却暗藏一缕官宦世家耳濡目染的精明打量。“钱财紧俏。若喝多了讨人嫌,将你我打出去,实在难办。”

    杜徽只是紧了一下手中缰绳。

    “怎不给钱?薛朝生,你这么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朗声离去,马蹄踏出一阵叫人喷嚏不止的烟。

    并行的三人里,有一男子自始至终沉默不语。说是男子,他身上倒有三分让人难设心防的少年气,无需巧手,但凭天工;只是他如今心事重重,魂不附体,便难以借此讨好一二。此人穿着比起同行的同伴——逍遥宫宫主之女杜徽,薛尚书幼子薛朝生——要朴素得多,甚至还有点不修边幅。

    “余铉尘?余铉尘?”

    坐定桌旁,薛朝生耐着性子多叫了几声。他的确有两分家中上下娇惯出来的臭脾气,但余铉尘毕竟是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交情岂止是一字半句就能说清的。

    眼见他回过神,薛朝生心上也松了口气,问:“除了酥饼,你还要别的吗?”

    “……你们要了什么?”余铉尘强打精神,双眼却一味耷拉,提不起劲儿。他的模样不大尽如人意。

    杜徽不满:“你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啊。”

    “我听了!”余铉尘嘴上不认,犟一句后又迅速消沉下来,“你就当我……痴呆了,记性不好,行了吧?”

    一行人看似在饭桌上吵吵嚷嚷,实则心领神会地维持住表面的风平浪静。“好了好了,不过再说一声的事儿。”薛朝生打圆场道,“杜姑娘要了份拍黄瓜。我呢,要了盘炒豆芽。天气太热,我俩暂且吃不了荤腥。”

    “没有肉怎么行。”余铉尘嘟囔,“你薛朝生就算了,杜徽怎么也这样。”

    杜徽不但喜爱享用各种肉菜,而且能饮上好些酒水。饮完酒,起了兴,使一使剑还能收获意外之喜。这在某次奇遇中得到过相当有力的印证。当时的杜徽喝了下药的酒,本该最先被放倒,却在最后力挽狂澜。并且,在她利落地手刃恶人后,于瘫倒的两人之间席地而坐歇息喘气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吃肉”。

    这已然是旧事。余铉尘心中郁结,则是因为更加陈旧的前尘往事。

    心上郁结,舌头也打结。“我要一份——半份酱牛肉!”半路改口,吐字拙劣到余铉尘刚说完就红了脸。

    薛朝生笑另一件事,道:“哪有半份的说法。余兄,你看看你,教店小二如何是好。”

    余铉尘跟那干练的小伙对上视线,不由得尴尬地咧了一下嘴。“我可从来都不点半份。”一边揶揄,杜徽一边把端到自个跟前的拍黄瓜往桌子中央推,不忘顺上夹上半根,和着小米椒跟蒜泥的刺激香气下肚,甚是清爽开胃。“你要点?谁吃你的剩菜?”

    “……你剩我一半?”

    薛朝生已然斯文地享用起那份炒豆芽,面上忍俊不禁,但也不掺和,看余铉尘窘迫茫然的平常样儿,看杜徽煞有介事的爽朗劲儿,皆是趣味十足。

    “行。”杜徽竟欣然同意,“小二——再来一整份酱牛肉——”

    “……又作弄我!明明是你自己嘴馋……”余铉尘低下头,啃他的酥饼,沾了一手的油。

    同往常无二的气氛让他心上安定不少。水喝了不少,钱算在几人吃的小菜里。三人在酒馆稍作休整,再次上马,余铉尘似是将包袱抖了干净,一度骑马跑到杜徽前头去。

    说起来,杜徽还要比余铉尘年长一岁。

    “身上太轻,也不是什么好事啊。”再度从他身侧径直骑马向前,杜徽禁不住说教的声音却静止在了后头,连同落到后面的余铉尘。

    她的话唤醒记忆中那道颇凌厉的剑风。

    余铉尘本该因那惊天一剑泌出冷汗。他自认天资卓越,自己摸索入了门,却在那一瞬间认清自己无法企及哪怕只是剑招的一点影。他应当感到后怕,再庆幸那一剑是为仗义相助,而不是趁火打劫。

    紧接着,余铉尘又感到些许不服气。

    “多谢。敢问——”

    如若天赐机缘,又能不负天意,受住这趟历练,他亦能通过后天补拙望其项背。如此心想,当余铉尘的视线触及那张全然陌生的面庞时,他因为这个另种意义上的“机缘”全然失声了。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多谢二位。”

    杜徽和薛朝生的声音一左一右,镇定自若地发出余铉尘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即便如此,仍没能够把他从这场沉默的浩劫中唤醒。

    “不必。”

    那人说话时,发音腔调皆挟着股奇异的生硬感。余铉尘此前从未听过。然而,一旦她开口,余铉尘浑身的每个角落——包括嘴唇和眼眶——都在不由自主地因为寒冷打哆嗦。

    或许是因为当时才是初春。后来他时常如此安慰自己。

    可现在已经是盛夏了。余铉尘想,只是简单的回忆,为何他握紧缰绳的手会因此颤抖不已?

    “我们得尽快。得在太阳落山前找到落脚的地方。”

    “那儿有个小镇!”

    “……看见了!”无心竞速,从而落在最后的薛朝生此时也不由遽然一勒手里的绳,催促马跑快一点。

    客栈就在进入小镇后无几步距离间。若是太急,恐怕就要跑过了。屋前招牌被磨损得看不清字眼,不过掌柜的还是分出两分明确生意的心,让“客栈”俩字稍清晰些,别妨碍了揽客。

    走进大堂,入眼门庭若市,耳畔喧闹不已,像是方圆百里唯独这一家,又做住宿又做吃食。

    薛朝生环顾四周:“环境尚可。”

    “薛大少爷,你可别挑了。”余铉尘嚷嚷,“你愿意住,人家还不一定愿意腾地儿让你落脚!”

    话语间,余铉尘堪堪与一身手敏捷的店小二错过身。“嘿——客官小心——”那店小二吆喝着,两手一次性各架住不下五个白盘,里头有荤有素,热气与香味勾得饥肠辘辘的一行人很难迈开步。

    杜徽开口:“先看看有没有房间,吃饭的事待会儿。”

    坐在柜台后头的老板娘看起来约莫三十五上下,手里拨着表色剥裂的老算盘,坐着便显出一股老练的泼辣劲。见到衣着有别的三人,她殷勤地问起需求,话语不令人觉出谄媚,亦没有据装束区别对待的意味。“来者是客。几位是吃饭还是住店哪?”

    “老板娘,既吃饭又住店。”

    三人里负责管钱、也在这方面最值得信赖的反倒是余铉尘。“要三间中……下房。”他伸手摸一把衣襟里的钱袋,心上立刻有了数。

    老板娘面露憾意:“这位兄台,你们来得实在不巧。就剩一间下房空着了。”

    这让余铉尘记起他们三个迫不得已轮流睡柴房的往事。薛朝生起初不肯,后来反倒得意洋洋地跟他争论起俩人谁睡的天数多,最终被杜徽颇不耐烦的一句“别争了,我睡得天数最少,你们俩靠边去”终止即将到来的激烈决斗。

    余铉尘想,其实薛朝生当时算的是对的,他的天数更多,只是自己因为薛朝生那副臭脾气气血上涌,非要同他犟。

    真是欠他的。这一回,余铉尘准备多点奉献精神。

    “小兄弟,你跟你朋友晚来了一步。”

    然而,余铉尘正准备开口问柴房的情况,老板娘接着说道。“本来还有一间上房,一间中房,被你们前面来的女郎跟郎君要了去。”

    既是男女同行,应当是夫妻。余铉尘又计上心来。若那两人肯委屈着住一间,匀出一间给杜徽,他和薛朝生在下房挤一挤也是好的。

    如是想着,余铉尘因两人没出半点声忍不住狐疑。怎的杜徽和薛朝生一点表示都没有,按理说他们在这方面脑子转得比他快,应当早做打算,说不定早厚脸皮寻去了。

    “哎哟,还没走远呢。”

    老板娘由衷赞叹的闲话钻入耳廓。“……我瞧那郎君呀,可真不是一般的俊俏,可惜我这掌柜的只管生意,肚子里墨水不多,否则真想文绉绉地念两句诗词……”

    余铉尘转头,映入眼帘的确是一张俊比冠玉的出尘容颜。男子不似俗世中人,不可不谓之“霞姿月韵,得天独厚”,却在神采微动间尽显温文尔雅、内敛谦和的风姿。

    他正与身旁的女子轻声对话。女子貌不惊人,实在和漂亮二字连不着干系,但她并未因为失去这层无关紧要的价值而黯淡。她像一柄藏锋的剑,一个暴雨声抵达极致、反倒成就另一种寂静的夜晚,一种一体两面——危险与平安,动荡与踏实。

    而将余铉尘钉死在原地,让他仿佛一瞬间遭受万箭穿心之刑的正是这转身朝此处走来的女子。

    “中房给他们。”她目不斜视掠过余铉尘,再对老板娘道。

    “我们只要一间上房。钱不退了。”

    “好嘞!”

    老板娘唤来伙计,嘱托一番。“三位客官这边请——”那伙计要来引一行人去房间,却只能跟丝毫没有动静的几个怪人面面相觑。

    “客官?”

    就连那向老板娘打招呼的女子,似乎都觉得他们三个杵在这里很是奇怪。

    率先开口的是杜徽。“珍姑娘,你应当是跟那位公子一道来的吧?”许久未曾听闻的称谓像是从蒙尘的地窖重见天日,叫人喉咙沙哑,牙齿森冷。“你将房间让给了我们,那你今晚在何地安身呢?”

    “我同师兄住。”

    “……男女授受不亲!”

    从牙缝里挤出近乎尖叫一般的声音,余铉尘发出的动静甚至令杜徽和薛朝生为之侧目。

    “你们怎么能住一块儿!”余铉尘此刻却只顾着面红耳赤,并非害臊,而是由衷地发出几近斥责的声音。不过,倘若一味说是斥责,又像是有意忽略了背后的复杂前情,以及余铉尘心中焦躁到沸腾的恐慌。

    现在,那双幽邃的眼眸因为他的话语转而向他。多么陌生的眼睛,陌生到余铉尘以为它们或是满载笑意,或是充盈泪水的旧日模样只是他恍惚间的臆想;多么似曾相识的眼睛,似曾相识到余铉尘可以想起其中倒映的寒芒,那惊天动地的一瞬。

    程怀珍平静应答:“可我们成婚了。”

    她从前如此寡言吗?但无论如何,余铉尘被这一句话噎得再发不出任何丢人的声响。

    再见时,程怀珍竟然已经嫁人了。

    他那头安静下来,薛朝生这头则要说话,开口就要做个八面玲珑的妙人说吉祥话:“还没祝珍姑娘和那位——公子新婚愉快呢。”

    程怀珍当然不能对薛朝生话语间的空隙心领神会,从而及时告诉他“丈夫”的姓氏填补。“不必。时间长,不算新婚。”

    “……”

    “早点休息。”

    见无人再开口,程怀珍并不留恋,转眸离开。

    至于江烻,他淡笑不变,只回头多看了一眼远方结伴的男女,再将目光轻落在身旁的程怀珍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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