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珍和江烻准备在此地休整两个晚上。两人先前一直马不停蹄赶路,但毕竟都是泥作的肉身,江烻也实在不许程怀珍真的将自己当成铁用。

    “师妹,那边聚了好多人。”

    程怀珍定睛一瞧,道:“去看看。”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接踵摩肩,从酒楼中蔓延到门外边,时不时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我听说,这家‘如意楼’里面有个名气颇大的说书先生,专讲江湖轶事。”江烻自然不愿挤进人群染一身臭汗。他此时挽着程怀珍的手,亦是委婉地阻止她遭罪。“这样碍着酒楼做些正经生意,竟然无人管束。”

    程怀珍道:“可能别有洞天。”

    “师妹猜得不错。”这微妙的默契令江烻喜笑颜开,“我们从这边走罢,楼上应有雅座。”

    他定不能叫程怀珍白来。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地凑一番热闹。况且,江烻的功课从来都做得极漂亮。看那人烟疏落处,果然另有捷径,两人被引上二楼包间。先点上一道凉拌三丝,一碗辣炒兔肉,后者是此店招牌;再来一碟核桃酥,两碗浸有红糖水的凉糕,不可没有点心。江烻没要凉茶,要的是寻常热茶,倒出来冷一冷,温了再教程怀珍饮。

    越过围栏,那说书人就在大堂,声音洪亮供诸君聆听,讲说时一勾一送,语调又能做到别有情致,配合跌宕起伏的内容,颇引人入胜。再闻醒木一落,纵使听者原本昏昏欲睡,此番也该打个激灵提起神来。

    “各位客官,俗话说的好,‘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1)’。下面我要与各位讲的,便是这一出‘斩风堂含冤泄天机,双飞燕仗义走红尘’。”

    那说书先生不慌不忙抖出主题,人群却已经因此胃口大开,喧哗躁动起来。这是出新编排的本子,但若提及惨遭灭门的斩风堂,这群人便像等不及的食客一般长吁短叹,论起各种道听途说来,唏嘘惋惜的同时又恨不得那卖关子的说书人立马将菜肴端上,供他们大吃大嚼。

    更何况,那轻歌曼舞似的“双飞燕”名号只一出,就足以令这些大半个江湖包打听食指大动。“这‘双飞燕’可能听起来陌生,但若说起一长一短两把利剑使起来如黑夜、似寒风的‘夜归人’,还有那形影不离的用毒高手‘梅香客’——”

    程怀珍微微侧首。江烻含笑与她相望,眼如秋水。

    “说的是谁呢?”他明知故问。

    “不知道。”程怀珍神色不变,重又望向堂上人,“不认识。”

    对听众而言,这无疑是一出峰回路转,终究柳暗花明的戏码。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便留不得月下团圆、其乐融融的完满画卷。

    有道是“欢情去逐远云空,往事过如幽梦断(2)”。谁都不曾想过,从前如日中天,义气为先的斩风堂一夜之间徒留无人的寂静与冲天的血腥。如非后来揭晓背后复杂的江湖恩仇,让那无义冷血之人来到幕前,恐怕就要以悬案二字草草掠过此页。毕竟现在的世道,像这样无果的要命事儿多着呢。

    这对程怀珍而言,原先不算新鲜事。只不过说书先生口中的一波三折,起起落落跟现实有出入,其中为了迎合听众更是编排了不少“夜归人”和“梅香客”互相引作知己、彼此为信念矛盾挣扎的片段。“大雅!”“善哉,善哉!”引起一片慨然。侠客如何在主持正义的过程中有节制地谈情说爱,尽在这群人高雅的遐想里。

    对她而言,无异于另一个全新的故事。程怀珍没想过自己粗人不粗人的事,不过这两个时不时青梅煮酒,吟文作诗的雅士,实在让她难以联想到自身。

    听着听着,她不再靠在栏杆上听得仔细,而是从衣襟里摸出一本画册。按理说,程怀珍中意的话本应当都摞在江烻手边。

    “我付过钱了。”

    当江烻凑近些想要一睹全貌,程怀珍如是开口道。

    虽然是偷付的。程怀珍当时听到书贩子热切吹嘘自己有独家渠道,便跟书贩子到角落中交流了一番,拿到书后立马给了钱,塞到衣服里去,出来后也没跟江烻提及一字。

    不过,程怀珍这时倒不避着江烻了。“我明白。师妹哪里是会赖账的人。”而江烻一看,就知道他的好师妹当时偷偷摸摸安得什么心,不由得哑然失笑。

    程怀珍正在翻最新一期的《掷果集》。说是最新一期,也已经是一年前的旧书,毕竟《掷果集》四年才出一本,可谓吊足了胃口。

    “这个太畅销。”程怀珍正经道,“我还没看过。”

    《掷果集》的确属于这一特殊领域的权威读本,每次发行,一本难求。这不单单是因为作者“玉面郎君”文采斐然,每位才俊都能配上一篇精巧的韵文,无一例外可以配曲调唱出;而且还有极其华美精致的插图,人物神采各异,或坐或卧,不一定与现实吻合,但一定能够淋漓尽致地突出全书主旨,即“美男子”三字。这无疑降低了欣赏的门槛。

    总之,断算不上是正经书。

    江烻叹息:“你何必躲着师兄呢,师兄又不是那般心胸狭隘之人。”

    “嗯。不是。”

    程怀珍应了一声,继续翻,停在某两张书页间,展开着推向他。“神秘篇,其一……梅香客。”她一边念,一边还抬头看他。

    “师妹取笑人呢。”

    江烻知晓程怀珍是在这里等他。他丝毫不恼,偏首跟她额头相触,装作无可奈何地和程怀珍藏身于珠帘掩映后、人间盲点中。

    “书贩说,‘玉面郎君’加了梅香客。”江烻要跟程怀珍耳鬓厮磨,亲昵地吻一吻她的侧脸。对此,程怀珍实在觉得稀松平常,眼睛眨也不眨两下。“不像。”她继续道。

    “他见过我们吗?”亲热过,江烻心上顿时满意舒坦许多,伸手给她斟茶,“应当说,他见过我们今天这一面吗?他知道我们今天这面是真的吗?”他笑问。

    “不知道。”

    程怀珍继续向后翻,“神秘篇是有争议的部分。”这“玉面郎君”坦言自己无法辨认梅香客面容的真伪,但因其气度不凡,在气质上就很有美男子的风范,故放在此处。

    剩下来的页数,程怀珍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番华丽的文辞,并没有仔细品读。草草看完后合上画册,江烻也施施然起身,顺手将画册放在其他话本交叠放置的桌角。程怀珍的好奇已经尽数消解,这本书便无甚特殊。

    大堂里的戏码还未结束。忽闻平地响惊雷,众人眼光一齐投向那江湖说书人。

    “各位客官,下面要说的,是那绰号为‘猎金刀’的西域来客——”

    “哎!说什么‘猎金刀’!”人群立马不满地骚动起来,有一大汉声音直碰横梁,“这都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不听!”

    “猎金刀”铁锋的戏码本来屡试不爽,适合炒热气氛。他是地榜中人,爱憎分明,有出刀见血的豪爽跟利落,西域出身还能增加猎奇感,尤其受下九流的欢迎。然而,随着铁锋销声匿迹,这有血有肉的邪道汉子也不再同从前那般响应热烈。更有些对江湖变动不那般熟悉的,边凑热闹边要问一句“猎金刀”是谁,问过也觉着不是什么人物,不必听。由此见得,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

    眼见着场面失去控制,说书人话锋一转,改说与“猎金刀”同行的“银月狐”。

    人群听到另一名号稍稍平静下来。

    “都说这‘银月狐’宫三朦离了铁锋后,依旧在江湖上活跃。”他道,“是生是死,老天定夺。但依我看,如今这稀世罕见的‘醉天宫’,恐不是出自宫三朦之手。”

    他故作神秘:“各位客官笑我胡诌,我却笑各位看不清这其中门道……”

    说书先生原先是为了吸睛,却不知自己无意中道出秘事。而秘事之所以为秘事,正是因为流传多个模糊的说法,又难以求证,才能叫人一边伸长脖子,一边心痒痒。

    而此时,楼上的雅间已空无一人。

    杜徽有意撇下同行的两人独身前往与程怀珍叙旧,因而独自徘徊在对方必经的小径上,只等那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露面。

    “珍姑娘。”

    她要见的人已然踏上小径。“你先回去。”程怀珍听见声音停驻在原地,与不远处的杜徽遥遥对视间对江烻低语。

    提步上前间,杜徽有意慢那青年两步。

    她悦声邀请:“珍姑娘若不嫌,可去我房间说说话,吃上些酒菜再走。”

    “我不喝酒,刚刚吃过饭了。”

    正当杜徽绞尽脑汁地准备其他理由,程怀珍走近,一双如夜般漆黑的眼目不转睛。“走吧。”这双眼睛此刻并非意在逼视他人,因而并不显露出鬼魅索命的惊骇,只是透出洗练的平静。

    见状,杜徽一愣:“……好。”

    中房比起上房稍次。程怀珍坐在木桌这一边,与稍后坐定的杜徽隔着一素朴花瓶,瓶内空空如也。

    “……你变了很多。”一路发着愣,杜徽甚至忘记在桌上尽一尽茶水的礼节,坐下便紧张地开口,“黄沙村的时候我就想问,你的声音……”

    “无事。”程怀珍答,“已经好了。可以正常说话。”

    她的腔调与常人有明显相异的地方,因此杜徽无法昧着良心笑言一句“那便好”。

    一路走来,不仅是余铉尘在不确定与自我欺骗中挣扎,因此心神不宁,面上不显的杜徽亦是如此。黄沙村仅一次照面就让毫无缘由地她笃定,那个不假思索出手的过路侠客就是程怀珍。她以一种面目全非的方式再度出现,而她的过去终究在杜徽心上留下刻骨铭心的痕迹。杜徽忘不了,也不能忘。

    喉咙发涩,杜徽许久才出声,说:“活着就好。”

    她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杜徽本是为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人而来。她不知道余铉尘和薛朝生如何想,但她的心灵深陷罪孽的沼泽,隐含的痛苦一日一日淤积为不可治愈的陈伤。

    痒意令杜徽开始不自觉摩擦带茧的指腹。她的一双手并不娇嫩,是用来握剑的手,是程怀珍曾经孺慕不已的女侠的手。

    “活着……就好。”

    想来她并不具备充足的勇气。杜徽几欲掩面而逃,却终究强颜欢笑地坐着,强制自己和眼前的凌迟之刑四目相对。

    程怀珍默然,并不回避注视。

    “我还能叫你姐姐吗?”

    她的询问令杜徽神情泄出几分没有意料到的空白,那空白转而酝酿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颜。“可以。”她说,“和……和以前一样。”

    程怀珍点头。如今的她太不喜好说话,这令交谈难以进行下去。“怀珍。”不过她方才那般讲,令杜徽自如些许。于是杜徽顺势唤起另一个亲近的称呼:“你另一个姐姐呢?”

    眼前人瞳孔微动。

    “我不知道。”闪烁与动摇仅在须臾之间,程怀珍很快恢复了平静。她就这样接受了一切,对天命如何安排生死别离几近无动于衷,面容轻描淡写到冷酷。

    “后来,我没有见过她。”程怀珍不作隐瞒,“当时她和我换了衣服。”

    “当时”二字使得杜徽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可能死了。”程怀珍垂眸道。

    无论愿意与否,死亡纷至沓来。

新书推荐: 假公主爆改小厨娘后成了首富 别却南归路 少年当与希望同行 重生后她又重生了 觅良缘(双重生) 与七海的下班日常 【火影】夜之子 又见孤城 热血街区之热血狂想进行时 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