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铉尘知晓自己有多怯懦,但他从来不肯承认。在该沉默的时候,这个模样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人市侩狡猾到令人惊讶,这次亦然。他对杜徽接下来的打算心知肚明,然而没有点破,更不必说给予分毫的支持。他沉默地躲藏于杜徽身后,且容她独自承受,将他和过去隔开。

    “……我没有办法。”余铉尘在院落中喋喋不休。此时的他比芦苇还要脆弱三分,可谓草木皆兵,一丁点儿响动就能让他浑身泛起寒意,诸如窗户张合,风吹草叶,这些都能教余铉尘胆战心惊,寒颤不止。再没有那副机灵聪明的少年意气不谈,他的年纪其实也说不上是少年了。

    “我没有办法……你们也不是好人……”

    余铉尘想,他从没有让她和她死。他从没有让任何人死,只是天公不作美——用老人的话将,“天收的”。“不要怨我……”紧搂双臂,像是凭此举竭力掸去那么一点干系,余铉尘嘴唇微动,不断吐露细碎的字句。

    他终究没有停留太久。前一夜积攒了太多劳累,再加上薛朝生表现得心无芥蒂,早早沐浴过睡下,愈发汹涌的困意便混杂进一些理所当然的情绪催促他离开。

    是的,余铉尘不曾害过程怀珍。更何况他行侠仗义许多年,而她只有个为虎作伥的好父亲。对于功过,上天应当分辨得明明白白。

    何必担心受怕。此句在脑海中一出,余铉尘一下子镇定许多,甚至由内而外染上胜利者的振奋。他无需抵御困意自惩,他大可以获得安眠。如是心想,余铉尘返回下房所在的偏僻别院,一时雀跃起来。

    “这肯定比睡柴房好很多……”

    前一夜,余铉尘睡在床榻上却没有珍惜;这一晚,他合衣躺在两把破木椅拼成的简陋小床上,却好眠了不少——不必一边烦恼,一边听薛朝生的酣睡声辗转反侧,而是安定地闭上双眼。

    又过了一阵,程怀珍从杜徽房间出来,摸着静悄悄的黑夜走完蜿蜒的小径,再在进门后被温暖的灯火轻柔地拥入怀中。

    江烻已然备好沐浴的热汤,用茅香、白芷和花瓣煮过。程怀珍自己尚且无法预测归来的具体时候,但当她坐在浴盆中时,水温恰好。

    “还是明天下午动身吗?”

    “嗯。”

    江烻将她褪下的衣裳叠好放在一旁,然后不动声色从她手中抽出汗巾,细致地擦洗。“时间还是很充裕的。明日我把两餐提前备好,师妹不妨晚些起来,休息够再赶路。”

    “知道了。”程怀珍闭眼假寐,昏昏欲睡。

    她不主动提,江烻便也不多问。

    沐浴完擦净躯体,江烻又在微弱的光线下给程怀珍做全身按摩,手法娴熟,力道适中。待她全身上下的筋骨都卸下疲劳,实实在在放松一番后,江烻方才在她身侧躺下。

    “你刚刚不该等我。”

    程怀珍并未睡着,但也没有睁开眼。“已经不早了。”她说。

    “我原先想休息。”一声叹息后,江烻侧过身,在她耳旁轻声抱怨,“只是外面有个不讲规矩的人,嘴里一直神神叨叨的,讨厌得紧。所以我看了会儿医书,倒也不算虚度。”

    然后,江烻得到了他希冀的轻碰。程怀珍仍旧闭着眼,就好像她已经疲劳到做不出任何注视。她的左手不得要领地触碰江烻的眼睑,再轻点鼻尖。这是一场心不在焉的探索,即便是探索已知的领域,程怀珍依旧难免磕碰。不过江烻喜欢这个过程,所以他耐心地等候,因为痒意笑着,再将她的手掌心捧起,放在自己脸颊上。

    “三教九流。难免。”程怀珍道,“现在很安静。”

    她不算个知礼的人,但她知道江烻这方面很讲究。“睡吧。”从他掌心抽出手,程怀珍翻过半边,轻拍他的脊背表示宽慰。江烻也借由这个动作离她更近,直至紧紧拥住程怀珍。如果说程怀珍此刻是漫不经心的蜘蛛,江烻则像从她腹部出生的丝线,有些不依不饶。

    这对江烻而言是个美妙的比喻。“小珍,你有些烦恼,是么?”他原本想说“难过”,然后直白地切入。从那一个照面看,程怀珍要和那三人叙的旧,没有那么轻松愉快。而程怀珍的哀伤总是难以察觉,她不善于怀旧,却被旧事困顿,同时隐忍到残酷。

    程怀珍没有回答他,像是已经睡着了。

    翌日,阳光晴好。无地练剑,程怀珍起得比往常稍晚些。在房间吃过早饭,由江烻将吃净的碗筷收进食盒。她听着碰撞的细微声响,抿紧唇,一时有些出神。

    将食盒放在一旁,江烻并未着急出去,冲她莞尔道:“时候还早。师妹若无事,可以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和朋友说上两句话。我看那位杜姑娘似乎是师妹的旧识。”

    程怀珍神情并无异色,江烻便在稍一停顿后继续。“……现在还来得及。”他道,“此地一别,不知何时才有机会。”

    她摇头:“不用。”

    只见程怀珍抽出一本医书,随后起身坐到茶几旁的藤椅上。那里光线好,且能看到窗前落下的婆娑树影,景色颇为雅致。对照着江烻在字里行间和上下空白处的批注,程怀珍便这般静下心研读起来。她精于闹中取静,专注时俗世繁华都在一瞬间尽数远去。

    一页翻过,程怀珍又说:“我们不同路。”

    她对江烻的心思并非丝毫没有察觉。比起让他看自己的眼色,程怀珍更愿意在某些话题上单刀直入,打消他的忧虑。“八年前就是。师兄,你不用再想了。”抬起头,程怀珍平静地对他扬了扬手里的医书,“等你回来,我要问你问题。”

    “好。那师兄早去早回。”

    程怀珍对他有所求,这无疑令江烻高兴;同时江烻也意会到,有些问题不是他能问的。这确实要怪他沉不住气,没藏住心事。

    被强拉着说了些闲话,江烻借口脱身。这副本真的样貌确实能行些方便,譬如讲价和打听消息,但弊端也不少。思索着几时换一副面孔,跟程怀珍的对应起来,不知何时出现在正前方的青年令他眼神微眯。

    至于来者——余铉尘原本跟薛朝生说了些有趣的鬼话,心情颇为畅快;此番看见来人,他那点张扬外露的心绪又急遽内收,有如耗子见了猫。

    如微弱烛火般内藏隐患的欢愉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是程怀珍的师兄。”余铉尘最先开口。

    不为别的。他心下的侥幸因为今早杜徽与薛朝生大吵一架进而消散大半。虽然这场争吵更多是杜徽在抱怨薛朝生的无动于衷,而薛朝生一边表示着理解不断让步,一边表露出令杜徽更加不满的漠不关心。两人最终不了了之。薛朝生甚至还能跟余铉尘说些吹捧的喜庆话,让他短暂快活了一番。

    焦躁不安的感触半途反上来。杜徽甚至没有跟他吵架,这是否无形中说明了一种隔阂:他是否已经被盖章画押,成了杜徽心中那个无需争辩的白眼狼?“没良心的”?

    听了他的话,薛朝生不以为然:“珍姑娘不是好好的吗?你别多想。”他像余铉尘肚里的蛔虫,倒豆子一般倒出他的心声,说程怀珍从来都不算无辜,他们亦不是拿刀杀死山庄上下那么多号人的刽子手。

    “我爹跟我说,好官在如今的世道是要被扒皮抽筋的,活不下去。”他前面的话让余铉尘心上熨帖,此刻诡谲的语调又让他浑身一震。

    “可见程庄主不是个清白人。”

    经过那么多次死里逃生,余铉尘丝毫不怀疑薛朝生把他当兄弟这一点,但对方有时说的话确实令他无厘头从脚心升出寒意。“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薛朝生语重心长,“你当时因为冲动,把程怀珍跟她的婢女丢在秦庄,这事儿确实做得不太漂亮,但那又不是什么荒郊野岭。况且,我跟杜姑娘都知道你的为人。你嫉恶如仇,看不惯这些东西,又不是因为什么坏心思。”

    “我们后来也回去找她了,还想怎么样?只能说程怀珍受了委屈归心似箭,她父亲跟坏人勾结运气不好遭报应罢了。你固然有错,但不必被折磨这么久。你为这么点事儿愧疚,这不恰好说明你是个有良心的侠义之士吗?”

    他饮一口茶,话锋一转,“但是再耗下去,对你,对我,还有对杜姑娘都不好。”

    语重心长告诫着同伴,薛朝生蓦地想起一事,兴致盎然地嘴上打趣:“你倒是该考虑别的事,譬如珍姑娘如今有了个好归宿。你原本不是自居为她兄长吗?昨个急成那样子,你第一反应难道不是该替她高兴?”

    他的揶揄令余铉尘心上万般别扭。如今单独见到那男子,余铉尘口气冲了不少。兴许是因为论外形气质,他连对方的衣袂边角都摸不着,有些不服气。漂泊江湖,从来都是靠义气跟实力说话,至少余铉尘从未在男人堆里见过近似的存在。

    “你是……”

    来者面露疑惑,话语依旧谦和,“抱歉,我只觉得少侠分外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名字。可否请少侠解答一二?”

    余铉尘果断报上姓名。

    “我是怀珍的朋友。”若能看见自己眉间紧锁的模样,余铉尘定能从对面瞧清楚,是这人来者不善,而非那一开口就让听者心生好意的男子招人嫌恶。但他实在难掩敌意。余铉尘将此种心情出于旧友的担忧。具体缘由,也只有他那颗不是滋味的心知晓。

    “少侠一说,我便想起来了。余公子应当是和杜姑娘,还有另一位气度不凡的公子同行的罢?”眼前的男子依旧笑意盈盈,“故友重逢,实属不易。本当借此机会,设宴让少侠和师妹好好叙旧一番才好。”

    紧接着,他露出惋惜的神情:“真想听听师妹当初与三位少侠结伴闯荡江湖的趣事。只可惜,我与师妹稍后就要动身,怕是不能够了。”

    他提到“闯荡江湖”,余铉尘头脑发出“嗡”的一声,差一点就要失控地高声反驳,说从来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不过我想,既然是师妹和几位少侠的私事,外人若是非要横叉一脚,倒不美了。”

    那男子像是察觉到余铉尘应激,温和地在话语中补充一二。

    他并无恶意。余铉尘稍稍镇定,压下出于私人喜恶的生厌感,探问道:“这么快……珍姑娘什么时候走?要去哪儿?”喉咙如同泌出了锈,苦涩与刺痛混杂在一起,眷恋又不舍地询问踪迹。

    “用过午饭,休整片刻便走。”

    他略一停顿,“至于‘去哪里’,恕我无法告知,这也是师妹的意思。她先前同我说,我们和几位并不同路。”

    余铉尘一怔。

    江烻微微一笑,眼底反复打量人的冷意便更不清晰:“余公子,就此别过。”然后提步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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