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无论谁来唤兰君,只要并非她不可能抗拒的那个人,她都不会离开。

    因为,程怀珍被吓坏了。她明明还没有在饭桌上尽情享用到饱腹,就在方才害怕到几欲呕吐,吃不下了。兰君扶着程怀珍,看她艰难地漱了口,再把她脸上擦干净。她既能养好一个从自己腹中分娩出来不久的小男孩,也能将曾经常做的事熟稔地捡拾起来。

    “薄绿。”

    兰君不住地抚摸她的脊背,指使门口的丫鬟关了窗户。那丫鬟并不是她房里的,眼睛很分明地朝里看,像在监视。

    但夫人发了话,她不能不从。“开着多冷哪。”出了些气,兰君再爱怜到出神地轻拍,一下一下,节律近似一首无声的摇篮曲。蜷缩在她怀中的程怀珍也并没有哭泣,只是手脚发冷无力,瑟瑟发抖,被寒意湿透浑身发噤,跟和着羊水刚出来的婴儿并无两样。

    程怀珍问她:“那个人会把我们也关起来吗?”

    刘知府已命家丁打扮的几人将杜徽、余铉尘和薛朝生拿下,不知关到府中的哪个地方去了。程怀珍也在其中一人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交出那柄名字仍然暧昧不清的长剑。

    “不会的。”兰君声音和缓,循循善诱,“小珍,那儿不是还有一个吗?老爷不是平白无故把你杜姐姐他们带走的。是他们有错在先,应当的。”

    要说兰君心中对杜徽等人没有怨气,那是个带血的谎言。只是往事不可追悔,况且程怀珍好端端地回——

    一瞬间,兰君面无血色,落在程怀珍身上那只安抚的右手也就此停滞不前。

    如梦似幻的过家家把戏一戳就破。

    “……姐姐?”

    似有所感,程怀珍在她身前仰起头,“你怎么了?”

    兰君没有望向她,闭唇不语。但若是仔细看,那上下两片正依偎在一起,轻微地发抖。

    “小珍,你怎么了?”

    相似的话语开场。此时的兰君关切地询问眼前阔别多年的妹妹,亦是从前侍奉多年的大小姐。

    兰君不齿贱籍出身。即便冠了知府夫人的头衔,也只是令深藏的秘密愈发不堪。

    她一直是贱籍,从出生就是。只是,在兰君被带回山庄长大的年岁中,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贱籍出身。纵使年长程怀珍许多,身份放在此间世界似乎也理所当然须苦难来配,兰君真正意义上的成长,真正意义上的“匹配”始于离开山庄。这种成长是灰色的,她此前并未因为山庄里下人的身份得到过这种层面的成长。

    兰君无法违心地称赞这种成长是一件好事。不过她已然苦中作乐,甘愿连带着痛楚品味现今的生活。

    ——可她回来了。

    背对着窗,月亮再如何明晃晃地自沙沙作响的树枝间捎进来,都照拂不到背弃之人。昙花纹的雕花蜡烛是这房中点滴奢华的一角,升腾着曼妙的芬芳。兰君从不在衣着上张扬,但该有的份额,只要老爷不说一声“不”,她不会少了自己。

    现在是深夜,本为就寝之时。兰君取下寥寥珠宝,便显出几分亲切跟平易来,要同应邀的故人讲几句话。那半张脸以莹柔的影融化在橙红色的烛火中。

    “是不合胃口吗?”

    她问道,“我记着,你从前最喜这红糖酒酿丸子了。”

    故人方才只是轻抿了一口糖水。兰君看得很分明,那甜羹真正进到程怀珍嘴里去的并没有多少。

    她想,她已经作出选择了。

    一味操控来卖命到死的药,或是一味仅会一觉睡到天明的药。

    “这是为了宏图大业。”

    阴僻的书房内,刘知府怀抱着孩子。这孩子只要瞧见父亲就会安宁得很,一点都不闹腾。若是跟她在一块儿,总要麻烦她,且不喜欢同她亲近。

    “檀哥儿兴许不好闻你身上那股味。”

    兰君霎那间脸色苍白如纸。

    “你总要选一个。”发话者开始逗檀哥儿玩乐,下手很有轻重,只会惹来咯咯笑声。檀哥儿和兰君这个做阿娘不同,他无需去挣,就已经是官宦人家的子孙。

    刘知府无疑是喜爱这个继承人的,喜爱得恨不得一落地就开蒙,灌一肚子苦涩又甜美至极的墨汁,为即将到来的新世界,为他眼中命中注定壮大兴旺的刘家。“不然,恐怕就是知府夫人今天失心疯,把我的心肝摔死了。”

    当时,兰君不由自主双膝发软,发颤间“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真是奴才心性。”

    因此,兰君必须得做。她甚至没有时间回顾羞辱,加深恨意。她得做,并且这也不算难。应该说,比起她身体好时,被差使去夜半行尽杀戮之事要容易得多。

    一码归一码。若是手里有张帕子,兰君估计自己还是会将之绞烂。

    眼见着那张神情沉静到引人心惊的脸向此处轻转,上面一双仿佛见不到瞳仁的眸微抬,兰君胸口皱缩到发疼。

    “你试过吗?”

    兰君一时没能反应,片刻才缓过来。“……怀珍,你都已经长成不需要我试温的年纪了。说出去会叫人笑话的。”

    她不言,看不出情绪,再后知后觉答了兰君最开始的问题。

    ‘小珍,你怎么了?’

    “没什么。”

    程怀珍一边吃,一边说,“我没事。”她还给兰君看了眼完全见底的碗。

    将甜羹吃净,两人断断续续说了些话。

    “怀珍,你好像不容易同以前那般说话了。”

    “怀珍,若是困了,就在姐姐房里睡下罢。更深露重,你师兄那边想必也已经休息了,我就不让丫鬟去叨扰了。”

    意识逐渐抽离,程怀珍张了张嘴。她想要否认兰君的猜测,说口信不能免除。并且程怀珍知晓,即便叫人带了口信,她若不归,江烻枯坐一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她确实同江烻说的那般喝了热茶,还吃了旁的暖了暖身体。

    只是,她没办法回去了。

    “姐姐。”

    程怀珍躺在床上,看正给自己盖好被子的兰君。“你去哪儿?我不想一个人睡。”她不安地想要挽留。

    “方才还说头疼呢。”

    程怀珍恹恹地说要找药吃,兰君此时的脸色却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尽管如此,刘知府要去城门口施粥之事容不得她有任何推辞,她也不准备、同时不知道如何找来药。“我要同老爷出去一趟。你睡就好,有深红在这。莫怕。”

    唤作“深红”的正是那个引诸位进刘府的丫头。只是,此时的程怀珍已是认不出她来。

    “……好。”

    她精神不佳,侧过身蜷着,下半张脸钻进被子里。兰君起身将那被子拉下,看见露出口鼻,再离开床边。

    薄绿和她一道走,一双眼睛总在背后令人胆寒地打量。不过即便跟上来的是深红,也改不了兰君孤身一人的现状。她的贴身丫鬟从来都是一段时间,一张面孔。待不长久的。

    流民从来都有,毕竟土地一广阔,免不了贫瘠的边边角角。近几年来多些,其中有天灾所致,亦有人祸所为。

    自从上任以来,刘知府在辖区很得民心。此地不乏几户扎根已久的地头蛇,对城中安置流民的不满起初便由这几家暗中牵头,鼓动着百姓躁动闹了一段时间。然而后来,在刘知府的手段下,不但叫纷争平息了下去,还让这几家慷慨解囊,带头出钱出力,手腕可谓了得。

    此事发生时,兰君已经鲜少参与进刘知府的计划,在家安心养胎,虚弱的身体因为孕育生命不可挽回地更加孱弱。

    对于刘知府的铁腕,她像是发自内心认为这是件给自己孩子积德的好事。饭桌上丈夫轻描淡写提起时,兰君就是这么赞美的。

    她不能,也不敢有旁的想法。譬如贩卖人口,譬如在人头数上弄虚作假,向朝廷申报一笔不小的数额……尽是些老爷这等清官容不下的旁门左道,多说一个字都会脏人眼球。

    “老爷!青天大老爷!”

    马车里,兰君从微微掀起的车帷下瞧见夹道欢迎的百姓,右手攥握着的锦囊包有另一种毒。

    “你为何没把那位江少侠一同扣下?”

    “兰君,你这话便不对了。”

    刘知府笑她看不出门道,“你那好妹妹走不了,他怎能独善其身。”

    “况且,本官有些私藏的秘闻未曾印证……罢了,这不是你当知晓的事。”

    他口一松,兰君却是暗自记下。毕竟他是程怀珍的师兄,还有缘做了夫君。兰君望着他能因这两层身份对程怀珍多行照顾之事,而非给她历经沧桑的妹妹再生事端。

    “兰君,你让我很失望。”

    一声定了性的敲打,叫兰君头皮骤然发紧。她最初恨这种感觉,如今渐渐生出一种习惯性的恐惧。惧怕成为了平静的一部分,如同她得到原先同自己不般配的正夫人之位,便要忍受看不到头的煎熬。

    但这一回,兰君胸口无端生出些许野蛮的憎恨来。

    “是老爷欺骗妾身在先。”她几欲用质问的语气道,“那药分明不是睡一觉的事儿。老爷,妾身没同您谈失望,是因妾身尚且存有几分自知之明。”自知没有彻底违背的勇气。

    “那药究竟为何等邪物?”

    刘知府一时没有发作。应当说,他这种玩弄草芥的施暴者,平日最喜受虐者无力抵抗却要哀叹自己命不好的模样。

    这不是好事。然而此事如果发生在夫妻之间,就会变成一段亘古传承的“佳话”。“程少侠睡得不错罢?夫人这话倒是令人心寒得紧。”他将试药说成自己的一片痴心被辜负,“不过是加了些他们带回来的好东西,价钱还没算在她头上呢。‘离魂’……这药虽非我所愿,倒也算个奇物。”

    “程少侠是废了。本官只能指望她的好师兄有一颗能够参悟透的七窍玲珑心,好再去那离魂岛一趟,拿来吾心所愿之真。虽说这是个次上许多的选择……”

    兰君不再拥有选择。在刘知府看来,兰君没有挣扎的理由,定会按照他的意愿再下一次毒,把那位江少侠药倒。

    姑且谅解兰君对旧主稚嫩的爱心,毕竟那离魂岛上的宝物,实在是要紧中的要紧。实际上,刘知府也是奉命行事。他对上位者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揣摩不够,否则不会浪费几人的素质,叫他们白白来去一趟,连带刘知府自己也空欢喜一场,以为泼天富贵尽在掌控之中,结果只能懊恼。

    情形和刘知府预料的别无二致。只要掌握着程怀珍,兰君更不会反抗,所以他难得慈悲地宽限到第二日早晨。至于兰君,她也如丈夫所愿,并不打算收手。她只望着丈夫能把心智倒退的程怀珍一同供养好,想到发痴,甚至暂时忘却当初被用来要挟她的幼子。

    “夫人,程少……小姐起初实在难受,一直问奴婢要药吃。后来许是有了困意睡下了,睡前还叫奴婢不必挂心,打个盹都行。”

    黄昏中,深红朝返程来问的兰君回话。她聪慧,知道哪些话能跟谁一五一十地说,哪些事情该做,一片好心便能有地施展。“小姐睡下后,奴婢一直在门外守着。中途进了趟屋子察看,奴婢也不敢发声。之后未曾听见响动。”

    兰君小心翼翼推开门。被子确是蜷着,却有股不同寻常的淡淡血腥味。脸颊泛麻,头脑一阵嗡嗡声,她慢慢靠近床边。

    她早该料到“废了”是何意。

    她怎么敢的?敢想只要借故技重施,就能保得程怀珍一片安宁?没有谈条件的凭证,她凭什么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旧日习得的武艺在这副替凌虐者作嫁衣的躯体上涣散,自己也没有捡拾起来的心气。兰君转而向自己败落的身躯,半晌无话。

    “夫人!小姐应当是受了伤,被带走了!”

    “……在别处。”

    兰君恍惚地看向袒露出窗外风光的缺口,心上开了一个任何世俗的玩意儿都填补不了的大洞。

    “她的……肯定在别处。”

    ——小姐,奴婢奉庄主之名侍奉您左右……

    ——什么小姐奴婢,不许说了,也不许再提规矩。你就当我不识字,是个蠢货,好不好呀?

    ——(怎么能自称蠢货呢)

    ——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

    ——奴婢……我懂些拳脚功夫,前来贴身侍奉您。若小……您有危险,奴……我即便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什么啊,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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