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程怀珍后来的举动令江烻一度以为她想起来了。

    “哇——我身体自己可以动诶!”

    但程怀珍的确没有记起来。她正兴奋于帮助自己脱身的磅礴气力,对着残阳稀奇地打量剩下来的九根手指。没有对残缺的惊诧不安,程怀珍觉得其中一定有道理,心里只有发现藏宝的欣喜。

    粗糙残疾的手,紧实的肌肉,高上许多的个头,难以言喻的咽喉。

    贵妇人打扮的兰君,如同见到旧日鬼魂的同伴,陌生但不叫人反感的好意。

    程怀珍会说,即便是用孩子的眼光,“我也全都看见了”。

    她也充分地感受到自己的能耐。原先只是本能地挣扎,哪想差点就把那人勒断。

    他不能死。此时的程怀珍并非跟个嫩生生的兔子似的感到恐惧,而是以一种让人发怔的犀利和老练,疾言厉色着“别让他死”。

    闻言,江烻不假思索将人救下。近似呵斥的话语伴随压倒性的局势,一时叫江烻迷了视线。他毕竟没同这般年岁的程怀珍相见过,他也从来没有幻想过——这是无济于事的心碎之举。

    “真是凶险。”

    后知后觉叹息于因为拖行弄脏衣衫,程怀珍在身上掸了掸,用仍有些稚气的面目腔调松了口气。

    江烻在她轻晃的袖管中看见留下割痕的手臂。“你手臂上的伤……是从何处来?”未经任何包扎处理,全然人为的痕迹。

    “喔。我自己。”

    程怀珍理所当然答道,“我想跑来着。”

    她不仅要跑,还要把朋友都救出来。

    所以,程怀珍打算令自己流血,好像自己不得已地被府上的歹徒掳走。这其中不免使了些心眼,因为程怀珍没把藏在身上的短剑交给任何人。她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最信任的兰君,自然无需太过顺从。

    这刺客刚刚无声无息出现在窗口,便叫正在割手臂的程怀珍一惊,首先心虚于小秘密被发现。再然后就是被挟持去,由对方轻车熟路寻一个僻静的地方了结性命。同先前的许多人一样,尸体将会埋在花园的地底下作养料。

    “呃……嗯。‘江少侠’。”

    少女时期的“程怀珍”远无表现出来那般怕生。至少在局势充斥猫腻的特殊时期,她有自己的决心与考量。

    那是遭人轻视的,属于孩童时代“夜归人”的一点心意。她能成长为“夜归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躯体里埋藏着促成她成长至此的因子。

    于是,先是听上去颇有些莫名其妙的夸赞。“您……你的刺绣很好看。我自己的话,总是会刺到手……”说到这里,她腼腆地用指尖蹭了蹭脸颊。

    这是程怀珍在含蓄地表示,自己感觉到他是自己人。她在饭桌上可不是白东张西望的,那和自己衣领纹样如出一辙的精巧绣纹实在是漂亮得很。正因如此,如今的程怀珍虽然一点都不记得他,但并不妨碍她欢迎这支行侠仗义的队伍又添一员。

    然后,时间不等人。“你有让他说真话的药吗?”

    一边说,程怀珍一边将另一小堆未曾有所交代的瓶瓶罐罐抖出来。“坏了……这些都是干什么用的……”她纠结在原处,又不敢乱用,内向地偷看江烻。

    “我来吧。”

    说罢,江烻从放在平整石块上的药瓶中提起一只,轻放在程怀珍手心。她掌心蓄着汗,连带着额上也算不上清爽,吃痛到眉心凝成了漩涡。

    “不知道这能否解开你身上的毒……”

    没等江烻说完就拔出木塞,程怀珍立马饮尽,坐着等待药效。

    她将珍贵的信任托付于他。

    “……还有我的这瓶。”江烻克制着情绪,尽可能语气平和、话语短促地嘱托,“你休息的时候往伤口上涂一点,揉开来,马上就一点都不疼了。”

    “你就在这里。不要走远,不要进来。”

    他拉住绳的另一端,把草丛里的刺杀者麻袋一般拖出。那人被勒出了惨烈的血痕,环绕的一圈隐隐透出腐蚀溃烂的痕迹。因为发不出响声,他只能哈气。

    程怀珍顺着青年手臂的轨迹看去。结果,江烻把杀手往身后一甩,脸上露出往日给程怀珍准备生辰贺礼的笑容。

    “以及,别多看。别多听。”

    她现在还是小孩,江烻觉得有些画面实在少儿不宜,“你别害怕。如果有人对你不好,不管里面声音有多大,我都能知道。”

    程怀珍连连点头。于是,江烻把身后半死不活的人迅速拖进简陋搭建的木屋中。

    不多时,江烻再次出来,身上只有沁人心脾的梅花香气。

    安坐在石头上的程怀珍动了动鼻子,然后接连动了好几下,觉着十分好闻。

    “我们走罢。”江烻情不自禁微笑,把掌中物交给她。

    和少年时代的程怀珍套近乎并不难。至少现在,仅需要一串不沾污秽、还融入些许馨香的钥匙。

    接过后,程怀珍紧紧握在手心。

    一路上,两人避开穿行做活的仆人。

    “兰君好像还没发现。”

    低矮的假山显露出程怀珍的一小段头顶。她足够警惕,有股能跟野兽周旋的直觉,因而无需同行者忧心太多。“……但我身上真的很难受,我没有撒谎。这不算骗人。”她小声嘟囔着,小幅度晃着头左右观察来往的人,然后飞快换了块假山扒着。

    “她会原谅我吗?”她担忧地小声询问。

    “会的。一定会。”

    江烻甚至认为,应当是那位知府夫人尽力博取怀珍的谅解才对。而他同时以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程怀珍从未对那位体面的背叛者生过气。他的师妹是个在所有领域都能拔尖出色的天才,也是好脾气到用性命装糊涂的念旧之人。

    无怪乎他心里恨得要命。

    程怀珍不觉。她只知道,按照江烻方才所说,他们要到了。

    “我必须要救我的好朋友。”

    痛楚退却许多,程怀珍开门时也不复颤颤巍巍,展露出紧握的钥匙。“如果能拿到让我生病的药,我一定要把它烧掉。”

    那药既然能够让她头痛欲裂到神志不清,也能教旁人如此。程怀珍想,如果是杜姐姐,一定也会想要这么做。

    但程怀珍也有捉摸不透之事。

    “……兰君肯跟我走吗?”

    不知为何,程怀珍能够隐隐察觉到,她和最不可能分道扬镳的兰君生了隔阂。这隔阂令她心底发怵。

    因为,竟是犹如山和海一般。

    “夫人。”

    兰君几乎是一下子扑到摇篮旁。她盯着睡得正香的檀哥儿许久,然后缓缓转过头。

    死死地看向来人,兰君道:“你要害我的孩儿。”

    那本是一张素雅清丽的脸,不经常穿金戴银,总是萦绕着一股略苦的草木香;偶尔略施粉黛,便凸现为人母亲的慈爱和心向百姓疾苦的关切。

    如今,那双眼肿胀出血丝逼视薄绿,疑神疑鬼,像突然得了疯病。

    不论薄绿如何恭敬答复,她不再开口,只是紧紧盯着对方,不放过一丝一毫,与此同时慢慢将孩子抱进怀中。

    檀哥儿天性跟兰君不太对付,但这对老小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母子。再怎么比不上官宦头衔,也免不了这层薄薄的血缘恩情,更不必说累日终年的哺育。

    兰君一抱,檀哥儿醒来,只默然片刻就开始大哭不止。这种场面并不多见。

    “别哭,别哭。阿娘在呢。”

    兰君摸一摸檀哥儿沾上泪水的肉脸,满目都是怜爱。“檀哥儿,你哭什么呀。阿娘又不像你那狡猾的阿爹,光讨人喜欢,却要害你呢。”

    薄绿本是为了监视,垂首间却从她的话语中品出些不对。

    “你莫哭,莫哭。阿娘可舍不得摔了你。”

    那贵妇人仍旧满怀柔情,顺了几下气,还要刮一刮幼子的鼻梁,叹:“你个天生的小白眼狼,这是知道自己比阿娘金贵呢。”

    一边口中念叨,兰君一边在小床旁边来回地踱。她先前常如是哄檀哥儿入睡,被不肯安歇的无知幼童折磨得精疲力尽;檀哥儿是睡着了,兰君想要小憩,又被哭声惊醒,整宿整宿不得安寝。生育完的躯体本就千疮百孔,休息不好只能愈发孱弱。

    但兰君实在有心将双手清洗干净,好自此金盆洗手积累德行,做个得人敬爱的好母亲、好夫人,所以她的耐心充沛到引人咋舌。

    “你明白阿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兰君不住地絮絮叨叨,“还这么小呢,就懂磋磨你阿娘、叫阿娘难堪了。以后还得了?”

    “肯定——是个惯会欺负人的东西。”

    余光里,薄绿忙叫丫鬟去喊人。眼见兰君抱着小少爷胡言乱语,她自然不能走。非但不能走,身为奴婢,她还得护住未来的主子。这是责任,亦为大功一件。

    薄绿镇定向前。“夫人。”她试探地唤,“您这样,少爷睡不好。不如您让奴婢来哄……”

    “我不是主子?!”

    这话不是慈悲为怀的知府夫人往日能够说出来的。她将檀哥儿抱得很妥帖,讽刺地乜斜着眼,眼神针扎一般怨毒。“我说的有错么?我就是比这府上的老爷、少爷都要下贱……你有何指教?”

    “噗通”一声,薄绿双膝着地,声音之大有如以头抢地。

    “奴婢绝无此意!还请夫人责罚!”

    兰君发出轻烟似的嗔怪声:“我哪敢呀。”

    罔顾手中愈发尖锐的哭声,兰君还想走到窗边看一看外面。

    只是,老爷进来时,她浑身汗毛直竖,半步都走不开了。

    因为凄厉到美味的恐惧,又因为从来没有消失过的咀嚼声,兰君抗拒不了这种折磨。咀嚼的瘆人声响源自一个庞大的旧世界,这旧世界肆无忌惮镇压在了她身上,便叫她成了磐石高山下的妖物。

    兰君不由自主把孩子还给他的父亲。

    母亲的真谛就在于此:把自己怀胎十月的骨肉拱手让人。

    它会变成回抱她的手吗?还是一把刺向耻辱的刀?

    接过独子,刘知府缓缓地晃起檀哥儿。哭声的确小了许多,但没能彻底起作用。

    婴孩叫声刺耳,刘知府语调冷漠:“夫人为下午的施粥之事操劳过多,忧思过重。你们几个没眼色的贱婢,不知道把夫人送回房吗?”

    兰君想,兴许她早已得到过答案。

    那时,伴随着拨浪鼓的声响,兰君深深地跪在地上。

    “檀哥儿,是阿爹手里的这个好玩吗?”

    而那孩子只是乐不可支地咯咯笑着,很神秘地伸出肉手,往生母的方向连抓几下。于是忽地,刘知府福至心灵,对地上的兰君斥“贱人”。檀哥儿应声手舞足蹈起来。

    听着父子交错的笑声,还有童稚的拨浪鼓声,兰君霎时从头顶寒到脚心,浑身克制不住哆嗦起来。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让我的檀哥儿高兴啊。真是个有灵性的孩子。……”

    如今,婢女跪在地上,不敢反抗,对刘知府连连称是。

    兰君骤然出声。

    “你要撵我回房。”她的腔调不同寻常,仿佛抛弃了仅有的尊严,要低到尘埃中,“是因为我要害你的儿子,还是因为我让你在仆人面前丢了面子。”

    兰君迈开了一步。

    ——只需要这一步就够了。

    “老爷,妾身都做了。”

    刘知府终于觉察出不对。他低头,怀中没了声音的檀哥儿青着脸蛋,连呼吸一同没了。

    “咚”。故去的檀哥儿被刘知府烫手山芋一般摔到地上。只是他绝情得太晚,双手已然沾染毒素,死路一条。

    “贱人……贱人!”

    先抱过檀哥儿的兰君仰面大笑。她行迹疯癫,狂乱间却依旧敏锐地捕捉到率先夺门而出叫人的薄绿眼中如何闪过庆幸。

    她不为旁人积德。她要为这沾满血孽的自己积德。

    说罢,兰君从袖中抽出匕首。这是个分外老旧的习惯,出门在外她总得死死护住她那甘心为正义辗转的妹妹。她还同小妹说,暗器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大侠都这么放。

    “你个疯女人!本官不能死,本官怎能死在你这个贱人手里……”

    匕首一下又一下刺向怀中,兰君感到自己的魂灵正在慢慢脱离这副躯体。如此多的罪行压诸于身,实在是罄竹难书。或许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兰君清楚地明白一点:自己是罪人。

    “怀珍……”

    她太过疲倦,于是慢慢地弯下腰,直至躺倒在地上。只是闭上眼睛,兰君想到了她的怀珍,放不下她的怀珍,便像个孩子一般流出眼泪。

    程怀珍也真从走马灯里出来了。兰君听得不太真切,只知道有个同她声音无二的孩子在来来回回说“肯定能救”。

    “……救不了……”

    心上顿时感到满足。如同置身于美好的睡梦里,兰君微笑起来,轻声:“那衣裳……还在我盒子里呢……我不敢让别人看见……”

    她胆子太小了。即便四下无人,也只敢短暂地摸一摸那个做工并不精湛的木盒,从不让那件就着熏香放进的旧衣见一回天日。

    “抱歉……但我是真的……”

    兰君真的盼程怀珍来。长长久久地盼。隐没于苟且之下地盼。

    程怀珍一死,她这个疯婆娘就要杀夫又杀子。

    若是她的丈夫知道,恐怕只会奚落她深耕的奴性不改。他跑到哪里去了呢?

    “……好高兴再见到你……”只是连兰君自己,都是从离开山庄开始才知道主和仆的差别。

    兰君咽气了。

    “……”

    “……”

    “……我姐姐死了!”

    跪坐在地上的孩子茫然地转过头。“我姐姐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从喉咙深处挤出绝望的声响。

    苍白的寂静之中,刘知府跌跌撞撞出现在门口,要跨过地上的婴儿尸骸。

    如若说,先前府内的平静是他强撑着一口气,将足够株连九族的阴私彻底毁灭,那么从方才开始命令贴身丫鬟在全府吃食中下毒,便是要在“清洁”完全外多拉些人垫背。

    “你……这个贱——呃!”

    寒风一紧。此时将短剑深插入刘知府脖颈的,正是程怀珍。她也因此被溅了一脸的血。

    “到此为止了。”

    那双黑洞洞的眼属于一个又一次死亡的人。

    而在诸位的见证下,程怀珍抽出了剑。

    然后,“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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