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

    在薛朝生父亲的运作下,知府之死不了了之。

    只是,感念刘知府恩德的百姓围住衙门,要求给个说法。毕竟在他们眼中,那位故去的大人是个做实事的好官,让他们吃饱饭,有营生做。这无可厚非。

    卷宗上的说法是知府夫妇骤染疯病。夫人刺死了自己,知府下毒不成咎由自取,还连累了独子。每一条俱是连带府上仆人的言辞证明,还有相应物证,可谓是一应俱全,难得清楚。而从卷宗到悠悠众口,未经含糊与隐瞒,更是这个时代难能可贵的一个干净案子。

    “苍天哪!你开开眼吧!”

    说是如此,但这奇怪的疯病多少让人有些忌讳,再加上官府的人不欲张扬,丧事办得静悄悄。乍一看,还真不知这位刘知府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结伴的一行人也到底在此处分手。

    这久别重逢不干不脆,甚至可以说是收场惨烈。尽管他们都还活着,还能相聚于岔路口,却宛若咫尺天涯。

    “……”

    程怀珍一直未曾开口。不过看情态,她应当是好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在场的人都对她水面以下的绰号心知肚明,离魂岛上的经历也叫他们不可不信“夜归人”方方面面的能耐。

    只是,程怀珍因为这场浩劫苍白了太多。如今佝偻着脊背,双臂紧紧拥住木盒,她以一个后知后觉的保护者姿态彻底走出少女时代,表情寡淡。

    这木盒并非兰君的棺。她急急忙忙以全尸入土为安,是半个受害者,也是“妻贤夫祸少”“虎毒不食子”中渎职的施暴者。对此,程怀珍纵不情愿,但确实没有理由让兰君的身躯化成细细的灰,跟她居无定所流浪,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木盒也做不了埋葬程怀珍过往的冢。急急忙忙寻到后,程怀珍第一时间砸开了锁。结果,盒中没有当初她和兰君交换的旧衣,映入眼帘的是一摊荒诞的灰烬,还有被灰烬簇拥着的孤零零一片。

    就是这开启木盒的瞬间,叫程怀珍彻底失声。纵使眼球因为盯视弥漫上灼烧感,但她无法移开视线。

    然后,秋风起。

    自此——身份,情谊,生死。

    ……一切都在随风而起的灰中错位。

    就连那片熏得辨不清楚颜色的衣角,也从程怀珍指间脱身,向半空翩飞。

    她抬头怔怔地看,看兰君的念想变作四散的灰。

    “……怀珍,你保重。”

    没有得到回应,杜徽嘴里心上俱是一苦。她欲同另一人点头示意聊表礼节,却触及江烻极冷淡的眼光。

    她到底明白了那其中的意味。

    记得刚出离魂岛,薛朝生就同她抱怨“梅香客”几乎把他置于死地的粗鲁。然而,当杜徽反问薛朝生在幻境中所见为何时,他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薛朝生梗着脖子:“我确实在迷乱中失了言……但这也不是那粗人有心害我横死的理由。杜姑娘,平心而论,几句话和一条人命能比较吗?”

    “……是谁?”

    他一愣:“什么?”

    “那条人命是你,还是‘珍姑娘’?”

    都说余铉尘固执。但杜徽以为,薛朝生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笼罩在他周身的是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是官宦出身者赖以生存、再不断反哺的土壤。有朝一日,薛朝生不再同他们共游山河,不再惦记作为游侠的自己,他会回到那片最适宜他扎根,且无所谓正邪对错的地方。

    兴许不需要太久。作为逍遥宫少宫主,杜徽能先一步感到那股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的凝重感。

    但至少现在,他不说话了。

    彼时的沉寂,正如此时的静默。杜徽终究自顾自黯然地轻轻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秋风萧瑟,倦鸟啼血。

    浮云皆已散去,只留下空落落的一片。空旷的天地间不觉释然,唯有寂寥。

    “……别死了……”

    渺远的一声令杜徽骤然转过头,急切地去寻找源头。

    每一次都是这般。杜徽总能从故人宽容的声音中汲取谅解,以减轻终身赎罪的痛苦。她曾放在少女肩膀上的手,现在一次又一次、更多地、不厌其烦地落在她身上。

    但那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怎么了?”余铉尘问。

    “……不。”

    杜徽转回,利落上马,紧握缰绳。

    她勉强地朝余铉尘笑了笑:“什么都没有。”

    程怀珍和江烻回到山中的小屋。

    院落的墙壁已然爬上交错的藤蔓,许久未打理的葡萄架蒙上灰尘,成了群山中昏鸦鸟雀落脚的一处,了无生机,暂且长不出一点新鲜解渴的蔬果。

    目前的江烻实在分不出注意力料理。他干练地抢先把屋子收拾一通,尤其悉心整理了程怀珍要休寝的床铺。

    一边打扫,江烻一边时不时往外头看。

    程怀珍被留在了靠窗处。夕阳将她的发梢渲染成哀伤的枯黄,她却分毫不觉,也丝毫不顾,低着头,一味抚摩木盒上粗劣的君子兰雕花。力道很轻,像在触碰棺木中的旧人冰冷的脸庞。

    不过当时,她只是遥望。她也只能遥望。

    如此情形,叫江烻愈看愈惧。但愈是受恐惧磋磨,他便越不能移开视线,还要多跟程怀珍相与,啰嗦地说点没营养的闲话。哪怕她失了魂,一个字都不回答。

    江烻从来不会做自虐这种无用的事情,他只是容不得再生事端。他恨谁都亏欠程怀珍,而这其中亦有他自己的身影。

    “来,碗筷都给师兄。”

    微笑着俯身,他在程怀珍耳边轻声细语。“你去读一读书。那边有话本,有师兄做过批注的医书。再不济,还有那本师妹早就翻烂的剑谱……做些师妹喜欢的事情。”

    程怀珍沉默地起身,在用来读书的桌角重又坐下来。如同死板地遵照医嘱,她将放在最上头的话本摊开在面前。

    水声混杂着药的苦味。

    这汤药煎了很久,为的是程怀珍身上残留的毒素。江烻疑心她旧疾复发,又恐惧切问时勾起程怀珍伤感的回忆,叫那簇在躯壳里与外游离反复的魂魄惊骇地离去。因此,他相当保守地往药罐中加了几味。

    除此以外,江烻每日服侍程怀珍洗药浴,沐浴完再从头到脚按摩一番。夜里燃上特制的香,他轻轻拍着程怀珍的背,希望她睡得好。

    她睡不好。

    “……小珍?”

    旁边的人并不应答,只是睁着眼,安静地看向半空中的某处。

    江烻毕竟不是铁做的,须断断续续休息几刻,方能继续做活照看。然而就是这小睡的片刻,醒来后不见了程怀珍的踪影。映入眼帘的只有另一半空落落的床榻。

    阴惨惨的幽蓝色月光有如斑驳的镜面,倒映出青年瞬间了无血色的脸。

    直到看见程怀珍好端端坐在饭桌旁,江烻才堪堪舒上一口气。他闻到了烧却物件的气味,但这比不上程怀珍全须全尾坐在那儿,比不上她只穿着里衣受冻。

    冷风习习。江烻将门关上,准备去卧房取来衣裳给她加上。

    “今天是兰君的头七。”

    然而,程怀珍在这时蓦地开口。

    她并没有失去说话的能力。应当说,程怀珍过了需要他人替她寻回什么的年岁,只是将其暂时尘封。

    “我把盒子烧给她。”程怀珍道,“衣服新放进去,一起烧了。”

    江烻压下再度听到她说话的欣悦,以及隐隐不安的底色。

    “她会收到的。”他温声应答,绕行至程怀珍身边。“师兄去替你拿件衣服来。你若有话,等下细细地同师兄讲,师兄愿意听……师妹,你莫要堵在心里。”

    程怀珍不应,眼眸微垂。

    她依旧间或地觉着头痛,细密的痛楚伴随着漂浮在半空般的眩晕。

    如果那道甜羹中掺杂的药就是想要程怀珍的命,她早交代了,哪里还会有现在。

    程怀珍甘心如此。自己从来是死有余辜。

    那她为什么还活着?非但活着,还要行哀悼之事,趁着月色祭奠。

    因为,“夜归人”再有本事,也拉不回下至黄泉的死人。更不必说,兰君的坟离她太过遥远。

    她没能带兰君走。

    她明明想带兰君走。

    她为何没能带兰君走。

    ——她为什么没能够想到,兰君的决定是被扭曲的?她为什么认为那是兰君愿意获得的现在?

    头痛欲裂间,程怀珍的视野与之相反,愈发清晰起来。向前,她看见兰君谈论叫人伤心的主客之仪,自己因为顾虑向兰君隐瞒计划;向后,兰君换上她的衣服,同她说“我去引那人离开”。

    “怀珍,那两把刀可怕着呢。要是你去,肯定不行。”

    兰君搓了两把她的脸颊,像搓雪球。

    但这终究跟凛冬时节两人玩雪不一样。程怀珍怕冷,而兰君想把她捂热。“就让我去见识见识吧。能有多厉害。”

    她说,“小珍,我可以保护你”。

    回想时,兰君一点也没发抖,双眼明亮得令她安心。

    ……

    江烻拿了衣裳出来,看到程怀珍紧握着那柄短剑。锋芒太亮,亮到决绝,就着捎入屋内的月光叫人辨不清界限。

    但他不可能看不清楚。正是因为看得太清楚,他才能在如此紧迫的时刻“接住”——应当说,江烻的手毫不犹疑地紧贴那道寒芒的轨迹擦过,磨出鲜红的血。

    相比起程怀珍,他还是太慢了。慢到摘不走正中靶心的机会,只能温吞地流些不痛不痒的红出来。

    “叩”的一声,木屑溅射四溢。那病短剑深深地咬合进木桌,也咬合进程怀珍右手的指缝间隙,像齿缝含着无休止恨意的困兽。她的右手尽可能地紧绷、张开,如同死去多时,僵直在桌上。

    此后,就在程怀珍短剑脱手的须臾,江烻紧抱住她,力道几乎是将她叩在身前。

    “……一次都没有。”

    她的声音平静到麻木不仁,“我一次都没有卜。一次都没问。”

    出现了那样的卦象,她都没有因为受到暗示警觉起来,徒留现在后知后觉地悲恸。怎能不说是麻木不仁。

    江烻多想宽慰地碰一碰程怀珍的脸颊。“小珍,这不是你——”思及手里沾染了血,他本不应这般做,却在揪心至极而致使的失神间染红了那片寒冷的肌肤。

    他也察觉到什么,低下头。

    程怀珍哭了。

    细瘦的两行正从无神的双眼流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然后,她的胸膛开始急剧地起伏。嘴巴微张间,程怀珍的呼吸声也逐渐急促起来。

    “……咳……”

    那从喉头喷洒出的血花,便是程怀珍最喧闹、也最无力的一次落泪。而这泪水让她的大半张脸,连带江烻的双手,俱成了鲜血淋漓的濒死之物。

    一口又一口,极致的痛苦令程怀珍浑身战栗起来。泪水覆上血液,血液染红眼泪,她像是垂死一般,看向上方——屋顶以上,云端以上,那些她瞻仰不尽容颜的神明。

    ‘四方神佛啊……我错了……’

    “又一次……重蹈覆辙……”

    她犯了过错。

    精疲力竭,双眼发空,程怀珍昏倒在江烻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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