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

    仓促地多备些柴火,两人回来的路上还颇有先见之明地购置了好些米粮蔬果,以及许多可以贮存起来的腌货。

    镇上粮价涨高不少,品质却不见提升;非但不见提升,还跟愈发贫瘠稀少的选择一同往坏日子过。

    江烻没有多言,只是目光敏锐地在其中精选挑拣——他在这种事宜上“身经百战”——然后给了钱。他惯用这一张面孔购置用品,因此成了各个摊点的老顾客。

    “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

    守在糕点铺子前的是个满目风霜,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她认得这对小夫妻,认得出江烻这张示人的假面,以及偶尔和他结伴的程怀珍。

    “老家刚闹饥荒,得亏俺把哥哥嫂嫂都接过来了。公子,你是没有看见那场面——那叫一个惨噢。”一边说,老板娘一边用印花油纸把几只热乎喷香的酥饼抱起来。她和这座小镇上的其他人一样,都是本分做事的生意人。而她之所以能把名号打响到镇外头去,一是由于糕点的味道实在好,二是油纸上别出心裁的花纹实在打出了招牌。

    程怀珍先前还收集过,双手小心翼翼裁去上头没沾到油渍的一角,放进书页中。那一角刚好容纳得下几朵呼唤冰雪消融的迎春花。

    老板娘干练地将酥饼裹好,提着绳交到江烻手上。“附近流民多了不少,不晓得官老爷怎么安排。”到了她这个年纪,总愿意跟小辈多唠叨两句,“咱们这里虽然穷乡僻壤的,但都是良民,坏一点儿都待不下去。不过也是之前的事儿了,世道变了,别怪大娘唠叨。你跟你家妹子可要小心点,这些日子可是尤其不太平……”

    江烻嘴上谢过,道下次还来照顾生意,几句话说得人心情欢畅。

    “把日子好好过才是正经事。像我们这种小民,哪里管得着那些大人物。还不是他们随便动一动,我们就跟着抖三抖……”

    老板娘的话着实入江烻的耳。

    只是,既然那些坏事还没来害人,江烻便暂且按下不表。他更愿意为近在咫尺之事劳心劳力,譬如现在。江烻宁愿自己这番大费周章地东买西买乃是自作聪明;他愿意自己跟个下九流的杂耍艺人一样在程怀珍面前丢点人,叫她能如从前那般欢笑才好。

    “小珍,我们回家了。”

    “……”

    她沉默着,没有因为在烟火人间中穿梭一通更有人味。

    程怀珍怀中的木盒一落地,她也跟着应声吐了一身的血,其中混着仅存的一点泪滴,自此昏迷不醒。

    那么多血。再也顾不上别的,江烻不眠不休照顾她。

    起初,程怀珍会在夜半咳血咳到皱着眉半睁开眼,痛得只能很轻地喘着气,便在半昏半醒间经江烻之手咽下药,得趴在他肩膀上由他顺上好一会儿的气息再躺下,留下江烻独自轻手轻脚替她擦脸换衣。

    后来渐好,程怀珍不再咳血,但始终梦魇得厉害,只知用微弱的声音一个劲儿地絮絮叨叨,可怜得紧,跟在娘胎里被脐带缠住似的。得要江烻凑近仔细听,才知道她不断喊的是“阿娘”。

    江烻上了榻,将她轻揽到怀中,手臂作襁褓和摇篮,试探地轻声唱。

    “……明月光呀,夜路不怕……”

    第一次哼的时候,江烻还不甚熟练。程怀珍不太高兴,却又纵容了他这点花招,逐渐听顺下来,睡得很安静。那时的江烻还不知道缘由,只晓得一味唱,一味看她那张睡眠中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不再紧绷着的脸,满心欢喜地发痴。

    “……小姑娘诶,快快归家……”

    过了很久,江烻去听她的声音。只余下轻轻的鼾声。

    坐起在床边,他禁不住隔空描摹程怀珍的睡颜。双颊干净到没有血色,连带着薄厚适中的双唇也苍白地缩在一起;轮廓更是消瘦了一大圈,只剩下薄薄一层挂着,多余的肉分毫见不得。

    这张脸被血泪染就的模样,江烻到死都不会忘。

    ……

    ……

    外面下起了大雪。

    屋内烧得很暖和,给断断续续睡着的程怀珍捂出了好几层汗。有江烻及时更衣,也不必忧心她会半道感染风寒,病情加重。

    药罐里的苦汁还在煎。奢侈的蜜饯早已吃尽,没有新鲜果肉,大雪的严冬也不是手制此物抵挡苦意的好时候。

    无论有没有的吃,程怀珍都会勉强提起些精力喝完,手巾一擦就躺下,顾不得让江烻跟自己说上两句话。实在是她先前愤极攻心,身体亏空得厉害。

    “——”

    脑中骤然到无厘头的一声令原本在灶旁假寐的江烻睁开眼,望向禁闭的门。

    兴许是雪势太大,冲垮了葡萄架。他实在无心忙碌此类颇有生活意趣的闲事,只在疲倦至极时神采松懈分秒,就算休息过了。

    倒出汤药,江烻又拿一碗,跟往常一样多准备一只空碗,相互倾倒加快放凉,再入口试过温度。到时候他扶稳碗边,程怀珍就只管喝下,不必做他想。

    然而,耳畔又是轰然一声。这次掺杂些许人声,比起方才凄厉得多,凄厉到江烻面色一沉。

    按理说,他不会拥有这般久远的记忆。

    但江烻一直都记着,十分反常地将这段往事化作回忆。他人的告知反倒变得多余,于他无非是给记忆添上一笔的事儿,而他必须不露破绽地装作不知。

    由此可见,江烻很早就会冷漠地装模作样。

    ——他的确对这声音有印象。

    听起来这般相似,可又不可能是活人,那就只能是鬼了。

    江烻走进卧房,先试过程怀珍的额,再伏在床边听了会儿酣睡声。临走前,他仔细亲了亲她的颊,把剑一提。

    他明白,自己必须在药凉透前回来。

    “……真是晦气。”

    低声斥了一句,他便钻入眼前晃着斑斓白光的无边大雪中。

    ——上苍啊,你若能有知,待我杀了这妖物,便当作从未降过凶兆,让我的小珍早早好起来罢。

    “师兄。”

    “……江烻!”

    那因为虚弱不太知轻重的一掐令江烻吃痛地睁开眼。人中残存的痛楚因为和寒意交融,如同在雪堆上燃起不小的火光,迸溅出的星子噼里啪啦,显示出生命逐渐消逝的不祥。

    方才伸手去掐江烻人中的,正是醒来听不见声响,于是来寻人的程怀珍。

    “你快要冻死了。”

    她面色冷硬,左手在半空中不自然地舒张了一下,然后烙铁似地把江烻的手腕攥紧。如同要拧出铁水,留下烫痕。

    “进来。”程怀珍没有同他商议的意思。

    她只觉得江烻昏了头。外边虽还不是大雪茫茫覆盖万物的恶劣天气,但也寒冷至极。光秃秃的树梢已然挂上一条又一条肉身难以忍耐的风霜。

    他好歹听得进去程怀珍的话。“风……吹着冷……”江烻本能地半拥着她,把风的轨迹截断在另一边。

    天地一片清明,没有半粒雪花。他怔了一瞬,无暇分辨幻觉同现实的界限;江烻只知道一点,他的师妹醒过来了。然而程怀珍大病初愈冒着寒冷出门,他又开始有理有据地疑神疑鬼起来,想那妖物使坏,要冻死她。

    想到这,一刻也耽搁不得。等进了屋,江烻立马关门,伸手去搓一搓那张未蒙棉衣荫蔽的脸。逆向的暖意让他无所适从松开手,缘因程怀珍的双颊远比他的手温热。

    同时,那双隐有不愉的黑色眼眸无声地责怪着他。“师兄……师兄去烧水。”江烻原先要露出的温柔笑意便因此变作不知所措的讪笑,“小珍,你一定冷坏了……”

    “烧好水,你一块来洗。”

    程怀珍严厉道,“先把药吃了,水没烧好就先去烤火。这种事,还要我教你吗?”

    “……抱歉。”

    江烻只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他本来不觉得自己到了极限,但无论是漫天纷飞的大雪,还是在屋外发出异声的棺木中人,无一不彰示出他在精神层面穷途末路。

    他从来都没有坚强过。只要意识到程怀珍有可能死去,江烻可以轻而易举抵达绝望的彼岸。他一直都是这么脆弱。

    “是师兄不好……是师兄做得不对。”江烻向来精于一种微妙的谄媚之道,“小珍,小珍……你原谅师兄。”

    每到相似的时刻,程怀珍都会感觉有一条蛇正格外细腻地和她密不可分,再讨好地用蛇信舐着她的脖颈。

    她习惯如此,反倒逐渐平静下来。

    “……吃完药再过来。”

    程怀珍自己坐一张低矮的木凳,再端来一张放旁边。添了些柴火,她坐在凳上聆听柴木爆裂,其中间杂着干脆的吞咽声。

    她其实很喜欢下雪的声音。但现在还太早,没到时候。

    阴影自上而下游离。江烻吃完药坐在她的旁边,让热气融化手心手背覆盖的细小冰层。

    他们都没有开口。

    片刻后,江烻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站了起来,说:“小珍,我得去把药倒出来,你还没喝药呢……”

    “我喝过了。”

    程怀珍抬起头,“然后,你就不见了。”

    她是如此轻车熟路地寻到江烻眼中残存的惊骇,明白青年神志不清时得到的不过是又一段充斥创伤的回忆。她总是能那么轻松地伤害到他。

    “你忘记了。”程怀珍笃定道。

    “……”

    “忘了也好。”

    余光里是江烻默然间再度坐下的身影,她便顺手添了根柴。“我的事,你不必记太多。”程怀珍道,“那样对你不好。”

    “……”

    “太执着会丧命。”程怀珍平静地继续,“师兄,你如果觉得危险,随时可以离开。”

    “……不。”

    江烻所能做的,只有不安地紧紧扣住程怀珍的手。

    他不知道程怀珍如何使内心得以平息。他只知道程怀珍方才所言,他一个都办不到。

    过了一阵,水烧开了。

    “你要一起吗?”

    “袒露”在两人之间是如此的自然。程怀珍也和往常一样问起,得到江烻肯定的答复。

    他们如是相互依偎,在冬日温暖的泉中,没有任何障碍和隔阂。

    “我已经醒了。”程怀珍说,“如果你泡晕,我会叫醒你。”

    江烻只能抱着她。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到。“我不会晕倒的。”他说。

    ……

    师父出现在窗前。他从不落空,这次也是料到两人将诸事妥当安置后一身轻松,且已然休憩上了一段时间,掐着时刻造访。

    他从囊中取出一物朝里丢去:“怀珍!接住。”

    见程怀珍毫不费力抓住,他施施然绕到门口,由江烻迎进来。“没打扰你们俩吧?”

    江烻轻轻关上门,从柜中取出两盘不甚精致的冷菜。“怎会。师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弟子方才还在想如何招待您呢。”他最近才腾出手多忙点好菜,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师父都懂。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说罢,师父变出两个规模不小的纸包,展开来一处是酱牛肉,一处是尚有余温的烧饼。“这是给你们两个的。”他最后才提起那一葫芦酒,没有仰头就饮,而是含蓄地给自己斟一小杯,砸吧的时候很珍惜。

    “外头的日子……不比以前哪。”

    江烻则把牛肉和饼装盘后分别煨热。寒冬时节,吃食口感差些倒无事,但若是坏了身体可就无处哭诉了。

    饭桌上,程怀珍暂时撂了筷,手里摆弄师父赠予的手信。那是个镂出莲花纹的古铜色暖炉,单提梁,双手抱着正正好。

    她抬首,问:“单我有?”

    师父刚夹一筷子冷菜吃,此刻被问及打起哈哈。“老早买的玩意儿,图个偶尔捧一捧的新鲜,又不常用。”他道,“况且,师父予你,不就相当于予你师兄了么?”

    此话不无道理。

    盘子热过陈于小桌,江烻一手轻放在程怀珍右肩上。“师妹,你先吃着。此物不妨交给师兄,填完碳装好香灰再来细细把玩。如今正是用起来的季节呢。”

    师父也道:“对,你师兄懂。让他忙去。”

    程怀珍松了手,吃些刚出锅的热菜,跟师父有一搭没一搭聊。这其中大多是师父分享自个儿四处乱转的见闻,他从来不探求两个弟子去往何处,只爱分享。“为师自由惯了,不曾约束你们。但看见你俩好端端坐在这儿,为师到底觉得有个落脚地是幸事。”

    素雅的香气自桌下上涌。

    程怀珍入神地倾听着。当江烻要捂另外半边,她宽容地让出;哪怕他愈发得寸进尺,要和程怀珍覆在莲花瓣上的手指犹如并蒂相缠,借着捂手牵一牵,也罢了。

    说完一遭,师父喝口热茶润喉。程怀珍也在这时瞧见窗外簌簌的雪白色绒毛,不强烈,静悄悄的。

    她说:“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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