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还够吗?”

    “宫主,只够再发三天了。宫里人手不够,大伙儿都累的慌,宫主得三思而行,多给诸位留点口粮啊。”

    那女子沉吟片刻,喜怒不形于色。“明日继续发。若是宫中姐妹子弟实在不堪繁务,就叫他们放了玉牌家去,把父老照顾好。”犹豫不过须臾,她便如是嘱托道。

    “可是宫主……”

    “采嫣,没有可是。既无力担负起更多的责任,亦不必强求,就叫他们弃了逍遥宫门人的身份罢。”

    说话者正是杜徽。她也并非和那名唤采嫣的弟子在一处僻静处商讨,而是在大堂之上,下面是上完早课恭肃不语的众多门人。

    “老百姓如今自发地拣身体好些的人分担,你我已然度过最危急的时刻。事到如今,我也不谈让各位继续舍生忘死。既觉自己已穷途末路者,可以褪去这身晨功服,放下象征身份的令牌,回去料理家事。”

    杜徽已许久没睡过好觉,却愈发显出些沉稳而铿锵的精神。父亲荒诞地受流民所刺身亡,母亲因此身染重病在床,诸多祸事临头,杜徽却因兴起的怪病连服丧时间都无,提前接手逍遥宫。

    至此不见匆匆,仿佛世事本应如此,她随即以雷霆手段强硬地将名为逍遥宫的麻绳拧成一股,好像那颗会哀恸的心经此一遭冷硬得非常人所能及。

    但在接纳流民一事上,杜徽却力排众议,主动与官请缨,明确那面要将窜流灾民安置好的旗帜。

    “为一己之私舍弃苍生,非明智之举。”她公正坚毅到冷心,不为杀父之仇所累,亦不因诸多纷扰所动。“杀人者既已下狱,自会按法秉公处理。我身为逍遥宫宫主,乱世当中更应心系黎民百姓,放下个人私怨。”

    这一番话振聋发聩。

    无暇诘问其早早脱了孝衣是否有悖伦常,当务之急是将放在火上蒸烤的平民解救下来。为此,杜徽模糊了昼夜的界限,将身体当做超人之躯来使。

    所谓超人,就是要成为超出寻常的人。为了将一切拨回寻常,杜徽选择了一条不再鲜明显露悲喜的道路。

    徒余朝不保夕之苦涩的生活总需要些特别的味道调剂。

    情况转好,也分出来些人手忙处刑的事。此地许久没有过节,许久没有娱人之事,围观当街砍头,并在结束后与同伴绘声绘色添油加醋便成了一件颇不容易的乐事。更不必说犯人杀害了德高望重的前逍遥宫主,此番行刑,围观者俱是拍手称赞,且要在回去后意犹未尽地闲聊两句。

    “你是没看到,那贼人被架着画押的时候,真真是叫得如杀猪一般。”

    “哎哟!可别提猪了。还不知道咱什么时候有口猪油渣咽下呢……”

    “青天大老爷”和“下凡的天仙”多少令百姓吃了点定心丸,也好苦中作乐。

    采嫣却忧心于杜徽的状况,端着些匀出来的稀薄热汤敲响她的房门。“宫主,您多少应当歇会儿。如此身体早早垮了,逍遥宫又要变作先前群龙无首的狼藉。”

    说是如此,当杜徽拒绝了这碗汤,要她给守夜的弟子时,采嫣又禁不住将心声道出。“宫主,逍遥宫内外,众人都在议论先宫主之事,今日也叫那犯人枭首示众了……”

    邪不压正本是好事,但因末世变得浑浊不堪。即便是哀叹先宫主死得可惜又荒唐,痛骂末路狂徒不辨好坏,采嫣仍替杜徽感觉刺痛。

    她作为弟子瞻仰杜徽的英姿,却体味出二人犹在一处的心伤。

    “坏人已经伏诛。”

    因为,当二人独处时,采嫣尤其能感受到她那颗疲惫却始终坚毅的心。“就算是话本,演到这一桥段,也该说一声‘邪不胜正’收场了。”

    杜徽喃喃:“……只是不知写这本子的人何时能将病魔驱散。”

    敛下情绪,她看向采嫣,温和又不容置疑地说“回去吧”。

    “你若是把身体愁坏,我亦会感到徘徊无助。回去吧,这热汤我也不与你谦让了。”

    采嫣心喜,便道晚安。然而,入眠前采嫣才在恍然间想到,如此不过是以宫主的一步换她的百步。宫主仍旧留灯一直到天明。

    质量参差、掐出水分后到手所剩无几的救济粮早已用尽。知府上奏朝廷,却被说渎职浪费、治理不力。若不是疏通关系,还要被讹诈千余银两。

    他早已贡出大半的祖宗家业,当地的士绅豪强也因他压低粮价走的走、冷眼旁观的冷眼旁观,更有甚者已在谋划知府的位子。为了保全自己,这人只能放下几分良心,作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昏官庸官。

    现在,逍遥宫也逐步向绝于粮的不归路行去。若是吃不饱,疾病卷土重来,所谓功劳在生命的脆弱前不值一提。

    杜徽已经能够遇见悬崖下的风景。无力感让她时常觉得孤独,唯一之幸是逍遥宫上下愈发显出同心同德的力量来。

    “死生之事,上天之命耳;良心之问,个人之择也。”

    “‘自在逍遥’是乃‘大隐隐于市’之道。如今市已毁,生灵涂炭。怎可舍凡人之良心,偏求出世之高妙耶?”

    欣慰固有之,却令杜徽情涌席心,对故人之事念起一二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同伴的消息了。薛朝生自有家中诸事要忙,得尚书庇佑,杜徽从来不忧心他;余铉尘无处可去,在逍遥宫多住了些时日谋划未来,告别时同杜徽大吵了一架,愤然离去,两人可谓是不欢而散。

    “薛朝生需要我这个好兄弟帮衬。”

    彼时,一切还没有开始,因为一切都才刚刚结束。有如对待当初的主仆二人,几人仿佛心照不宣地让死去的兰君就此消逝在话语间,试图再一次把遗忘加诸于死亡。

    那种似是而非的氛围令杜徽感到失望。她很快挣脱这个怪圈,因为时间就要到了。

    “今天是兰君的头七。”

    她不再拥有欺骗的能力,所以她要吊唁,她要自惩。“我想为她烧点东西。你们呢?有没有要给她的?”

    无人应答。

    杜徽没有纠缠。那一刻,她只是蓦地想起彼此的年岁,想起这群人似乎不再是可以抛去诸多俗事、去往各处寻些“不痛快”的年纪了。

    她计好了诀别。然而头七的那一晚,余铉尘在临近尾声时默不作声地独自前来,拿出一个不算小的木盒——里头是他和薛朝生为了祭奠亡魂各自收集的物什——她又稍稍宽慰。虽然薛朝生没有来,虽然她和余铉尘在满天的纸钱灰烬中一言不发。

    薛朝生首先离开。后来,余铉尘眉飞色舞地找到杜徽,说他也该走了。

    她本能地感到担忧。薛朝生到底是朝廷命官的儿子,即便是杜徽,也从不主动问起他的家庭,更不必说借此涉足另一片深到看不见底的海。

    “你不了解。尤其是现在天下大乱,薛家仍旧屹立不倒,其中必有些不是你我就能——”

    这话戳了余铉尘的痛处,叫他霎时从脖颈红到脸,恼怒得浑身充血。“你……你这样诋毁,天下大事不还得经薛家的手!人家不照样办得好好的!”

    他因为太过激动口舌打结,

    “你就是……就是见不得我好!”

    但余铉尘还要说。说自己一无所有不过义字当头,说杜徽乃名门之后确比他一条贱命来得高贵,说离魂岛上时薛朝生就因情谊迷途知返。

    “……你困不住我。”声嘶力竭的控诉最后变成坚定。“我不是逍遥宫的人,没有那蓝色的衣裳,也没有那表示身份的玉牌。我确算你的朋友,也是借住的外人。”

    一切的不甘,一切的不满,都源自他的幻灭。

    余铉尘蓦然发现,这么多年的行侠仗义,到头来不过是出生时就已定下的“桥归桥,路归路”。更何况,这条曾给予他人生意义的来时路堆着难以回避的骸骨。他迷惘地思考前路,一时竟看不到任何可以名状的风景,不过是孑然一身的他自己罢了。

    现在,薛朝生在信中字字恳切。他需要他的才干,当今圣上亦需有识之士加入捍卫者的队伍。

    “薛兄需要我。”

    所以他执起剑,“杜徽,你若拦我,我就在这予你动手,绝不留情!……”

    如此再强留,也没什么意义了。

    杜徽仍是不解余铉尘为何那般决绝,甚至不惜要和她刀剑相向——他不会不知道杜徽的武功在他之上。

    她着实担忧余铉尘的处境。毕竟他若成了和薛家捆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面对的绝不仅仅是薛朝生一人,而是一个难以估量的世界,只怕是要被推出去首当其冲。

    既不知他会如何,杜徽同样不知迎接自己的命运。此地消息不通,她若是就此死去,也就当是天地兴致骤起鞠了一抔黄沙罢。

    她也不过是泥捏的人。强撑着一口气,杜徽偶尔觉得天旋地转,便凭借些从前被逼进绝境时的直觉站定,如此又像是铁作的了。

    若是能再度拥抱那段时光……

    “宫主!宫主!”

    耳畔传来采嫣无比激动的声音。杜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是累到虚实不分,在假作的现实中小睡了片刻。

    身体仍然疲乏到动不了分毫。“……发生什么了?”她问。

    “粮来了!皇城还来了官,说要治一治知府的‘不作为’呢!”

    杜徽揉了揉眉心:“……不能全怪管大人,大伙儿也都看在眼里……”

    “对了!宫主,这是队里的人悄悄塞给弟子的信,说是无论如何都要稳稳妥妥地交到宫主手里。”

    “我看看。”

    缓缓展开信件,上面不过墨字寥寥,却让杜徽眼眶一酸。

    [望无恙]

    [余铉尘薛朝生书]

    “皇上已等候多时。”

    药箱经由层层检查,终于回了那青裳男子之手。他相貌平平,身形匀称,姿态谦恭,颇有儒者风采,正是前些日子皇帝传命下去寻到的江湖郎中,知者都要尊称一声“蒋医仙”,一看脉就有办法。

    到最后,他也只需面见张公公一人,便在指引下秘密前往皇帝的寝处。

    庄祐在龙床上靠着。而这蒋医仙虽然是个江湖人,却着实讲礼数,起初一步一叩,然后躬身快步到了床前跪下,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庄祐让他坐下。

    “你非要行臣礼,我却把你当亲弟弟。”

    庄祐含着满腔的血意,“……哪怕你用了旁人的面目,且用奇诡之术变了身形。但我的眼睛能感受到你,皇弟。”

    那男子——江烻不语,只忙取箱中药瓶,顾着做尽职尽责的半仙。

    “你同我说说,这原先的蒋医仙去了哪?”

    落下片刻宁静。

    “皇兄是有所不知。”

    江烻平和地笑纳了他的抬举,“这姓蒋的郎中本就是皇弟曾经行医的化名,却叫一江湖骗子顶替了去。皇弟起初不觉,后来想着皇兄的病情,倒是突然记起来了。”

    “照这么说,他死有余辜。”

    庄祐看他去烧那药罐,里头放诸多药草。它们是该一味地服务他这个九五至尊,而非在苦寒之地、山野之间,成了卑下的农户夜晚归家时的囊中物。

    但在不可挽回的死面前,他们其实并无区别。

    “皇兄,话不必这么说。”

    与阔别多年的同胞兄弟渐入佳境地说些心里话,庄祐觉得心上熨帖。他在榻上没有尊严地病着,江烻如今予他尊严。

    兄弟俩终究血浓于水。纵使天高任鸟飞,江烻最终选择了留下。

    “那太残忍了。”江烻温声道,“不过是将疏忽致使的错位拨回而已。他成不了事,可总该有人医好圣上。”

    此言一出,庄祐骤然拉下脸。

    “……那些庸医方士恐怕不是医不好朕的病疾,而是看这位置早晚得让贤。”他闻着江烻燃的香,都能感到身体轻盈一二。“听到前方捷报连连,摄政王镇压有功,朕一面喜悦江山得以保全,一面真是忍不住——心如刀割。”

    “草民倒是听说与赤炼军一战中,摄政王起初以礼动人,想其主动归降。此事不成,竟是恼怒得血洗城池,一个活口都没留。”

    “恼怒?皇弟,话可不能乱讲。”

    身体稍稍舒坦点,庄祐面露淡淡冷笑。“那是暴民。依摄政王密奏,得是将她们放过才叫渎职。”

    江烻不言,交由入殿的宫人扇那火堆。

    被他物起了兴致,庄祐谨慎地不再对人有所言论,而是另外闲谈。“朕先前未曾察觉。今日一见,你这佛珠倒是莹润有光泽,像个能保佑人的。”

    江烻垂眸,指轻抚搭上那眼瞳似的珠。

    “……谢皇上赞美。”

    他也只能这样,当作她依旧念着他。

    “我那养在肃国公府中的皇兄,似乎和你有过一段不浅的缘分。你当如何?”

    “道不相同。”

    程怀珍有片刻的沉吟。她不作矫饰,亦不担忧自己会让庄献玉疑心,唯有沉着而恳切的言语:“自求多福。”恳求到残忍。

    她只是清楚一点:自己应当要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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