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你好像很惊讶。”她说,“我竟然还死皮赖脸待在这里。”

    程怀珍不置可否。“我以为,你会和申鸣鹤同去。”说罢执起一枚黑子,堪称鲁莽地干脆落下,以此续一个杀伐有余,思量尚缺的局。

    “关于这场战役,我的锦囊已经在她离开时展露无遗。”徐旻随即执白子。很快,这场并不平等的对弈在她手中了结。程怀珍是真的不会下棋,那怕是最为简易的五子棋。“夜归人”何等聪慧,应当只需他人提一嘴,应当就能知晓规则才对。

    她的确知道了。“再来一局。”可惜是个不依不饶的臭棋篓子。

    伸出手,一一收好子,徐旻继续道:“摄政王派出许楹,是看在他风格稳健,实在打不下就耗到弹尽粮绝。他们背靠皇粮,耗得起。既然如此,申鸣鹤得出奇制胜。”

    “也不是什么难事。”余光里,程怀珍一味抱臂,不欲帮她收拾。

    徐旻直觉她对自己存有不多不少的芥蒂。好在她们都很分得清,不妨碍在公主手下共事,在这里还算和谐地下棋等候消息。“那个许楹名声确实大。但要我说,不足为惧。不足以让我和将军一道去。”

    徐旻对程怀珍以礼相待。不单如此,作为此处唯一知道“夜归人”本名的人,她从未向第二人声张过,哪怕是她决心效忠的主人。

    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绪,徐旻如是揽下一个秘密,且不向程怀珍邀功。她当初没有戳穿徐旻的女儿身,还要予她药丸子吃,也没有提前打个招呼。

    “但你刚刚才说锦囊掏空了。”

    ——哪怕程怀珍要跟她闹点脾气。她徐旻这点肚量没有?受了就是。

    徐旻看她率先落子,跟着气定神闲放下。“那是专给申将军打仗的锦囊。若是我去,这锦囊定会一直鼓鼓囊囊,不离我身。”她伸出纤长的拇指,一点天庭。

    “无论少和多,许楹都不值得我花费过多心神。”

    “嗯。我信。”程怀珍点头。

    她在密室中领教过徐旻的能耐。

    庄献玉还作神秘莫测状:“你听我说,她可远不止这么些能耐。”她告诉程怀珍那鹦鹉正出自徐旻之手,“因为雕得是活物,你眼睛也毒,所以没把你骗过。倘若仿照的是死物,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棋盘上,程怀珍毫不意外地再一次败了。下了这么多盘,她也生出些许倦怠来。

    “不下了。”程怀珍淡淡道,“走还是留,请你自便。”

    这话像赶客,尽管二人都算庄琢的门客。

    不过,“夜归人”的话得按照表面义理解。徐旻最善察言观色,渐渐明白这一点。此刻她骤然想起一事,厚颜无耻坐在暖炕上没下去,伸手把棋盘撇到一旁,余下一张空闲的桌。

    “留罢。”

    毕竟徐旻确有要务在身。她的任务就与她隔着这张小桌,福安公主限她必须在申鸣鹤不在的几日与“夜归人”化解隔阂。

    “否则——子秋,”庄献玉笑着微一停顿,念徐旻的字,叫她品出些不妙的弦外之音。尽管徐旻就是看中庄献玉身上这股不怒自威的帝王气,但她还是时常因之背上发出冷意。“你得一五一十地,给本宫吐出迄今为止隐瞒的事。”

    “本宫从前确实不问。但子秋,今时不同往日。本宫不允许你同‘夜归人’不好。”

    所以,徐旻既是没想走,也是不能走。

    “我还想在这同你言语‘徐管家’的底细。”

    冯嘉只认珍宝的价值,于是有心躲藏世事的徐旻便在吞下秘药“离魂”后变成岛上最特别的藏品。可笑的是,冯嘉引以为傲的稀世毒物,解毒之人平日不出;若是出来,一口气有了两个——“梅香客”与“夜归人”任意一人即可玩弄股掌之间。

    异象一出,徐旻就知外边的天恐怕是要变了。她也间接地从杜徽一行人身上得知自己的处境,可惜的是他们同那愚钝的世俗中人无甚区别,尚未参透谜底;而程怀珍彼时无心于红尘,无须参透其中含义。

    徐旻想,程怀珍如今的处境无论如何都与自己有关。是她跟庄献玉谈及须有一信得过的暗卫,最好能够和养在摄政王府上那个底细未知的死士较量。这死士行踪不定,出手诡谲,未见实影,目前只存在于徐旻的推测之中;但她断定如此,并叫人小心。

    尽管如此,徐旻可不打算跟程怀珍直截了当地说。

    “公主府外的街上有一卖木刻摆件的摊贩。”

    她在桌上陈出一只掌心即可容纳的梅花鹿木雕摆件,做工粗劣,但确实寄寓着民间求取福“鹿”双全的喜庆意味。

    待程怀珍在掌间默默把玩,细细看过,徐旻将其收回,面上不动声色,桌下双手变动一二,再到台前。

    “哪个是我刚刚予你看的那只?”

    毫不谦虚地说,比起自傲于头脑,徐旻对自己这天赐的手艺更有信心。她那心胸极为狭隘的师父就是因此气绝身亡,死前直愣愣地瞪着眼睛,指她出师的小玩意儿不断重复“乱了天地”“没天理”。

    若是在战场上棋逢对手,徐旻兴许会无法假作对方预测敌人的行军思路;但在无需创造的技艺模仿层面,她可以变成世间任何人。拙劣的民间手艺人也好,精细的宫廷技师也罢。她甚至可如梁上君子,对质地做有限的超越,蒙骗这世间最精湛的鉴别师的双目,用相近的材料即可做完美的替代。

    “这个。”

    程怀珍蓦地一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徐旻循声垂眸,目光一时因愣怔发直。

    “我是对的。”程怀珍则因笃定而沉声,“还有吗?”

    “……有。”

    为了说明自己的“能耐”,也是出于上天入地均可的傲气,徐旻当然不止准备了一样。

    “这是知县夫人的玉佩……”

    程怀珍概不论她是从哪里得到的原物。“右边。”她只是专心跟徐旻有来有往,然后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这是盐商家里的金蝉摆件……”

    “左边。”

    “这是丰州知州的刻章……”

    “还是左边。”

    她的动作甚至越来越快,都不需要在徐旻拿出真品和仿品时细细描摹过表面的刻痕,只须在两物一同放在桌上时莽撞而不假思索地做出选择。

    “……”

    徐旻睁大了眼,竟是低下头,反复端详起那两个物件来。不仅如此,她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世界被方才一遭击碎得彻底。

    “你……你怎么认出来的?”

    “直觉。”

    如此回答时,程怀珍看着她,嘴角罕见地微微上扬。

    她竟是一哂。

    “……你等着。我再去拿点过来。”

    徐旻准备把自己最得意一箱子东西拿来。

    “嚯。”

    申鸣鹤趁着夜色翻进公主府,本应先拜见庄献玉,然后再同仆人问“驸马”的去向,问他同那位新来的大人和睦否,龃龉否。

    落地后踏着声儿径直寻去,锋芒隔着夜风锐利不减,却只是作巧匠试剑的手中物,而非刽子手取命的指间刀。剑客在颇有兴致地舞剑自娱,意不在取谁的项上人头;军师则于散作一地的模仿品中苦闷埋首,心中郁极间双手翻飞,要制一件更加服众的杰作。

    武与技的奇人一同出现。“着实不常见。”申鸣鹤缓着步子,想不惊动这番奇景,只是已然迟了。程怀珍放下剑,徐旻也抬起头。两人从这副画面脱身,一齐望向她,还有她带回的消息。

    徐旻起身,从凉亭的角落三步并作两步,下了石阶,道:“将军,可有捷报?”另一道身影微微侧过,手拿揩布擦拭剑身,不显山露水的眸子隐隐往这边瞧。

    “若非捷报,我应当快马加鞭率先禀告公主。”她道,“二位与我同去。想来公主已经备好酒菜,你我一起去吃个痛快。”

    “我一见便知。”

    果真如此。庄琢早命人将好酒好菜摆上会客桌,再将房门紧闭,说些私密话。“鸣鹤,你定是有好消息来报。”将军不言,主公也不急,待她噇过酒肉,咂吧滋味,再持满斟的瓷杯起身,去到将军身后。

    “公主所言不假。”

    申鸣鹤从大口饮改作轻呷,吐字说:“势如破竹。”

    “好一个势如破竹!”

    庄琢开颜,满腔豪情顿起,起手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敬将军,敬义军。”她执空杯,与申鸣鹤致意,与徐旻点头,再与程怀珍微笑。

    “许楹肯定不知,那义军首领不在天边,就在公主府中。”申鸣鹤笑道,“更不必言说这义军首领,可远不止一位的秘事。”她有不止一个替身,如此便可在战场、山头、公主府穿梭自如。

    徐旻是激刺人的好手。“不止是许楹,摄政王也得吸取教训。否则重蹈覆辙,再加上用人不淑,本就民心向离,可如何是好。”

    “自作孽,不可活。”

    程怀珍拾两筷素菜吃,再饮茶。

    摄政王打出清君侧的旗号,要挟天子气替天行道,不想造孽太多,屡杀无辜,唤起百姓渴望太平的逆反心理,反被同样祭出清君侧的平民义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力量对比悬殊,这支尽管打出些许名号、然而东拼西凑的义军,败退似乎板上钉钉。

    “人心向背。”庄琢托起酒盏,犹若使女般游弋在三人间,分别满上。哪怕是原先不喝酒的程怀珍,也举杯受了恩典,在残存的茶香中烈气入喉,有如刀割;却不见血,反能助兴。

    见众人饮酒,她不禁面带笑意,道:“想必皇兄也乐见其成。”

    “皇兄缠绵病榻,实在无力挈住这些……乱臣贼子。”

    “陛下操劳到龙体抱恙。近些日子不还贴出悬赏,说能侍疾医病者,赏黄金万两。”

    “心病难治。”

    参宴的人无一不是精于辞令,熟稔纲常,以一种顺从又不无文雅的腔调口称“万岁”。思厥所作所为,非要叫人惊出一身冷汗不可。

    “但我听说,有一民间好汉揭榜,那好汉还有‘医仙’的美称。”庄琢笑容稍敛,“可是姓……”沉吟片刻,话音久久不落,似是拿不定主意。

    徐旻镇定出声:“殿下,是位姓蒋的赤脚医生,‘草’与‘将’凑成一个‘蒋’。想来要是犯了皇家忌讳,也不会被请进皇帝的寝居。”

    “你消息倒是灵通。”申鸣鹤道,“殿下,这就叫‘贵人多忘事’。”

    庄琢一笑了之,徐旻围裹杯沿的两指却在松开酒杯以后,相触轻搓间失去真切的感知。正是不知何处沁出的热汗模糊了触觉。

    申鸣鹤仿佛不觉有异:“毕竟是攸关性命,动撼江山社稷的大事。他要真有本事,即便是真犯了忌讳,也得暂且放在一旁才对。陛下胸怀宽阔,赐个姓,不是什么问题。”

    “也是。”

    庄琢把酒杯撇到一边,招呼众人吃菜,包括座上久不言语的第四人。从头至尾,程怀珍只是凝神聆听,未曾流露分毫动容,哪怕试探的意味呼之欲出,她只是微低头,小口啜着,直到申鸣鹤嫌酒寒,要徐旻去筛酒。

    “你如果温好了酒,我让你和夜归人先对吃两杯。”

    比起这徐子秋,申鸣鹤在庄琢手边待得更长,心自然也向着这位不但心怀壮志,还要助她实现凌云志的主公。“你们两个能要好起来,甚至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悄悄话说,肯定比明里暗里较劲,耗一耗这邸中和气省心。”

    温了酒,徐旻照例先要予庄琢杯酒。遭她推拒,便遵起申鸣鹤的话,先给程怀珍,又给自己。倒完,只管把酒壶往将军面前一放。

    “有何事。”

    庄琢笑看二人和睦把酒,仿佛不察席上暗涌,纵使这暗涌因她而起。“鸣鹤,我和你也有不少窝心话说过。不必论。”试探是一回事。庄琢多疑,却也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方可把人心聚拢。

    更何况,程怀珍的反应——应当说是“没有反应”——已然令她心愉。

    “此番挫一挫摄政王的锐气,也叫他明晰,这乱了乾坤是有报应的。天道在上,真龙则在人间。”

    至于这龙是谁,别有洞天。

    她看程徐二人:“借这席,也算是庆祝本宫两员大将把话说开,一团和气。”

    到这时,徐旻心上才一舒。

    那位皇帝眼前的红人,不单得了黄金,还夜夜宿在偏殿,真乃一见如故的情谊。只是常人不知,绝非“一见”,如今应该道声久别重逢才对。

    江烻在帘前配药,走动时惊动珠帘轻响;庄祐则斜靠在金丝楠木枕上批阅奏折,提笔朱批,眉头紧锁。兄弟二人隔一帘,若相看,有如雾里看花般。

    “陛下。”江烻把药端来。

    庄祐将药汁饮尽,一滴不剩。药劲令人苦,人事引人醉。他将奏折搁置,叹:“天灾不断,朕看着是心如刀割。”

    “陛下爱民如子。这等切肤之痛,乃是陛下一腔爱民之心所现。”

    庄祐缓了缓,重启奏折,读时话锋一转:“流民扰人,更叫人痛心。”

    “皇弟,你如何看?我想听听你的实话。”

    江烻不因实话二字惶恐。“乱世无道,谋求一线生机的庇身之举而已。”

    “哦?”

    青年施施然把前衣一撩,跪在榻下。“陛下恕罪。”即便口念恕罪,江烻面上仍旧沉静一片,风轻云淡,不见丝毫怖色。

    榻上传来一声叹息。“你跑了这么多年的江湖,熟稔世俗,我不比你。说些切身的真话而已,我又怎会怪罪皇弟。”

    江烻不起身,庄祐也未直言叫他起身。

    “皇弟的意思是,这些人拉帮结派,滋事人间,甚至烧杀掳掠,官府都可以谅解?”

    “草民毕竟没有亲眼所见,不过臆断这些暴民生计皆断,不得已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江烻道,“便似这蒋医仙,顶替草民行医之名招摇撞骗,原先只为了口饭而已。”

    “那你何故断了他的生路?”

    江烻恭顺:“蒋医仙走投无路,不妨碍草民杀生添罪。”

    “好!”庄祐抚掌大笑,“好一个不妨害!贤弟快请起!”

    那青年起身,姿态写意潇洒,赏心悦目。这般风度,叫庄祐看了十分舒心。

    “贤弟又何须揽罪?这蒋医仙若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皇兄本就是要赐死他,不叫他在外边继续招摇撞骗……”

    “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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