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殿下这几日心情甚是愉快。”徐旻道,“我知这其中断离不了你。纵使鸣鹤尚未与你推心置腹,先前交手,如今共事,也早明白‘夜归人’是个十足的妙人儿。”

    程怀珍抽出剑来,平淡道:“你过誉。”

    徐旻常叫程怀珍亭中品茗,悟竹赏花。若起了兴致,程怀珍会在院中舞剑,舞时可谓锋芒毕露,酣畅淋漓。乍看惊似暴雨如针,仰首有如银虹贯日,自成一派,真乃世间难寻的绝伦剑法。

    毕竟不是宴会旋舞,舞剑者也并不意在娱人,因而无法用柔美概说;然而其中滋味,像徐旻这种精通谋略,又能在武学上有所建树的人,方能体会,再用语叙之。

    徐旻感叹:“可惜啊。若我能弹琴鼓乐,也能在此处成就一段佳话。”

    利锋入鞘。程怀珍没有应答,垂下眸,心中究竟作何感想,不为外人知晓。眼前徒留一枚枯黄落叶,在风中漂泊如舟。即便最终落到树脚下,在生命收末处归了根,仍旧没有半分欣喜,只有格格不入的凄然与伤感。

    不觉程怀珍有何感想,徐旻朗声:“走罢,今日是你派上用场的时分。”

    于是乎,程怀珍随庄琢上马车。徐旻骑马在前,受驸马爷待遇;申鸣鹤远在千里之外,率义军与官兵僵持。这么看,庄献玉真是以一己之力,横跨两个阵营;一面恭顺嚼皇粮余味,一面桀骜筹谋逆生祸。

    不过,她不是以此投机取巧,要尝两头滋味。庄琢心之所向,始终只有一处。“来,在这儿坐罢。”见程怀珍肃穆着神情,又瞧她换了一副面容,乔装成婢子模样上车,庄琢觉得颇为新奇,软和了眼眶,笑似春风桃李。

    她道:“菊秋可不像你这般板着脸,也不怕叫人看出端倪来。”

    庄琢口中揶揄,也是因为对程怀珍低沉的心绪有所察觉。自认与她交了心,庄琢就不能坐视不管,寻着法子要叫她开颜。

    掀开一点车帷,程怀珍看过马车外开始后退的景致,眼与唇俱是紧绷。“既是对受灾的百姓,没有笑出来的道理。”如此驳了庄献玉的面子。庄琢也不恼,始终笑看她警惕四周的模样。她晓程怀珍面凶,却最是率真纯性。直来直往不叫悖逆,无需庄琢试探。

    一路偶有颠簸,并无异样。

    “怀珍啊,”直呼真名时,庄琢凑到她耳边细细说,“你又没派上用场。”

    她每回要咬耳朵,程怀珍都垂眸听。“我派上用场,公主就得遇险。我宁愿闲着。”

    马车在此刻停下。程怀珍三两下跳到马车下面,伸手要扶这位虽不受宠,但仍可唤作“金枝玉叶”的皇室贵女。

    正因为程怀珍不会矫饰言辞,每发纯出心底之语,庄琢都会略一愣神。

    只是程怀珍朝她伸出的手缄默相待,老百姓夹道迎接的殷切亦在催促。所以她搭上那只手。

    “福安公主!”

    “是那位殿下!就是那位殿下!……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庄琢搭着程怀珍的手,姿态矜持优雅地走下马车。福安公主的名号一出,她就不是她自己,有如成了皇家的奴隶。

    她面对的黎民百姓,面对的平民,也绝不仅仅是灾民二字就能概括清楚的一群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覆”的能力不止是天下无道时才爆发,而是涌动在人的血脉中。

    “谢谢公主……谢谢公主!”

    庄琢维持着亲切的微笑,点头道:“不必着急。”

    她的芳名不是因为偶尔展示仁慈。施粥是一来有的,比起被层层克扣到只剩米汤,几近以水充饥的粥,或是因为盗贼土匪化为乌有的赈灾粮,福安公主所赐确能让人果腹。随后,她这么个不出名的公主再以真身出现——庄琢确实需要皇家光环——博得美名不在话下。

    上天降下的灾事往往伴随极端人祸。推搡斗殴到头破血流已是轻事,随后是买卖女眷,易子甚至易妻妾而食,□□买卖妇女。此类恶性事件屡见不鲜。

    施了粥,庄琢在简陋的茅屋中稍加歇息。屋外,公主府的用人正忙着分发物资,徐旻作为公主驸马率侍卫严阵以待。若有骚动,立马问询制止,不待扩大。

    “太小了。”庄琢望自己的掌,“……实在是太小了。”那只手在程怀珍的视线中紧握成拳。

    庄献玉知晓,自己如今的手伸不到九州四海。但施粥的这么片小地方,她断不许悖逆人德的事发生在眼皮底下。如若将来治理的山川河流,遍布着与野兽无异的乱民,庄琢想,这是她的悲,也是她的过。

    屋外响起徐旻的斥责。

    “殿下已让你食以果腹,身有倚仗,你仍旧劣习难改,玷污妇女……押出去!以后长这张脸的人,不可到此处领粥!”

    人心要争取,恶习须禁止。听到徐旻激烈的斥骂声,庄琢朝透光的纸糊窗口望去,眼角疲色荡开一点。“本宫已不问他们的从前。祸事难料,为保全自身,本宫暂且谅解诸多不得已之举。”不知是厌恶还是可悲的眼神,令程怀珍的心微微一颤。

    “但现在,他们既吃从本宫府中出来的粮,就是看着‘吃人嘴短’的道理,也得听本宫的话,把这做人的底线抬一抬。”她冷笑,“呵呵……女人……先是吃饱饭,再然后要女人……”

    “再如何失了神智,也知道得对女人小孩下手……尤其是这女孩呀,细皮嫩肉的,真真是最好吃了。”

    庄献玉的声音柔软婉转,幽腻似鬼魅。“……就连皇家,也是如此。畜牲性子实在是难改……”言语间净是不可外传的惊世骇俗。

    却也应了程怀珍随她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殿下。”

    这夜归人确实口念尊卑,行事却太没有主公和仆人的分别。非但不应和,程怀珍还要在呼唤后一手攥握她紧掐掌心的拳,俯身垂头,一手扶在她的肩膀上。“……不要被吞没。”

    庄琢回望,瞳孔重绽眼中,只一笑:“我失态了。”

    “不,殿下。”程怀珍眼眸低垂,“并非如此。”

    叫她守在庄琢左右的,绝不只是对方独特而魔性的人格。

    如何不被人性的恶念吞噬,而去发掘做人的善性;如何变更丑陋的旧习,在安居乐业的基础上移风易俗——怀揣理想之人挣扎的蛛丝马迹,每一处都在预设新世界的气象。

    因此,她们才能在相对无语间,两手叠了又叠,握了又握。

    要返程时,变故陡生。

    行刺者操着混浊的乡音,凶相毕露:“你们这些婆娘,不过是皇帝老儿养的妓女——!”若不是程怀珍早些年走南闯北,这惊世之语无法展露在庄徐二人眼前。

    但在程怀珍细细译来前,她得履行职责。

    用鹅黄绸带扎双丫髻的贵府使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剑刃。那身形细瘦灵活的中年人面色先是一怔,紧接着青筋暴起。然而,虽是肉做的手阻拦,鲜血淋漓,嘀嗒下滑,在地上汇作水洼,那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向前了。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殿下,得要活口。”刺客被架住,程怀珍也收回手,眉抖都不抖,眼神更难撼动。“得问清是怎么回事。”

    接过庄琢递与的罗帕,上方精致的刺绣霎时被血玷染,原先祥和幸福的图景恍若自炼狱奔逃而出。“多谢。”她方才出的是右手,因此所伤并非利手,无所大碍。

    左手摸向衣襟,程怀珍从中扯出一只绛紫色口袋,梅花绣纹拢皱在掌心,迅疾往伤口上撒下一片,再单手勒紧袋口放回衣间。

    庄琢刚刚声音因心急如焚变调,如今已是沉下,问:“感觉如何?”

    “不要紧。”程怀珍答时话语间略一顿,“这药性温,但是好药,不用太久就能恢复如初。不影响我……奴婢护卫公主。”

    侍卫前去安抚灾民。徐旻虚虚挡在二人面前,默默听着,伸手去将程怀珍的伤口用帕子裹起,免得污了贵人眼睛。

    “本宫不为此而问。”庄琢轻轻道,“……算了。你既无大碍,本宫便不浪费心神了。”

    而那刺客抵死不说,酷刑前早有准备,将人为拔去牙的齿槽处毒药咽下,一命呜呼。

    不过先前言谈,刺客举手投足之间足够程怀珍得出结论:“不是官府的人,应该是民间某个组织出来的人物。不是大问题。”

    “我道也是。”徐旻答,“是不辨善恶,自讨苦吃,抑或是要加入角斗,逐鹿中原……呵,后者还不太够格。”

    她们离人群不远。为了不惊动,程怀珍受下这于她而言不算高明的一刺,流了些无甚必要的血。

    庄琢面色较先前稍霁,仍不算好看:“我们打道回府。菊秋,你仍然跟本宫同坐。”

    程怀珍应声:“自该如此。”

    庄琢这回把徐旻一同叫上了马车。三人坐在狭窄空间内,座下马车随不平整的路微晃,时不时从石上轱辘略过。

    这马车外观不作雕饰,素朴至此,衬得马车中人颇不似皇室贵女。而那人确有一身不属公主的气度,叫人胆战心惊,揣测间难叫心安。

    空气凝滞。为了缓和气氛,徐旻开口,说自己从受灾孩童口中听得的民谣,无一不是把福安公主比作落凡仙女。“今早看见菊秋在桌旁拾蜜饯吃,我一时兴起,便用帕子裹了些带来。托了她的福,派上用场了。”她笑,觑看程怀珍这副对她而言不寻常,在公主府上又很寻常的打扮。正应了“菊秋”这借自旁人的假名,呈出一派既沉稳又俏丽的金秋时节来。

    “比不得孩子都喜欢的糖果,但也是极好的交换物。我跟他们说,谁若是愿意分享,我就给他们这个,一会儿就收集了不少呢。不过我未曾事先料想到此事,带少了。”

    庄琢一哂,道“竟有这等事”。

    “怎说无呢?……”徐旻忙应和,心上始终放松不下来,犹如被攥在半空一般,一跳一跳。

    直到庄献玉侧目,柔柔托起程怀珍受了伤的右手,到自己膝上。

    “那刺客进犯时,口中叫嚷了什么?你应当听明白了罢?”那双娇惯似柔荑的手珍视地抚了又抚,“否则怎会露出那副只许气出,不许气进的模样。你见识多广,一字不落地说与我二人听。”

    程怀珍把那话如实说给人听。徐旻脸色一变,庄琢笑容依旧。

    “也是个敢讲的人。”

    她看见徐旻难看的脸,不甚在意地朗笑两声,仿佛眼见极滑稽的场景。“倒也不错!若说这公主是妓女,那皇室就是个金碧辉煌的妓院。”

    “无论笼络人心,还是式微和亲,嫁来嫁去,自古以来呀,这皇帝干得难道不正是老鸹的营生吗?哈哈哈……”

    尽管庄琢时发狂乱之语,但骇人至此,直教向来谨小慎微的徐旻心惊肉跳。“殿下,这话可使不得,使不得哪。”

    她欲让程怀珍也说两句劝告。然而使女模样的女郎侍于公主身侧只顾蹙眉,与其说是不悦,不如说那是她委婉的哀怜。

    徐旻这才反应过来,程怀珍虽不反感,将其看作必要手段,但也不是好弄权术之人。她武艺最高,也是三人中最有慈心者。

    银铃笑声散却。“你想要什么?”庄琢蓦地问。

    “万两黄金?高官厚禄?这些都是如今的皇兄能够兑现的。你若是在我这儿寻,得有足够的耐性等待。”她重又变作温柔细致的模样,“还是举世难寻的武学秘籍?削铁如泥的神剑?看起来,你都不怎么想要嘛。”

    程怀珍对这些无动于衷。

    “让本宫想想……”

    她垂眸,半晌如同寻到稀世珍宝,身子向程怀珍那侧微倾。“一个承诺,可好?”话音未曾躲避在场第三人,像是要找个见证。

    “福安公主的确人言微轻。假以时日,就不是一个小小公主的口头语了。”

    庄琢压低声音:“……那会来自这天地间最尊贵之人的金口……”她首次在程怀珍面前,对自己宏远到大逆不道的抱负直言不讳。

    不过,迄今为止,庄献玉已经诉说足够多的谋逆之语了。

    “谢殿下。”

    程怀珍垂眸应下。这下庄琢握着她的手笑开,道“你现在满意了罢”。那护卫的伤被握出淡淡刺痛。

    “你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吧。”

    策马狂奔不止。程怀珍暂离公主府,化名一姓赵的江湖人士,作为幕后之人战场上的分身,随申鸣鹤到龙虎军驻扎的后方。

    此处可谓民生有序,分毫看不出暴民的“暴”字体现何处。程怀珍一路看到许多身姿魁梧的女性,尽显雄壮伟力。有这样的人存在,庄琢厌憎的乱象要想发生,也得问问她们手里的斧与锤。

    “有没有留在这,做我左膀右臂的打算?”

    毫无疑问,这是庄琢所期许的世界的第一步,也是申鸣鹤操办的成果。她看上去并非甘做应声虫,而是和庄琢怀有相似的见解。岁月和理想使她对福安公主忠心耿耿。

    “听殿下的调遣。”她答。

    “哈哈!这可真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不过,要是你能尽早学会根据命令行事,本将军也能省心很多。”申鸣鹤笑道,“毕竟从前涉足江湖,你和那——”

    “啪嗒”。首先是缺角碗摔碎在地的清脆,然后是身体扑地的沉闷声响。那是个被绊倒在地的小女孩,碗里的粥撒了一地。

    程怀珍想飞身去扶。女孩一下子从地上蹿了起来——并非用爬,而是极灵活地一“蹿”——掸了掸身上的尘灰,抹了两下手,趴到粥旁打量。片刻后竟是两手作碗,盛起一小拢粥往嘴里塞。

    “你待在这里!”

    按住程怀珍的肩膀,申鸣鹤喝止她,“你认为吃地上的粥,就是失去了为人的尊严?如今有多少人喝不上粥,你知道吗?”

    “这是每个人规定的份额!她撒了,就得承担后果。”

    上面的粥尚算干净,也拢得起来;下面的粥近乎汤,混着泥污紧贴地面,已经拾不起来了。那女孩索性俯下头,用嘴大口嗦取。

    “这是军令吗?”

    即便被呵斥,程怀珍也不见愤色,沉声问清楚细则。“军令如何规定?我用自己的干粮,触不触犯军规?”她把一路捂在胸口,仍热乎的面饼拿出。

    见她如此,原先疾言厉色的申鸣鹤沉默,渐渐柔和了眼眶,其中还夹杂些许无奈。“……她不是士兵。再怎么样,也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上战场。你不妨看看周围……”

    烧火做饭的女人,受伤的女人,洗衣服的女人。她们沉默地看女孩收拾残局,不做任何介入,却有人已然端起自己本就不多的粥饭。

    这一次,申鸣鹤不再扶住她的肩膀。程怀珍便也三步并作两步,到那女孩前,手上把面饼撕成小块。“吃这个。”她说。

    那女孩抬起头,露出一张即便精瘦,却不复面黄时的孱乏猥弱,而是神采间极有尊严的脸。

    “恩人!”也是一张程怀珍熟悉的脸。

新书推荐: 永远讨厌太宰 被偏执海怪缠上后 我靠种田称霸星际 最强猎人,但预备役 跨越二十八年 炮灰女配改命法则 当我救赎的剧本全员be后 靠美食治愈病娇宦夫 继承非遗夜校的我爆红了 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