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是那日见过的一家三口中的孩子。而且据程怀珍所知,这家的男丁已经死去,就死在庄琢毫不犹豫高悬的匕首下。

    那的确是个祸害。“地上的已经不多了。吃这个,好吃的。”程怀珍缓缓蹲下来。女孩睁着晶亮的眼,温度极热忱,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嚼起来,一边吃一边盯着她看。

    间隙抬起头,周围的人有条不紊忙起自个的事,心照不宣,不向此处投来分毫异样的目光。

    “喝点水。”程怀珍把自己水壶给她,让她喝够别噎着。

    “豆儿……豆儿!”

    急切的女声由远及近,是孩子的母亲寻来。程怀珍起身,便与那张从荒芜中复苏的面庞相觑。“大人!”做母亲的不再心慌地忙不迭抱唯一的心肝,而是热切地上前,不像从前似是而非地顺势道“恩人”,笑颜透出一股真切的感怀。

    “那日真是多亏了大人……!”

    当她靠近时,那股独属母亲的慈爱的芬芳让程怀珍不自觉轻抿了一下唇。紧接着,女人问起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恩人,我还想跟您打听打听,那天这孩子的父亲是怎么走的?”

    程怀珍放在身旁的两手不自然地紧握,许久才说:“……和你朝一个方向去。你……后来有没有遇到他?”

    那女人闻言微愣,笑容蓄敛些,淡淡地覆在面庞上。“没有。”她给出一个程怀珍意料之中的答案。

    正因为是意料之中,所以程怀珍才觉得分外煎熬。她想,自己多少有点劣根性在身。

    她迄今为止杀了不少人,但当这由她一己之私评判得出的“恶”落到具体的家庭时,程怀珍像是倏忽间被紧缚住了手脚。难道她企图为已逝的父亲辩驳吗?难道她羞于承认这是需要消灭的、彻底的恶吗?

    “也罢,只能说他是个没有福气的人。”

    此话引得程怀珍骤然回神。“他造的孽也不少。总不能当过一两天好人,就比死在官兵手中的儿郎更值得活吧?”她讪讪地笑,“我还在想,他要是活着回来,我们娘俩儿咋面对他……我家豆儿可禁不起吓……”

    豆儿跑到两人中间,一手去握母亲垂在左侧的手,一手要去握程怀珍的。她似是怕自己弄脏了恩人干净的掌心和衣裳,犹豫再三。

    程怀珍余光瞥见,直接握住了她的小手,紧紧攥入自己手心。

    这孩子夹在两人间,有股孩子气的妄言劲儿,又口出狂言:“阿爹死得好!”

    “……这不孝子……”女人这回骂得比上次要重许多,却只是无奈地笑,不是真的怪罪。她看上去,也的确像是松去了心上的一个大包袱。

    与母女两告别,程怀珍转身,申鸣鹤已不在那处。询问将军所在,她独自寻去,也寻到识趣走开的起义军首领。

    不仅一个申鸣鹤。程怀珍拨帷进营帐,除了一眼认出这位同僚,她一下子看到了三个同她无二致的“将军”。纵使申鸣鹤出现在此处的面貌已是修饰过的,如此妙景还是令程怀珍心头一愣。

    “子秋说你眼力极好。”

    斜靠在桌旁的的将军道,“在这儿,无需你眼力如何好。你只需要知道,是‘这个’首领要跟你对话即可。”

    “明白了。”

    申鸣鹤面容严峻依然。“最近的一场仗,龙虎军的一名神射手射中了慕容氏的左眼。失了一只眼,再人仰马翻,估计摔得不轻。”

    另一个“申鸣鹤”用如出一辙的声音口吻接上:“箭上涂了阁下所制奇毒,恐怕不是丢了一只眼睛这么简单。皇帝老儿已经把宫中名医派去敌军营帐,快马加鞭。就算死不了,也得脱层皮。”

    既是自程怀珍手中所出,她不会不知道那毒药还有紊乱神志的功效。此乃大捷,可谓是人助并天助,一齐向着义军。

    “杀了那御医?”但不可懈怠。摄政王府中定是卧虎藏龙,皇宫中得盛赞的医师也是变数的一环,要慎重对待才可。

    申鸣鹤微摇头:“不必。那大夫只要不是个能够彻底把毒医干净的神手,就已经正中我下怀。更何况是从皇宫出来,皇帝恐怕既不希望王爷好,也不希望情况多坏,肯定会有所叮咛。你只需稍加注意即可。”

    “本将军和那位希望你查清楚的,是另一件事。”

    她竖起两指,“这营帐中本应有六人,一下子不声不响少了两人。”

    少两个。程怀珍蹙眉。

    这数字无疑不寻常。若是少了一个,真身现于战场指挥杀敌,无疑能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然而一下子少了两个,恐怕是摸清这义军首领不止一个。下一步就是直指要害,直捣黄龙,程怀珍觉着十分有可能。

    “死了我,倒不要紧。”申鸣鹤未展露分毫笑意,“子秋口中养在摄政王府上的死士,终究是个祸害。”

    “你觉得是他?”

    “你没有看过尸体。若是看过,其剑法之诡谲,叫人无法不想到那个见不到影子的杀手。”

    “但你看出他用的是剑。”

    程怀珍用指挑了一下剑柄,寒光微绽,紧接着又隐去。“不是鬼,不是仙,是个使剑的人。”

    申鸣鹤一愣,紧接着大笑出声。久在军营,她当惯了肩负万千生灵,担任新朝未来的义军首领,却忘了这“夜归人”的作风,乃至于她自己最开始的作风,都是十足的江湖风味。

    “夜归人”那柄没有名字的剑,兴许也因许久不饮血干渴不已。“你还真是狂啊。那你可否助本将军,助殿下把摄政王的影子斩落?”

    “可。”

    话音未落,程怀珍便把帷帘一掀,往外处走了。

    “这人真是……”

    申鸣鹤不知程怀珍何时狂傲至此,不过对方之举确实给她吃了一记定心丸。

    对于程怀珍的禀报,庄琢只予了八个字:“顺势而为,小心为上。”

    这活计也只能程怀珍干,而且是独自干。摄政王安营扎寨的营地戒备森严,想要潜入极难。她固然精通易容,但喉舌之钝难叫她从里到外模仿得透彻。

    经历也非一朝一夕就能模仿来的,难免破绽。程怀珍欲从别处着手,就比如那个正在寻找解手处的药僮,不仅是从御医歇息的帐中出,而且口不能言,实是将“人和”发挥到了极致。

    此地亦有“人不和”的地方,这也是程怀珍没能在医者来至的第一时间摸明白的原因。她能够嗅到一股要和她较劲,甚至可能在她以上的气味。若远在江湖之外,程怀珍不介意激他现身,同他比试一番。

    切莫不可。她必须瞻前顾后,因为自体的保存是事成的必须。程怀珍需得瞄准间隙,溜进这副井然有序的图景中,再严丝合缝对上——

    “……呃!”连这记闷哼都是程怀珍在心中配的音。

    现在,“夜归人”是这不能说的药僮了。

    “你既然不能言语,想来在保守秘密一用上是极好的。”

    如果程怀珍在场,她无疑会赞同此说。无论是这句话,还是这哑童的存在本身就能给她行个方便。

    帐中正在恭维,说:“阁下真是气度不凡……”

    ‘要想把易容术掌握清楚,还得习得改变身形的本领……这需要技巧。师妹,今日师兄就来检查你书看得如何。’

    “您说笑了,王爷的伤势最是要紧。”那医者音色清泠,说话的腔调甚是温和。若放在过去,惯要更柔和些,吐出互不重叠的关切话来。“若能把王爷的伤医好,您再给予在下玩笑话罢。望月,你把东西端到此处——”

    程怀珍应声照做。她明白,自己已经不需要留心摄政王的情况,不论医生水平如何,由着中毒者半死不活就行。“……对,就是这里。你先下……站在那儿。”没有被准许离开营帐,就像心中希冀的那样,程怀珍站定在一旁。

    她仔细探查着那股压力感所在。就像死去的乌鸦张开膨胀的羽翼,危险的濡湿感萦绕在程怀珍鼻腔中。程怀珍确信那个看不见踪影的杀手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围了一层又一层近臣的帐篷中。兴许已经现出真身,而她很可惜地忽略;又或许正藏身某处窥探这里。等有异样,就会立即出手。

    “王爷的伤势如何?”

    青年的呼吸声平静下来。说实话,程怀珍孤身深入此地,并没有做好保护除自己之外第二个人的准备。“已经摘去了啊……林大人,那位‘即时’为王爷去除眼球的大夫是如何说的?”

    “蒋郎中,是否有不妥?冯医师说王爷的左眼已是回天乏术,实在保不住。箭上奇毒稀世罕见,恐怕还会影响到王爷用脑,甚至日常起居,到最后……”

    “冯医师诊得不算错。这毒究竟如何,还得容在下再看看——实在是相当可怕(天才)的制作手法,我甘拜下风。”他赞叹后有些为难地说,“只是,这眼球……林大人,我与冯医师乃是同行,他又深受倚重,此话未免有相互倾轧之嫌。”

    “您只管说。”

    “……也是为了王爷。这眼睛,确实去得有点早了,失了一个实在视物不便。在下也是考虑到王爷为江山社稷奔命,原先是有法子——”

    “这混账东西!阁下,这眼睛还能不能……”

    “唉。安回去的事儿,这得是神仙才有的本事。”

    的确如此,他并没有撒谎。程怀珍甚至可以断言,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谎话。不过,若是那位冯大夫没紧巴巴地把榻上只一味吐气的伤者率先处理过,眼球还好端端躺在眼眶中,这郎中恐怕要换一种说法了。毕竟“神医”最擅因时而变,因势而变,擅长到黑心的程度——用的药灵活地变一变,并没有什么稀奇。

    “望月,劳烦你把水壶拿来,就放在药箱旁的行囊中……”

    程怀珍听他使唤,拿起水壶往那处行。空气因为迈步不动声色流动,程怀珍的注意力、余光、感受力也聚合在一起,随之微微波动着。

    究竟是哪个。她反复排除,又反复将人纳入考虑范围。

    “阁下,您用这茶。”

    结果,那位许楹许大人先一步倒了热茶,用袖子扬了扬热气。“那点随阁下跋涉来的茶水已经凉了,暂且不用。”跟申鸣鹤戏谑为“缩头乌龟”“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战术不同,这位许大人话音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那个一派仁心的医者也不推辞。茶饮罢,他叫药僮站近些,待会儿给他打下手。“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再做些不足道的善后工作。”面对摄政王部下直刺人心的如炬目光,青年面上不见丝毫慌乱,神情举止间甚至有种自如的愉快——他也发自内心感受到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在下会给王爷开一药方,药方上无甚么奇药,交给冯医师配药即可,可保王爷性命无虞。起居方面,也会无所大碍,渐渐好转。”

    话音刚落,人群窃窃私语,似是因此松下好一口气。

    “但还有一事须各位大人定夺。”他又道。

    程怀珍一直在聆听与观察。无论是大夫的方案,还是帐中众人的的反应。

    “这药方有一副作用,会让王爷比从前更易动怒。然而,话又说回来,王爷要想下半生性命无忧,本就得少动怒,平心静气才行——”

    “……你方才还说王爷只要吃了你那药就万事大吉!”

    性子躁些的近臣已经不满地嚷嚷出声,又被其他人按捺下。毕竟不止是冯医师,他们可谓是遍寻名医无果,犹如遭了灭顶之灾,最终还得巴巴地倚靠那位稳坐皇城中的九五之尊赐下解药。

    “廖大人若是信不过,在下也无二话,随各位处置。”

    好不容易燃起一丝希望的病床前又要变成托孤现场,这是这群人所不能忍受的。虽然摄政王受敌中箭,但他们也掌握了敌军的秘密。这秘密只在摄政王和他那位颇信任的好友间——这好友亦是个神秘的江湖高手——才是透明的。无论如何,都是大功一件。

    最终,林雍拍板。“阁下尽管用!无非是我们几个老头子以后多磨些嘴皮的事儿。”

    “再不济,还有好些年青人。王爷的伤却是耽搁不了的……”

    “蒋医师没和大人一同出来?”

    程怀珍摇头。那中途走入、之后守在帐外的士兵向她指一方向,示意她可在那处等待。她点头,错过整齐有序的士兵队列,踩过暗黄色的土石,再循着间隙去找被她放倒的医僮。

    灌入药,程怀珍对迷蒙间转醒的医僮低声说了两句话。待她离开原地,那名唤望月的医僮竟也犹如进了一遭帐篷,不觉有异,暂且回到休憩的帐篷。

    未能探查到杀手的行迹,程怀珍心脏微微下沉。周围气息或浓或淡,若有若无,却不能一举把人从暗中揪出,这对程怀珍来说是头一回。

    “这等厉害,天地十人的名册里不可能没你的一席之地。”

    ——除非他找上门来。

    骤觉不妙,程怀珍就要转身。星罗棋布的营帐能够掩盖她的身形,但拔出长剑显然会招致不必要的注意。

    这里是对方的地盘。“夜归人”只能露出短剑一点,伺机而动。

    “你定然是妆成了帐中的谁……但我竟不确定是谁。这还是第一回。”耳畔充斥兴味的声音十分尖细,散发着引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背部是一大要害。这人动作太快,几乎和程怀珍一个路数——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他要更高明——她没能察觉。即便就此交待在这儿不奇怪。

    “是天榜还是地榜?呵,你的技巧真像地榜中人,作风又似天榜的口味……”

    程怀珍沉默。

    “一句话都不欲说么?”那人在她身后,颇感无聊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们今日的会面,令你不怎么愉快啊。”

    “我不准备把你的‘行程’告诉我的朋友,这样未免太无雅趣。你不说话,恐怕也是因为畏我召来士兵。”

    刺耳的音色说话时满含对人情的体察。“我们应该在一种‘侠对上侠’的境遇相见……看来,只能是下次了。”

    要害在他人咫尺之间的威胁感消逝。程怀珍在原地等候片刻,直到试探的结果是她此刻真的孤身一人,方才放松些。

    她有些不快。不管那人再如何讲究言辞,某种程度上,她是被放过的那个。

    回去后,程怀珍会将与他交手——不,被他钳制的经历一五一十汇报给庄琢。

    只是,如果说她因此走迟了一步,那么提步间蓦地紧贴在肩膀上的温度与力道,无疑又把程怀珍挽留。

    这一次,程怀珍即便察觉到也未曾避开。应该说,没有这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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