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你最好当做没见过我。这样比较好。”

    这是程怀珍留给江烻的最后一句话。他们相聚的时间少得可怜,更何况在程怀珍的安排中本没有这一环节。这是江烻争取来的,他要用那萦着淡淡梅香的手触碰她再度窄瘦起来的肩,如在梦中。

    程怀珍则置身于现实中。不论如何,江烻只会庆幸他还能拥有这一刻。肃国公府一别,他仿佛与程怀珍阔别了大半生。而在这可恨的大半生中,江烻持久地怨恨除程怀珍以外的所有人。

    她是那么迫切地离开此处。江烻怜她东躲西藏,不得安生地漂泊,却有不得不说的话。

    “没有人命你将皇宫来的医师杀了吗?看来我逃过一劫。”

    “……”

    江烻常想,自己若是得幸以本来的样貌见到程怀珍,究竟该说点什么话。

    “如果下回再见到这张脸……”

    他一刻不停地注视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庞。就算是死,江烻也要死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中;若能再萌生些意想不到的价值来,他会满怀感激的。

    现在,江烻竭力记住这张脸,这副身体的每一处细节。或许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毕竟他是如此欲哭无泪地被命运玩弄于鼓掌之间,就这么在作弄下得而复失。

    “……可一定要杀了他。”

    她从未变过,只是与他各处天涯一端了。闻言,程怀珍轻点一下头转身,消失在江烻视野中。

    怎可言变呢?他们都和从前无二致,如此放心彼此。江烻有信心程怀珍会给予他最温柔的死法,她甚至不会对他抱有分毫恶念——那些细微的不忍,那些难以察觉的慈心,正因为珍视,所以在江烻眼前无所遁形。

    “蒋大人?”望月试探地唤道。

    无人应答,只有细微的吟声。望月屏气凝神,方才能够越过马车行驶在荒芜地上的窸窣噪音,听到青年闭目间清晰而虔诚的念经声,吐字隐有颤栗;紧握在青年手中的是一串富有莹润光泽的紫檀木佛珠,这是他唯一的凭依。望月对佛有敬畏之心,听出江烻口中所念正是《心经》,不免心中赞这位蒋大人真是医者仁心。

    下一秒,江烻睁开眼。劲风鼓起马车的帘,这药僮应声紧捂住被箭射中的胸口,满目痛苦地跪倒在地,气息奄奄呼救。

    “……蒋、大人……救……”

    江烻随即俯身查看。然而箭中要害,且尖端淬毒,药石难医。不出几息,药僮睁着布满泪水的,属于少年人的眼睛,撒手人寰。

    马车外已经平静下来。凌乱的帘布前是两个护卫歪斜的尸体,原先一个负责赶马,一个负责察望四面,同时在看管江烻的行李上出了不少力。

    “蒋大人,包含奴才在内,无人动过大人的行李。”

    “你做得好。”江烻不欲示人的剑就藏在其中。摄政王希求皇帝派医者前往营帐能够不多声张,避人耳目,以免动荡人心。庄祐一概应下,叫他们轻装前行。无论轻装还是盛装,江烻都不会放了立身的武器,纵使他一直以来用医者身份现世。

    这行人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江烻将长剑抽出,剑锋挑开眼前被刺得狼狈的破布,施施然下了马车。

    “还真是热闹。”目及众人,他微微一笑,“诸君想必个个身手不凡。皆用来款待在下,实在是有些奢侈了。”

    刺客出手,他也提剑相迎。

    然而,再无人满腹心事,一腔苦痛异常,却又挥剑替他提防落空的后背;再无人放不下心,在生死瞬间照料他这个被世人强要与她比肩,实则是半瓶水摇晃不停的拙劣剑客。

    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天地间又是一幅血光炎炎的酷烈景象。

    “这可真是……满城桃李各嫣然(1)。”

    血迹四溅。江烻看血作了艳丽到艳俗的姹紫嫣红,心中没有丝毫绝处逢生的喜悦。回首望向来处,马受了惊,载着三个尸体不知跑往何处。那扑通的一声,恐怕是坠崖的声响。

    寂莫倾城在空谷(1)。他在原地擦了擦剑,仰首看一眼这天,心中唯有悲凉。

    “小珍……”

    福安公主府上,庄琢听过程怀珍对无名杀手的汇报,熨帖地将她的手摸来握在手中,说“回来就好”。

    “想来被识破了。”庄献玉轻叹一口气,“失去两个替身,也只是重创了那乱臣一回。不过本宫仍旧以为,这‘交换’合算。”

    申鸣鹤心中不太好受。程怀珍想,那两个同她培养得十成九像的“将军”,于她而言是何种存在呢?

    “怀珍,本宫尚未问你王爷的伤势,还有那宫廷御医的情况。”

    此声将程怀珍唤回现实。“少了一只眼,今后须一直服药。”她道,“药有让人心神不定,性烈如火的副作用。命是保住了。”

    庄琢展颜:“如此甚佳。那个大夫若是个全然无能的,只得再叫林雍许楹之辈绞尽脑汁寻访名医。把人拖死固然最好,就怕真寻到个十成十治好的。”

    “没有这样的人。”程怀珍说。

    “哈哈!你总能让我开怀。”庄琢笑出声,“程怀珍啊程怀珍,你身上的狂,真得深入探索才能领略一二。要不然,还真让人以为你是个嘴笨的榆木脑袋呢。”

    “照这么说,那御医并不能够根治,是个半吊子,却还被摄政王重用。兴许本宫真该一不做二不休,让你回头顺道了结那大夫的性命。”

    “已经放过一回。再擒,也擒不到了。”

    恰似一精巧间不乏沉重的石像,女人凝固在此处,其上纹理严丝合缝,不见分毫动容之色。“他不会对公主不利。”

    “这么笃定?”庄琢半阖着眼,像是听到倦怠,“看来你是狠狠敲打了那个可怜人一番……”

    “也罢。回去歇息吧。”

    “……陛下恕罪。”

    江烻离开期间,缠绵龙榻的庄祐又着实病了一场。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是吃闲饭的,总不能让这泥腿子揽了所有的活计,为保脑袋忙得热火朝天。不过庄祐的病是心病,因而再怎么呕心沥血,也只能调理得勉勉强强。

    “还请陛下三思!”老迈的御医跪地叩首,“若要服用仙丹,还望陛下待蒋大人返回宫中,再行定夺!”

    心中暗骂一声“没用的老匹夫”,庄祐召来张公公将人扶起,宽厚地请他归去,说自己必定将他的逆耳忠言牢记在心。毕竟,若是连仁字都沾不到一点边儿,他这个连守成都守不住的皇帝岂不是一点功绩都无?庄祐不想自己身后还要遭千人唾、万人骂,即便是死都不能安眠。

    他颇有自知之明。不过,恰类庄祐这个十分合眼缘的胞弟所言,这一点明白不妨害他服丹药、问长生,还叫外戚滋祸。

    “你有什么罪可恕?”

    叫张公公扶靠在榻上,再把这顺着眼的老东西吆到外边,庄祐望向那地上恭顺至极的身影:他又谨慎地换上那死去多时的市井人的面孔,不愿招来麻烦,却不知庄祐看他本来那副有似冠玉的面目更加顺眼。

    长叹一口气,庄祐道:“你叫朕饶恕你不存在的罪过,朕也很难做。起来罢。”

    待江烻起身,庄祐让他走近些,坐定在榻边。江烻默声为庄祐诊脉,面上看不出心下究竟有何打算。

    “想来是摄政王的人容不下你。”号好脉,庄祐像是有些畏寒,立马将小臂收回锦被中,那张继自先皇与贵太妃的清俊面庞随即浮现几分阴鸷。“朕还没要他的命。这个国舅爷倒好,反过来要拿捏朕,拿捏朕的人。”

    “陛下息怒。”

    “朕确实要息怒。怒又如何?朕动不了慕容氏一点。”庄祐将憋屈的恨意咬在随岁月一同松弛下来的齿间,“朕望着他守好朕的江山。朕还要重重地赏他,哪怕哪一天把这大好山河一道赏了去,叫他做这皇帝,坐这……万人之上的龙椅。”

    郁气未能消解分毫,庄祐连声咳嗽起来。江烻已是跪在龙床下,埋首不语。

    “……皇弟……”

    咳到面色红润,庄祐顺着气,语调复杂又艰难。“……我属实对不住你,你怨我也是应该的。我愧对于你……”离散又聚合,本是件应与天下万民同乐的喜事。然而他认不得一点,也护不得一点。

    “皇兄,此乃我自请缨。”

    既是一母同胞,总有心意相通之际。他那异姓兄弟有如感同身受,音声压抑。“若要怨,我也只有一事可怨。”此处微顿,酝酿着因出本心而近乎雷霆的惊世话语。

    “……那就是没能借此机会了结逆臣性命,予皇兄解燃眉之急。”

    赤裸裸至此,庄祐闻言,忍不住心头兀地一跳。一种直面命运的恍然,裹挟上寥寥一点贴心又悲戚的温度,并携着叫庄祐眼眶一热。然这温暖褪散得太快,反让人心比原先更冷几分——缘是庄祐凄凉地想,自己根本没有胆量反抗,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受戮之心。

    他想更亲切地称江烻一声“弟弟”,让他莫要再说这混话。他们间没有太多回忆,庄祐却霎时从眼前的青年身上浮光掠影地捕捉到童年的碎片。那些本可以延伸向现在,让他们兄弟二人相互扶持的芽儿。他们何以在这种境况下相见,相认,仿佛只有天各一方,此前从没有亲密无间地在母腹中无声对话过呢?哪怕他早几年孕育出来,他们总归血脉相连,应当也有这等神交的时候罢?

    话音未启,自无法落。庄祐只觉得喉咙发阻,几欲滚落眼眶的温热让他难以唤出此声。

    “……此话莫要再说。”他轻轻道,“你以后莫要再说了。”

    “……”

    “我打算让你出宫。”

    江烻抬首:“陛下?”那是一道多么关切的目光。面容做了矫饰,眼睛却无法骗人。

    庄祐自顾自继续说:“出宫以后,寻个安稳地儿,过你从前的生活罢。……你莫要将此当做一个皇帝的命令,这是做哥哥的期盼。”

    “我不会下召,你只管静悄悄地走。”他的语气十分坚决。

    江烻愣在原地。望着这骤然失了礼数的青年,庄祐真想告诉他,自己请他入宫,不是为了让他参与进这场权力斗争,从而见证他这个糊涂君主的末日。他只是想在黄昏时际,看看自己大半生未曾见过的兄弟。只是有些话不可说得太明白,他们二人之间终究有一层不可说的隔阂。只能在九泉之下,到前朝的旧人面前才能说清消弭了。

    半晌,这青年面染苦意,深深再拜。“那么,请容草民写下陛下以后如何用药,以及仙丹如何送服的事宜。望皇兄准许……!”姿态诚恳到好像庄祐不准,他就要长叩不起。

    “也好。”庄祐心安地笑了笑,“朕这病体,还得劳先生挂心。”

    ……

    骑上皇宫里养的好马,江烻独自回到了曾经那座山。一路上亮着剑,再加上日夜兼程,尽可能地跑快,他并没有遇见太多横亘在路上的“长木”。

    如若有,木匠一样劈开就是了。他实非良善之人,这身行头,这柄长剑已是警告。

    “我身上的干粮,已经都丢给你们,丢尽了啊……这般还不放我过吗?”

    “这小子口中神神叨叨些什么呢?……啊!”

    “快、快上!不、不不……快跑啊!”

    心力疲乏至极,他实在不想再多花心思,去叙自己是个如何怀有慈心、不愿沾染杀孽的人。江烻觉得自己快要走到尽头了,但尽头等待他的不是双双飞起的燕子中的另一只,而是无底的疯狂。他迫使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要那么快疯癫。

    瞥都不瞥一眼冷却的躯体,江烻再度启程前耐着性子安抚座驾,零星地自言自语:“……小珍,你若是在的话,定会可怜这群人罢……”

    疯狂——幻觉——也不知她是否会出现在这须臾的虚无飘渺中央。毕竟,春天可还没有到啊。

    这样浑浑噩噩上了山,经过山脚下腐烂得看不出人样的尸体。机关不依不饶,江烻在躲避的间隙反反复复想,自己如何才能死得有价值些呢?他要如何不让自己无声地腐烂在此方荒芜呢?

    草草洒扫过久无人居的卧房。“可不能弄脏了小珍的衣裳……”就这么清扫出一片可供安寝的地方,江烻小心翼翼从木柜中取出一件程怀珍的旧衣,攥握在胸口,侧卧在榻上歇息。半梦半醒间,那一点味道令他安心地闭上眼。

    “母亲……”江烻轻声呢喃,“我与您相处时日不多,您何必前来叨扰呢……”

    “小珍会牢牢地护着我……您这样只是自讨苦吃……”

    于是,纵使江烻再起了幻觉,也没有像那个冬天一样跑到屋外去,而是抱着师妹的旧裳逐渐沉沉睡去。即便是梦中,程怀珍都没有主动找他;但她沉默地庇护了江烻,这一点足以令他感激涕零。

    醒来已是深夜。脑中清明许多,江烻燃了蜡烛,借着摇曳的烛火,一件件给程怀珍的衣裳做针线活。简陋的山上小屋内,从他指间却缠绕交织出瑰丽异常的绣纹,美丽到诡异。好像这每一朵寓意吉祥却又隐隐泣血的花,都是用无穷无尽的回忆忍痛编织而成。

    做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手中线微微迟钝。

    “山下那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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