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灾情逐渐平复,杜徽也出来走动了。

    “杜某在此,多谢萧门主出手相救——”

    深深拜下一礼,为的是答谢眼前人因聊胜于无的微薄情谊助一方百姓,也助逍遥宫于萧条中重建的援手。

    “宫主这是何必。”臂下传来托起的力道。同属女子,杜徽常想,自己乃是临危受命,这灵月派门主萧靖羽却是众望所归的首领,应当向其多加学习才是。

    眼前是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孔,约莫在三十五岁上下,神采流动间似水的柔情不着痕迹,默默无言。眉间微微蹙起时,连绵着细纹,一时又如春水吹皱,波纹乍起。

    “那日实在凶险。现如今想来,胸中仍旧后怕得很。”杜徽被她引至座上坐定,“人心真是叵测。若不是萧门主率灵月派子弟前来搭救,怕是先代宫主辛苦维系的伟业,就要在我手中毁于一旦。”

    滚汤渐凉,萧靖羽将茶水分入两只青莲纹样的花神杯中,敬到杜徽面前。“趁火打劫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对所谓的正派人士而言,不过是别有定论而已,因此切莫以头衔身份断人。今后也请多加小心,时有防范。”

    她微一哂,“兴许过些时日,连我自己都会推翻今日冠冕堂皇的言辞。”

    “怎会!”杜徽忙道。在萧靖羽如视小子后辈的柔和视线中,她顿觉语气鲁莽,微微红了脸颊。“萧门主并非是那种表里不一,前后相悖的伪君子。我与萧门主初见,就已觉得十分投缘……”

    “我也是如此。”萧靖羽笑道,“无论是因为道义,抑或是这层眼缘,我都想帮帮你。”

    杜徽神情微凝。

    “杜宫主,你令我忆起自己当初继位门主,以及继位前后发生的桩桩件件。本以为往事都已随岁月磨灭得干净,哪想看见你,一切都历历在目。”

    “本想着之后商讨武林大会如何筹备时,如果能借机进一步与杜宫主结下友谊,那再好不过,结果后面出了一档子事。世事难料哪。”

    屋檐下飘落一片橘红,屋内也在这一刻陷入缄默。不单单是杜徽在成为杜宫主后心力交瘁,萧靖羽也经历颇多,感触尤深。

    “明年开春的武林大会……”杜徽欲言又止,“也不知能否如常进行。五年才办一回,本是武林人期盼已久的盛事。”

    萧靖羽从书页间抽出信件名册。“我与欧阳坊主偶有书信往来,他近日也忙得焦头烂额。封门主,上月予我报过平安。而这梁宗主,陈帮主……”她一一念过,杜徽越听,脸色愈往下沉,到最后只剩一声出不了口的叹息。

    “那些个不安分的,许是死了;若没有死,惦念的恐怕也不是这武林大会。”

    萧靖羽把零零碎碎的书信整理干净,一同收入木匣中。“即便安安分分,也得看老天爷肯不肯赏一口气。归根到底,只要不避世,都是随人摆布而已。”

    “不说旁的。”萧靖羽脸上复露笑意,语出惊人,“我那师弟应当是死透了。要是这武林大会来年能够办起来,也不必忧心他来搅局,招致不必要的死伤了。”

    “门主的师弟……”

    萧靖羽不言语,只静敛下眼眸,一味饮着茶。

    她不说,杜徽却早有所耳闻。萧靖羽尚未继位时,灵月派就出了个抹不干净的丑闻。若杜徽记得不错,眼前人便是丑闻里遇袭的“萧师姐”。而那袭击者,在“天地十人”中的地卷榜上有名,是个大祸害。不知为何,近五年沉寂下来。

    “作恶多端的人,若是忽然听不到作恶的消息了,定不是因为迷途知返。”

    饮了半天,不见茶水发浅。茶杯置于桌,萧靖羽用右手食指沾上晶莹,如同运笔挥毫般有力落桌:

    “人”。

    “……而是因为没法作恶了。”萧靖羽语气轻柔,却叫杜徽感出几分不得已的愁绪来。“若是料到后来他会变成那样,当初就该一剑给他个痛快,怎会后患无穷。”

    “前人难知后人事。”

    “是啊,‘前人难知后人事’。”萧靖羽叹道,“只能祈祷那些不应死的人,世道能厚待他们些。”

    “不应死的人”。杜徽心一动。

    杜徽忽然想起,自知府门上一别,她已经许久没听到程怀珍的消息了。

    “奉玉楼”。程怀珍仰首瞧那牌匾。

    “上回是从后门去。”申鸣鹤引程怀珍登上台阶,“这回是从前门来。”

    “竹玉厅。”她答。

    高出程怀珍两阶,申鸣鹤闻言转头,对她一笑。“你倒是记得清楚。”接着往上走,申鸣鹤继续说,“也对。若是谁骤然掳我去,我定然将周遭记得一清二楚,永生难忘。”

    程怀珍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今日,我倒要带你看一看别的风景。”申鸣鹤也未心存恶意,“殿下说‘夜归人’一直忙于仰观旗鼓相当的对手。那今天,我要带你俯察人间胜景。”

    仍旧是竹玉厅。酒楼取名“奉玉”,却只有这一处将玉明白地摆出,单独成字,其余皆是藏在字里。这的确像是不愿屈居人下的庄琢倾心的游戏。

    “居于壶中者,不晓壶之窄。”

    申鸣鹤率先钻进竹帘隔开的另一边,且抬手示意程怀珍停步。上回造访此处,程怀珍便察觉到眼前的竹帘似是特制成双面,一面简洁取其清亮,另一面穿缀着密密麻麻的玉珠,都是欲滴的青绿,取其繁雅。

    庄琢确是这种人。初看是不受宠的“福安公主”被动的朴素,细看是对金银珠宝,尤其是对玉石狂热到几近本能的喜爱,连带着徐旻和申鸣鹤也对玉有所见解。不过程怀珍始终未能对其有多深入的研究,她没有这个心,也不擅长辨别珠宝。

    她想,庄琢没有因为自己是那被献上的玉而心生厌恶,反倒嗜好此物,自在地享用这种被癖好支配着去收集、占有的感受。这股逆流而上的魄力,是皇帝才能拥有的。

    一直以来,“夜归人”也一直以注视皇帝的目光看她。

    “……只有在外观壶者,一个壶一个壶地比对,才能知道质地不同,深浅不同,用处不同。这是殿下告诉我的话。”

    程怀珍简言:“当局者迷。”

    申鸣鹤一笑,不知拉下何物——不管是何物,程怀珍能感受到其定是用玉石制成的,灌注庄琢巧思与不平之心的物什——耳畔便传来细微到与夜虫歌谣相当的声音。

    密道出现在眼前。

    “……这里,确实有点小了。”程怀珍道。

    她跟着申鸣鹤走进那密道,小门在她进入后轻声闭合。

    密道内并没有因此缺乏光线,程怀珍甚至逐渐听到了交织在一起的人声,步伐愈往前愈鲜明。这一点人声令她本能地警惕起来。

    视野豁然开朗只需一瞬。然而迎接程怀珍的,并非刀枪剑戟中的任何一物。

    竹木的清香。夹带菊的芬芳。摇曳的珠玉。

    别有洞天的开阔地带,女人的身姿令程怀珍头晕目眩。活泼的少女,窈窕的年轻女人,凳上交头接耳的中年女性,还有角落里微笑的老婆婆。有些熟悉,有些全然陌生。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程怀珍曾在龙虎军看见。

    “申将军!妾身只会跳这种舞。”

    女人身姿轻盈,羽毛般旋舞着朝申鸣鹤拥来,好像身上最为素朴的粗布衣衫忽然变作流光溢彩的轻纱,便要戏弄云彩,笑别蝴蝶。令程怀珍久久难言的是,这个女人已然不具备舞女的靓丽青春;若要交由席上推杯换盏的男人评判,他们只会戏谑她的年老色衰,她的丑陋与卑贱将成为所有的不堪。除了教养儿子可以博得贤名,她只能老死在后宅,冻杀在路上,饿毙在以己身作的盘中餐里。

    然而,她在跳舞。跳一支变了形的舞。

    “你不用自称妾身。”

    与其指责她前半生谋生的活计,指责她试图让自己像个人一样活着的浮木,指责她话语中的自贬,申鸣鹤只是不拘泥地大笑。“你不是谁的妾。这不适合你!”

    “大人说的是。”

    期许着未来的双眼望向将军身旁的面孔。这张陌生的脸持以不愿惊动眼前人的缄默,露出自己仍旧身在此处,未免不太识趣的茫然神情。“这位大人好。”她盈盈一拜。

    “……你也是。”

    “哈哈!这是什么话。”申鸣鹤觉着程怀珍这副模样罕见又有趣,伸手抚其肩,“怎么还有点儿怕生呢。你先去忙你的罢,让这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缓缓。”

    世上竟还有这种地方。程怀珍的确需要静一静,她感到自己的神采悬空到了头顶,仿佛从昏暗天空的裂隙间漏来一点光,晃啊晃。

    原来真的有这种地方。程怀珍想。

    那些不应该死的人……女人……走上歧路一去不复返的兰君……早逝的母亲……得以栖身的地方。

    “这是殿下的理想。我第一次看见时就想,这是个多么惊世骇俗的国度啊。她们……她们拥有如此摄人心魂的力量,龙虎军一丁点儿都离不了她们。”

    待那女人离开,申鸣鹤没有接着取笑夜归人。她用歌颂的语气描述,温柔地歌颂。“此乃孕育神奇之地。另五位‘将军’,都是从这里教养出来的。”

    她坐下在红色斑驳的简陋棋桌旁,取四方的侧面。周围的女人默契地离席,程怀珍紧随申鸣鹤在这一面坐下。坐在程怀珍对面阖目养神的女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一时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们舍弃了名字,舍弃了身份和自己的人生,要和我一样。”

    拳紧握到青筋暴起,却没有“砰”的一声落桌,而是克制地缓缓放下。“……要和‘申鸣鹤’一样,定了这天。”

    二人先前时有交流。因而程怀珍知道了那名为“定天”的锤是庄琢命专人精挑细选材质,再要工匠秘密锻造的产物。

    如此爱重,如此托付。

    申鸣鹤抬起头,眼眶微泛红意。她和那足以一击摧毁此桌,却又在半道放松力道的紧拳一样压抑隐忍。“一个本名叫绛华,另一个本名叫胜英。战后我会给她们立碑,但不是现在。现在决不能意气用事。”

    这并非甘愿的松懈。事实上,申鸣鹤恨不得在这两人入土为安后生啖敌人的血肉。

    “头和手。”程怀珍却忽然说,“杀完割给你。”

    就算让别人捷足先登,她也会履行诺言,把行凶者的尸首从泥土里翻出来。他叫人迟行葬礼,不能用真容现世,那就摘下头;他用手夺取性命,那就除去手。程怀珍不太在乎这点亵渎尸体的罪过。

    “口气真大。你也是个狂人。”

    嘴上如此奚落,申鸣鹤却露出在此刻死去都能瞑目的表情。“你啊……我真该让人拿张镜子来,叫你看看自己此刻的面目。”

    “你知道吗?当一个人想要将另一个人引为知己的时候,多半是在那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者少点,‘只言片语’。”

    “你看我的时候,”申鸣鹤微微笑了,“好像会有这种感觉。”

    “……”

    申鸣鹤看到了程怀珍的真心,也看到了自己的。“你也就看着老实,实际上鬼精鬼精的。不知不觉,我和你说了不少自己的事,都要把底掀了。你倒好,我连你真名都不知道。”

    “你放心,我不是来盘问你的。徐子秋好像知道你的一些事,但她也是个撬不开嘴的,真不知道你俩的交情是什么时候那么深的。既然殿下放心地用你,我也不会平白无故要跟你冲突。”

    申鸣鹤看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好像要凭空蒸发的第三人。“来说点正事罢。冕竹,醒一醒。下面是你的活。”

    女人原先像卷蜷在沙场上的根干,叫人猜不透中间是衰朽得早已蚀空,还是蛰伏着只有剖开才能领略到的生机,悄然无声地观察。现在她慢慢睁开眼,已然给出一个没有丝毫暧昧的答案。

    “‘竹玉’的‘竹’?”

    “是,阁下。”冕竹道,“看来,‘夜归人’归的是公主麾下。明智的选择。”

    申鸣鹤的目光玩味地在两人间游移。“我觉得你们会很投缘。你俩个性有点像。”

    冕竹却摇头:“将军评得仓促。我与阁下,细看不会太像。”

    “不过,仅仅是粗看的相似,便让我感觉有些反胃。”

    申鸣鹤一惊。“……你可真敢说啊。”迄今为止,她还没见过太讨厌程怀珍的人,除了不会说话的死人。“夜归人比你年轻很多,你多担待点,谦让一下——”

    女人骤然站起:“既是命我不要藏私,同夜归人好好切磋,相互学□□不能刀剑相向时还要谦让。”冕竹使的是刀,此刻在手中挑衅地转了一圈。

    程怀珍从申鸣鹤和冕竹的对话中体察出此行的最终目的。

    “我也有个死了很久的使刀的仇人。”

    冕竹看了她一眼。“好啊。这么巧。”她往房间中央走。角落的女人会意地运作机关,中间骤然出现一个空洞。

    “……我真是服气。你真是看自己热闹不嫌事大。”申鸣鹤见程怀珍表情淡淡地语出惊人,着急地揪住她的衣襟。“管你是谁,把冕竹惹毛了,她真的会送你上西天……!”

    程怀珍没有挣扎,皱着眉:“你在和谁说话?”

    申鸣鹤一愣。

    “……我都忘了。”亏她嘴上一直煞有介事地念叨此人的外号。“你可是‘夜归人’啊。”申鸣鹤松开她,看她整都不整发皱的衣衫就走到那空洞旁。

    “再会。”

    如法炮制顺着绳子滑入无边黑暗前,程怀珍对申鸣鹤道。

    这天以后,和冕竹切磋成为程怀珍绕不开的日常。她对此也极为热衷,无事时干脆在奉玉楼的暗室中睡下,从不担心盛名在外的冕竹会在自己安眠时偷袭。冕竹倒是会把她叫醒吃饭。

    “她对公主忠心耿耿,性格也傲。这两者不矛盾吗?但她就是这种人。”

    即便是从奉玉楼召走,程怀珍如今也和申鸣鹤常待在一起,为了摸清神秘杀手的踪影。“要我说,她比你年长那么多,应该发挥点长辈的关爱之心。”

    两人正分坐在两匹马上行军,巡视占据的地盘。

    “不必。”程怀珍答,“不妨碍正事即可。”

    冕竹就是有些嫉妒她半路杀出当了庄琢的暗卫,也即三位近臣之一。她在喝醉后招了个干净,而程怀珍表面上未停过杯,实际上从头至尾喝的都是茶水。“公主魅力独具。”程怀珍如是道。

    “你这话应该当面给殿下说去。”申鸣鹤笑道,“由你生发赞语,殿下听闻定会喜悦异常。”

    程怀珍沉默片刻,道:“我只是觉得,这种人越多,对公主越有利。”

    周遭的景色对于座上默默不语之人而言,愈发熟悉。“这儿还有座好险的山。”申鸣鹤兴味道,“可否有仙人隐居?……算罢。即便不是仙人,百姓登上此山隐居,也是不愿被世俗烦扰的意思。何必扰人清闲。”

    应当归去的人不言,好似兴趣缺缺。

    “那有个新立的墓。”缓慢走了走,程怀珍忽然道。

    “怎么,你突然有兴趣了?”

    程怀珍手头一勒缰绳,纵马偏离路线。“看一眼无妨。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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