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没有刻字的碑,一句话都不能言。

    这种粗糙的安身之地,在昏暗的乱世中屡见不鲜。一路走来,细数起来恐怕比马蹄踩踏溅出的沙砾还要多。人的生命,竟到了要跟黄土相提并论的地步。

    申鸣鹤蹲下:“这还有个碗。”拿起来嗅一嗅气味,她乐了。“嚯。原先装的是酒。挺有心啊,这可不是随便死在路边的孤魂野鬼呢。”

    嘴上稀奇,申鸣鹤放下碗时手很轻。“虽说闻起来很新鲜,但这碗既没被顺走,也没被吹翻,属是老天庇佑。这是个有福气的。”

    碑前的灰烬已经被风吹得四散开来。不比前几年,如今连纸钱都得靠抢,是种难得的奢侈品。能有个在自己死后捎上点到下面用的元宝,安安心心在墓前给自己烧上那么一个山尖尖的人,都不说是晦气事了。

    “尘归尘,土归土。”申鸣鹤起身,“总有一天,我俩也会这样罢?真希望能沾沾这位——姐妹或是兄台的福分啊。你说呢?”

    “……”

    夜归人早已在距离石碑十步有余的地方驻足,从此再无向前的半步。“……你不会死得那么早。”她没有后退,站在那里远远地说。

    程怀珍的敬意与凝重在此刻太过深久,同时太过含蓄,内敛到令申鸣鹤有些不明所以。“‘这么早’?万一是个年纪大的老奶奶,或者老爷爷呢?”

    “……”

    不见答复,她走回马旁,安抚地轻梳坐骑两侧脖上的鬓毛。“走罢。如果还想看到这样的景色,前面多得是。”申鸣鹤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但并非出自一分一毫的轻视和淡漠;只是她熟稔此景,还熟稔许多来不及竖起石碑的尸骸。申鸣鹤毕竟是个将军——原先是六分之一,如今变成四分之一的将军。

    正因如此,将军忽略了暗卫上马前的最后一眼。“夜归人”,这个绰号里道尽不愿漂泊,终将归去之意的女人似乎一直在失去庇身之所——被动,主动,被动——仿佛她的天性是无脚鸟式的生活,只要有信条,全然不惧居无定所的生活。

    不过就在那一瞬,她露出了倦鸟的神情。消逝得很快,没教第二人发觉。

    程怀珍望向前方,催促马跑起来。

    是啊。她想。

    “哦?你是要和我比一比骑术吗?”

    住在碑下面的确实是个不太年轻的老头。她幼时第一次见他,他就已经很老了。时至今日,程怀珍依旧知之甚少,以后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不是。”程怀珍矢口否认,“我们已经掉队了。”

    尘归尘,土归土。如果他得幸喝上最后一碗酒,程怀珍也不会感到太遗憾。

    有如巨人的山堆无声地往后退着,践行一种“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知性,不曾打扰一前一后躯驰的两人。

    “你好像很憋屈啊。”

    背向冕竹的女人沉默以对,不愿被探究内心的答复便在无声间淋漓尽致地展露。而若要谈及何为淋漓尽致,这副躯体是个尤其鲜明的例子。用伤痕累累来修饰女人这具身体都太过浅薄,刀伤、剑伤、各种兵器留下的嵌痕,拳打、脚踹、各种肉搏招致的侵害,放去瘀血,剔除毒素,她对丑陋与狰狞一概接纳。

    尤其是程怀珍的背,静默时简直像是一个不安的墓地。

    “憋在心底并不好受。和我说说,我不会告诉殿下。”冕竹平生未曾见过第二个比程怀珍更不在乎疤痕的人。她十分确信对方从前有个可心人侍奉左右,做事细致温柔,还能让这位执拗的阁下更改心意——估计是位和程怀珍意趣相投的女性。冕竹对这点十分笃定。

    程怀珍现在全然不在乎。无论是和冕竹以死相搏,还是替庄琢干脏活时留下的伤,她都不在乎啃食在肌骨上的痛楚会酿出怎样恐怖的痕迹。

    然而冕竹实在看不下去她对伤口太过粗鲁的修饰手法。“这样也好让我在心情不爽的时候偷袭”,这话反倒令对方觉得有趣,因而同意了冕竹的要求。

    程怀珍话尾微微挑起:“不告诉殿下?”是反问,也是深重的怀疑。

    冕竹在她身后撇了撇嘴。“嘁。”

    越过肩膀,女人稍侧过脸来,看了一眼身后:“撒谎成性。”

    “你就是这么对长辈说话的?”

    程怀珍不答,不和冕竹继续嚼蛆乱语。

    冕竹也正色:“你今天还是去蹲守?”

    “是。”

    自从摸出敌营杀手常出现的几个地方,出现的具体时段,程怀珍就开始挨个蹲守。她是侦察和埋伏的好手,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始终不可得其踪影。好在没有再死旁的将军分身。

    除了看不透的高手踪迹,程怀珍在刺探敌军情报的过程中还有别的事能跟庄琢汇报,比如摄政王慕容氏如何又在盛怒之下干出折损军中声望的事——摄政王的幕僚团队也并非那般坚不可摧。

    “呵,皇兄身边不也有这样的人吗?薛家摇摆到最后,还是跟了摄政王。”庄琢也有其他线人,往往不如程怀珍收获丰硕,但也起到情报互补的作用。“到了这个地步,若还说支持慕容氏等同于支持陛下,未免太过虚伪。”

    听到薛家,程怀珍心中一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

    “到最后,不过自讨苦吃而已。……”

    “你晚上回来吃饭否?”冕竹的声音在后脑勺处响起,“不食,我就不给你准备了。”她那双力道均匀适中的手已经离开她的脊背。

    仍旧背向她,程怀珍慢慢穿衣。“如果一无所获,我只能回来。”她答,“事成就去禀告公主。不多时,你也能听到消息。”

    “两头都没有,你就去同公主捎个口信。”

    若不敌,葬身荒野也是常事。程怀珍觉着无甚特别,不过要递个“夜归人身死”的信,知会殿下一声。

    冕竹默默片刻,道:“我会让人备好你的晚饭。”

    “多谢。”

    “……真多话。”

    机关运作时像个羞赧内秀的杀手,磨刀声都是放轻的。昏暗的空气中飘摇着两人互殴时留下的血腥味,冕竹坐在木桌旁,平白无故嗅出了一点不舍的缱绻。她看着天光缓缓洒在程怀珍脸上,肩膀上,身上,而她利落地攀上那绳,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她沐浴在白昼中,分毫不受排斥。

    冕竹忽地想,夜归人还是在阳光下生活比较好。

    没有捕捉到神秘人的痕迹,程怀珍看着日头估摸着时间,换到另一处。

    约过黄褐色的山丘,再在平地走上一程就是粮仓。程怀珍发现此地后,第一时间传书给申鸣鹤。只是先前龙虎军劫粮已经成功一回,要想故技重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程怀珍细细考察了周围驻军,可谓是重兵把守,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更不必说叮在白花花的米堆上吸血。

    不过,申鸣鹤仍然跟徐旻合谋,想方设法烧它一烧。“浪费情报,还是浪费你夜归人递过来的情报,我说什么都不肯。”嘴上如是抬她一手,程怀珍其实明白,这是申鸣鹤无论如何都要膈应人的心态在作祟。

    粮仓失火,慕容氏暴跳如雷,一口气连斩五人。照徐旻所讥讽的“再杀就没人用了”,摄政王想来是气急败坏,再由那特制的解药煽风点火,做出这等好事也不奇怪。

    粮仓的看守愈发严密。离粮仓还有好一段距离,程怀珍本能地察觉到一股不可再深入的危险。这危险感并非来自士兵,叫程怀珍的眼一下子沉了下去——尽管只领教过一回,但她对这种感受印象深刻到不能再深刻了。

    这也是个视野开阔的地方。

    程怀珍左手扶剑,心道他若是撞到自己这柄利剑上,也干不得躲躲藏藏的小人之举了。

    “刷”。她骤然出剑。嗅到那股甜腻的气息,程怀珍脑筋兴奋得一跳,在呼吸间与来人过了不下几十招。

    “你我都是用剑的高手。”

    程怀珍看清了这人的面目——一个白净的中年人,毛发稀疏,面容清秀,既无倜傥写意的风致,也无嗜杀如狂的邪性。这等人应当出现尘俗医馆中,替百姓问诊抓药才像话。怪就怪在他那独特的嗓音,说话时脸部肌肉走向不像压着嗓子刻意矫揉,而是天性使之。

    浅交过手,他暂收起剑:“剑用的这般好,还这么年轻。……真是叫人嫉妒啊。”

    “此处容生是非。”

    话音刚落,他虚坐于半空蓦地后退,两脚在地上不断交替踮着,如踏棉花,如乘祥云。程怀珍怎肯善罢甘休,飞身追上。“……你和我一同朝别处去罢。”

    重兵看守的堆粮地离二人越发远了,一切世俗势力的交锋在此刻被抛之脑后。程怀珍被引向远处铅灰色的群山间,而山是滋养她的地方。照理说她应该感觉如鱼得水。

    “气度不凡,进退有度的少年——不,应当说是青年剑客。”男子在腕处对佩剑戏耍一二,不须言其重量,而是揉变其形,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也不同寻常起来。这种手中有剑似无剑的风格,程怀珍迄今为止只在师父身上见过。

    然而师父死了。

    男子面含兴味,手抚下巴,本该顺应而为轻捻胡须,却只触及空白:“左撇子,右手有一后天断指……你应当就是那排天榜第六的‘夜归人’。”

    “依我看,这排行有些太低了。”

    就这么挑出程怀珍混迹江湖的名头。“未曾交手,也不堪宗派主人之位。”双眼微眯,警惕愈升,程怀珍一刻不能松懈。

    相比男子言说她身份底细时的泰然自若,程怀珍的姿态很紧,绷着弦,在蓄力欲发间沉默地绝叫。“……不敢擅居诸前辈之上。”

    最后一字,话音未毕,程怀珍手中顿发的剑便拦腰斩去。不仅凭空叫那“上”字电光火石间均匀分二,还要直冲那男子命门去。

    她惯于先发制人,干净利落地毙命;只是这一剑,终究在剑刃横面上滚出一轮阴翳——正是程怀珍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凝重。

    男子面有不悦,出手前甚至首先颇感扫兴地甩了一下剑锋,再起片似的淡淡清风。两剑相接时,程怀珍脸色一变。这并非以势惊人的剑招厉害得很,侵力直贯虎口,就要用一种轻描淡写的残忍将她的手撕裂。

    右掌运力,出时迅疾,阻断左手与剑柄的僵持。劲道几乎要将程怀珍逼得踉跄,她便在这半是不得已为之,半是顺应时势的姿态中将下坠的剑反握在手。

    若丢了武器,那才是真的落于下风了。

    眼见她吃力,男子笑容复现在脸上:“你有些不知礼数。既是侠与侠的对决,怎可如野蛮人一般。”

    才过几招,程怀珍已狼狈不堪,脊背渗出汗意,和着热度截然相反的寒冷,粘腻一片。她不曾想过所谓的侠客之道,尽管眼前人正是因为这一点在首次照面时放她离去;她只想要杀了他,哪怕如今看来,同归于尽都是得命运馈赠。

    “我复姓宰父,单字一个准。”他不喜这柄分毫不雅,只是勉强趁手的剑,却不可不为外人道。“此剑乃是王爷令名匠打造,名‘报君’。”这点嫌恶使得他那柄报君剑伤痕累累,枯树枝似的,一头握在他手中。

    听罢,程怀珍将伴自己十余年的古朴佩剑一横:“它没有名字。”

    宰父准一哂:“梅香客的剑,也是如此?”

    眼见女人面色骤间微变,随后声轻言说“是”字,宰父准顿生快意,尖声大笑。“你说话时的口吻,细听下不得不叫人想到‘双飞燕’其中之一。恐怕这就是你起初不愿言语的原因。”

    “……”

    “第六的夜归人,第八的梅香客……这梅香客是否配称第八,我还得先与你比过,方能寻去领教一番哪。”

    宰父准眼神微眯,现出一丝雌雄莫辨的阴柔相:“你的表情似是在说,若不能将我拦于此处,梅香客必死无疑。”

    气氛如是凝固成一团混浊的云。群山间风势渐起,困顿于牢笼间,只顾猎猎作响。其声鼓满耳,恍如千刀万剑过招,已在交错时亮出成百上千的招式,寒光照山河。

    谁都不再说话,谁也不先出手。

    宰父准叹气:“既惹得你不快,那我重新抛出一个话题罢——”

    那道身影晃起来,好似不是人要动,而是被风吹得悠悠荡荡,与随风而安的芦苇无异。只是此人绝非脆弱之芦苇,此招也不是方才那般徐徐微风,纵使那一点风足以令程怀珍交手间叫苦。

    但她不能避,也避不开。

    “……夜归人,你当我是天榜,抑或是地榜上的谁,方觉合适?”

    宫墙间狂风甚嚣。

    朱门紧闭,风只能磨刺踩在砖石上低头行路的宫人,侵扰不到宫室内的贵人分毫。

    火光不生变心时,竟是比功力最精深的江湖高手还要底盘稳当:烛上流焰只须一味地静谧燃烧,便可连缀成满目温暖的昏黄。夕阳的颜色多么崇高,又是多么不祥。

    世间神圣的顶点正斜靠在榻上,坐在黄光普照的正中央,好似在这一刻捏出了金身。既是天子,龙的血脉,想必比破庙里哆嗦着祈请平安的庸众更容易脱去这副肉体凡胎。

    才送服过仙丹,此刻的庄祐正闲适地闭目养神。

    “你这般折返,其他倒不要紧。”他蓦地出声,“只是我这皇宫啊,好像成了你来去自如的客店。”

    不必睁眼,只需听声——甚至不需要聆听声响,庄祐都知道江烻必然已经恭敬地双膝跪地,只待口念“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陛下息怒。”

    庄祐仍闭着眼,经江烻之手的枕头晕散出舒心的草木香气。“起来罢。”尽管他离宫前详细地记录好送服丹药时应注意的事宜,太医们也不敢有动,一一照做,但他的身体状况仍是不如他在的时候。

    庄祐本是想称赞江烻的妙手。“我知你是放不下心,放不下兄弟情谊。你起先养在肃国公府上,没长几岁就将自己流放江湖。你这么做,我哪里不能晓得你的心意。”

    “摄政王一回,已是让你涉险;冒死从民间赶回,又是一次。”

    庄祐睁开双目,眼含哀意:“……我实在是对不住你。”

    “皇兄,是我心意已决。我甘愿如此。”

    青年冲他苦涩地微笑。这副世间难寻的俊朗容貌如此适宜展露笑靥,然而青年像是终日为愁情所缠,不得脱开去,总是一派凄凄然的眉目。“还请皇兄不要再因此言语亏欠。”

    两两相望,苦生出苦来,竟是半点高兴事儿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我忽地想起,你先前似与皇兄提过自己熟习三弦一事。”

    江烻立刻起身:“就放在偏殿。我去取来,弹予皇兄听。”

    拿来靠坐于股骨上,那三弦远看像是一条不均匀肿胀的蛇,悚然地早早僵死成形。到了青年手中,这蛇安安分分,衬着他像个神秘的祭祀抑或是驯兽师。庄祐歇息在榻上,一时只能咀嚼出一种疏离而原始的美感来。

    “皇兄可否听过这首‘红烛妙手’?”他笑时,整屋的光亮像是猝然紧缩黯淡,“说的是妇人在屋中剪烛时,睹物思人,思念起远在异乡行军作战的丈夫来。”

    “妇人想,这灯芯不恰如丈夫的衣裳吗?短了不好,长了也不好。得是合身才好。”

    他已是弹出几枚音符。庄祐惘然若失,对江烻在烛光下更添几分温柔的侧脸,喃喃着:“……民生多艰哪。”

    又有谁谱曲,唱他和弟弟自幼离散的满腔哀痛呢?所谓皇帝,所谓寡人,就是如此这般不可外扬痛楚的人罢。忖思间,庄祐几欲落下泪来。

    下一瞬,只听一声仿佛痛极的铮音,泪水尚未落下,庄祐就已惊得抬首。

    那青年也罕见地流露出茫然之色,低头看去。

    弦断了。

    “呼……”

    程怀珍想要发出声音,耳畔却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事到如今,她也分不出这声音纯粹是她求生的喘息,还是因为漏风漏出的噪音。

    “夜归人,你既然不愿说话,我便助你不能言罢。”

    紧紧握在脖颈的手不能松开。咬着衣领,程怀珍艰难地低头望去,双手微微绽开间露出满掌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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