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小厨房上错了酒,也怪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叫郡主多贪杯了些,”及至用完饭,负责院中洒扫的侍女将饭菜撤下,陆闻砚叮嘱苏叶,“我让小厨房做份醒酒汤送过去,你等会儿记得服侍着你主子喝。”

    黎蔓的身子其实不宜过多饮酒,因此苏叶听完陆闻砚的话时有些下意识的紧张,稍稍打量自家主子几眼,侍女觉得对方应该没有醉得太厉害。她的心放下大半,朝陆闻砚福了福身,示意自己知晓。

    来福走过来,察言观色感觉到自己主子现在心情不错,小厮觉得少爷若是听了自己接下来要汇报的消息应该会更高兴些。于是等那主仆二人一走,他忙不迭冲陆闻砚拱了拱手,说:“少爷,那道士找到了。”

    陆闻砚听了这话先是怔愣片刻,“找到了?”他重复一遍,见来福点头,男子又道:“在哪儿找着的?”

    主仆二人口中的道士,便是当初救了陆明德,还说出陆家二少最近喜事将近的人。陆明德回家后很是高兴地告诉了陆闻砚这个消息,后者彼时不甚在意,只当又是招摇撞骗之人的新说辞,被今上赐婚后他才动了找到那个道士的念头。

    “那道士脚程颇快,手下的人一路找到临州,打听到当地来了个道士,他们再把少爷给的画像拿出来一打听,这才确认了。”来福顿了顿,“那道士目前就在当地的一个道观歇脚,咱们的人就在附近盯着,只要少爷下令,就能立马把他带回来。”

    来福记得那次和少爷汇报说没找到时对方还动了怒,所以小厮笃定地认为陆闻砚听到这个提议会立马答应。谁知坐在轮椅上的人沉思半晌,最后摆了摆手,“不用。”

    来福愕然,但他从不质疑主子的做法,便颔首应下来,又迟疑地问,“那要让咱们的人撤回来吗?”

    陆闻砚这次没纠结太久,他垂了垂眼便做出了决定,“叫他们继续盯着,”似乎是犹嫌不足,说话的人补充半句,“做事仔细些,别跟丢了。”

    来福点点头称是,明白了一会儿需要传信的内容。

    而另一对主仆,此刻也在说话。

    “郡主现在感觉如何?”苏叶小心翼翼地搀着黎蔓,“少爷说小厨房上错了酒,他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我听见了,我感觉我头有些晕,”黎蔓的眼神显得有些朦胧,她不是喝醉了会不听劝、耍酒疯的类型,只是较平日里说话会更直白些,“我还听见他跟你说等会儿让我喝醒酒汤。”

    “嗯,”苏叶顺着这话接道,“少爷真是妥帖,喝了醒酒汤,郡主明儿个起来便不会头疼了。”

    黎蔓一手按上自己的额角轻轻地揉,复又暗戳戳地嘀咕:“这人老是这样滴水不漏。”

    回到院中后黎蔓不肯直接进屋,打算在院子里走走,苏叶只当陪着她消食,抱了一件薄薄的披风给她系上,“这晚上比不得白天,郡主仔细别着了风。”

    自幼时起,因为总是生病,黎蔓早已习惯身边人这种无微不至又处处小心的照顾,她配合地让苏叶给她披上衣服,手中是陆闻砚先前递来的玉佩,触手细腻,一看就不是凡品。

    除开酒液作用下的心直口快,黎蔓知道自己说那番“你要给些诚意”其实也有些试探的意味。陆闻砚城府不浅,但更要紧的是,除开书坊,黎蔓到现在都还未看清他有什么所求之事,抑或是所求之物。

    他对太多人太多事都好像有所了解,可总是作壁上观。若说他因着腿疾对日子灰心丧气,可陆闻砚的小院总是一看便是经由主人认真规划安排,随着季节更换花草,很是生机盎然、风雅漂亮。

    而且陆闻砚的那句“凡有所命,莫不遵从”,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她脑袋有些昏沉地想。

    而且他为什么敢笃定他自己能帮上忙呢?

    说起来当时皇帝给她和他指婚,仅仅是因为凌鹏远那句“私相授受”,又或的确是因为临时起意?

    为什么是他?

    许是因为有些醉了,黎蔓总觉得自己思考起事情慢了不少,也好像漏了一些地方。

    她有些心烦意乱,索性站在廊檐下去逗鹦鹉。

    鹦鹉前头不敢言。

    于是万千思绪在心中绕来绕去,黎蔓在月色下只对舒舒说:“你有没有喝过烧刀子?”

    舒舒歪着脑袋,似乎有些困惑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烧刀子,是燕北最烈也最醇香的酒。一口下去,便如红通通的炭火一般从喉咙灼烧到躯干和四肢,叫将士们在霜重风急的茫茫大漠里也暖和起整个身子。

    燕北军每次出征前,黎举飞都会向手下的将士许诺:待凯旋而归,就请大家喝烧刀子。杀敌越多者能喝到的越多,一小口到一大坛,喝酒用的碗当啷摔碎在地后,将士们在弯刀似的月亮下开始唱歌。

    副将粗犷的嗓音引吭高歌却总是找不对调,让才从营帐里钻出来的军师笑上好半天。做饭的伙头兵是当地人,随着他父亲一道参军的,伙头兵年纪小,倒是有着一把好嗓子,唱起来像黄鹂鸟。黎云大大咧咧地在人群中找了个空坐下,他肩头的苍鹰一下振翅高飞,琉璃珠般的眼睛澄澈锐利,羽翼猎猎生风。

    母亲抱着年幼的她,也不在意是否会沾污自己的裙摆,在黎举飞身旁紧挨着篝火坐下。小黎蔓生得粉雕玉琢,军中的将士们粗糙惯了,大声吵嚷、时不时动手是家常便饭,只在小黎蔓面前收敛几分。

    底下的兵士爱戴黎举飞,黎蔓又生得乖巧可爱,军中上下几乎人人都把她当自己女儿或妹妹看待。

    燕北不比中原之地富饶,大漠一马平川,刮起风来比刀子还疼。好多兵士都觉得黎将军的女儿本就体弱,哪里受得了,所以他们特地跑出去打猎,只选兔子身上最软的皮毛,集腋成裘,给小姑娘做衣裳。

    黎举飞说他们不务正业,说自己的女儿哪有这么娇贵,说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压榨手下贪墨东西。

    副将嫌他叽叽歪歪,一巴掌拍上他的背说你别嚷嚷了,浪不浪费时间!有这功夫还不赶紧叫夫人拿着这些给蔓丫头做件披风,肯定暖和。底下的人齐齐点头,连催带赶地把黎举飞劝出营帐,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京中传来口谕允许黎举飞把小女儿送回去养病,大伙儿既替黎蔓高兴又都依依不舍,五大三粗的汉子们跟在马车后头,送出去一程又一程。

    他们说,蔓丫头把病养好了,再来找叔叔/哥哥玩!

    他们又说,算了,燕北之地,大漠苦寒。还是等我们把蛮子都打跑了,再随将军回京城看你吧。

    彼时黎蔓从马车的窗户处探出脑袋冲他们挥手道别,他们又七嘴八舌地让她坐回去,仔细别着了凉。

    黎举飞说下头的人不该费功夫给黎蔓做披风,自己却又笨手笨脚地费了好几天的功夫给黎蔓做了个木雕,是只圆滚滚的麻雀,临行前塞到黎蔓手心。

    他说,蔓儿记得在京城要把自己养胖些,像这麻雀一样就最好。

    她开始在京城的黎家别庄养病,偶尔会收到燕北传来的信件。这些信总是很长很长,因为会夹杂着很多人的问候,黎蔓仔仔细细地看完,再认认真真地写下回信。

    她说自己好久没回燕北,想喝烧刀子。

    二哥黎志的字写得张牙舞爪,信誓旦旦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他说,妹妹你把身体养好些,我带你去偷父亲的烧刀子喝,挑最好的那两坛。

    黎蔓说,那一言为定。

    但比下一次家书来得更快的,是金兵举国进犯的消息。

    边关战事吃紧,朝廷紧急拨了粮草和兵马,一道一道诏令下发下去。黎蔓被养在别庄,身边的侍女为着她的病着想,觉着她不宜多思多率,因此很多消息都瞒着她。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她收到的家书基本报喜不报忧,只二哥偶尔抱怨金兵实在令人讨厌,让他最近吃饭都吃不安生,待打赢了非得好好吃顿烤羊。

    黎蔓失笑一瞬,又赶紧写信说切莫轻敌,赢了后班师回朝,妹妹在别庄给父母兄长接风洗尘。

    再一次得知燕北的消息,便是黎父与其胞弟、次子殉国。黎蔓心神俱震,当即晕了过去,发起高烧连日不退,几欲撑不过去,再醒来之时,燕北军元气大伤,黎家就剩下她一人。

    朝廷派人安抚她,她木愣愣地问: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父亲和二哥甚至未能留有全尸。

    二哥最是张扬的性子,哪能受得了自己以残破的样子出现在黎蔓面前?

    燕北军个个待她如叔叔或兄长,她又怎敢忘怀金兵带来的这斑斑血债?

    金国俯首称臣,其王战死,黎蔓的仇恨似乎也该随之埋进土里,从此再无归处。

    可真的是这样吗?

    前世凌鹏远的鄙夷嘲讽,陆氏书坊上个掌柜那本该只在燕北才有的茶叶,这些日子推演战局时的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大舅舅传信过来说的那句金兵进犯实属突然,这一切的一切是否是他人别有用心?

    可又该如何破局?

    无边夜色里,她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叶上前替她拍背,黎蔓咳着咳着却是笑了起来。

    她低低地说,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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