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

    “郡主来了?”店里的伙计石头见到黎蔓从轿子里下来,赶紧上前,“您往里头坐,这外头天有些暗,仔细等会儿下起雨来。”

    黎蔓朝他微微颔首以示回应,抬眼看着负责在铺子门口验书的伙计只余下一个,心下了然,“最近来验书的少了很多吧?”

    “是,”石头毕恭毕敬地回答,“相较于上月,近来找我们的客人少了有八/九成,”他随着黎蔓的视线跟着望,解释道,“因着来验书的人少了许多,牛二哥说外面的人只留下一个就可以了。”

    “行,”黎蔓点点头,问得更仔细些,“那银子可都赔出去了?收回来的书册呢,可都销毁了?”

    石头引着她进铺子里:“除开您让留下的几册,其它的都已经尽数焚毁了,”他侧身让路,“银子是客人们自己来铺子里支,基本上都来取走了。”

    “基本上?”黎蔓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还有客人没来取?”

    “零星几个,基本上也是来验书没多久的,估计过两日就来了……”说到这儿石头又迟疑起来,“不过有一个不一样,”他不敢卖关子,“这客人叫方守中,他来验书快十日了,当时还问过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银钱,这几日却一直没来取。”

    “他?”黎蔓一边朝两旁向她问好的人颔首回礼,一边颇为疑惑地问,“他的那些书应该给多少银钱?”

    “方守中在咱们家买的林林总总地加起来快四十五两银子了,”对于这位让掌柜特意嘱托留书的客人,石头显然有着不浅的印象,“按双倍赔偿,应是九十两。”

    “九十两不是小数目,”黎蔓思忖片刻,那日一见,说那方守中穿着朴素都是谦虚,衣服都泛白起毛边的人怎么着也不像是能把这么一笔银子置之度外的,她拧着眉走到柜台后坐下,让石头把专门记验书赔钱的账册找出来,“他如果不是因为要事耽搁了,应该不会忘。”

    何况那日当事人还特意问了什么时候能来取银两,分明是有些急着用钱的样子。

    伙计奉上茶水,店铺外头轰隆一声,风吹得愈紧,想来是要下雨了。黎蔓摆摆手,示意石头去招呼客人就好,再让坐在外头验书的伙计进屋子里验。

    豆大的雨珠在第一声雷落下后便紧锣密鼓地坠落下来,噼里啪啦又争先恐后地跳到砖瓦上、小池里,廊檐边角处的雨滴连绵成水,如涓涓细流般淌下,足见这雨之大、之急。

    透过窗户跳进屋子里的光也被乌云遮蔽住,照得店内有些昏暗,秋月担心黎蔓在这样的地方看账册伤了眼睛,急急忙忙地要掌灯过来。

    外头雨下得越发大了,外来的行人要么抬起衣袖举过头顶跑回家中,要么就近找个铺子进去躲躲。店面宽阔敞亮的陆氏书铺就是个不错的去处,人们也听说这新掌柜黎蔓郡主是个还算好说话的。

    雨势越来越大,来店里躲雨的人也越多。有些稍有些余钱的人在柜子前晃来晃去,也不太好意思淌着一身水渍在这店里只看不买,若说贵的有些勉强,但那小的戏曲本子倒也可以负担,索性掏钱买下,躲雨也更理直气壮。

    如此这般,账上还进了些银子,黎蔓坐在柜台后一边思索一边笑着朝往来的客人点头示意,还吩咐店铺里的伙计熬锅姜汤让客人喝了暖暖身子,至于想要付钱买书的人找她便可。

    她脑海里有了一个关于铺子的新想法,心思活络时忽而又有人进了铺子,也不看柜子里的书,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但他许是在雨中淋得实在太久,衣袖拧了又拧也像是在池子里捞出来似的。他生得高高瘦瘦,淌着一路水渍大步走到黎蔓跟前,两手空空,向黎蔓作了个揖。

    这人虽然有礼貌但看上去实在狼狈,秋月警惕地迈开一步,挡住黎蔓的半个身子。黎蔓定睛一看,发现对方就是自己和石头刚刚才提过的方守中。

    他眼下青黑,精神劲儿不算很好,一身素白的麻衣看上去粗糙且有些过于厚了。他声音有些哑,直愣愣地问道:“郡主……我上次带来的那几册书……”

    黎蔓心中疑窦丛生,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只故意立马开口接话试探,“我记得你,你是八九天前来的吧?你问的是需赔付给你的那几册书的双倍银两?”她一只手伸手欲拉开柜台下的小箱子,一手点了点自己面前的账册,“你放心,我们这上面对每位客人都清清楚楚地记着,绝不赖账。”

    方守中下意识地跟着她手上动作瞧,面上却是直接打断了黎蔓的话,“不!”他显出几分急切,又有些难以启齿,语气沉沉,“我不用银子,只需要那几册书……”说到要点时他语速快了许多,笃定地再次重复,“我不用你们赔银子,把那几册书还给我就可以。”

    他似乎有些颓然丧气,眉头皱得能打死结,“你们……是已经那些书册毁掉了吗?”

    “客官如果急着用书,您送过来的书册我们店里现在也有对应的新的版式,原本应该差人给您送过去,但您也可以就挑走带回去,”黎蔓半真半假地回答,“至于我们这些日子核验过后收回的书册,按理来说都是要依次被销毁的。”

    见店里的人对这儿纷纷侧目,黎蔓不忘再次重复,“我们陆氏书坊吧用心制书,哪怕是之前所手抄、版印之书有过多讹误,我们也是会认真改过的。”

    方守中自己读书治学一向讲究精益求精,此刻却因着这四个字几欲要吐出一口血来。但他始终是克制的,手掌蜷了又蜷,拇指不住地捻着食指的侧边,眼底漫上焦急之色,“那些书……那些书本是祖上传下来的,所有些讹误但不太严重。若非前些日子急需银钱,我本也不想拿来……”

    他是个机敏的,电光火石间发现黎蔓没将话说得太死,语气终于急切起来,“郡主你方才说的是‘理应被销毁’,但陆氏书坊家大业大,不一定就到了我那几册书对不对?”

    可身边有人很快出声打破了他的期冀,不知是哪个客人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我看应该是没了,我三日前来这儿,就看到他们在销毁五日前收回来的书册,你来的日子还更前面些呢。”

    为保证整个验书、毁书不曾弄虚作假,因而这两件事都是允着大伙儿在旁围观的。

    那日听完陆闻砚的话,黎蔓便动了恻隐之心,本就想安排个时日悄悄把这些书册送回去。但眼下这般光景叫她也有些骑虎难下,见方守中整个面色灰败许多,黎蔓有些不忍,只含糊其辞道:“也不见得全是按日子来焚毁的,回头我叫伙计给你找找。”

    “不过你既急需用钱,这也本该是我家赔付给你的,”黎蔓伸手,秋月递上装有数好的银钱的布袋,她将它放在柜台上朝方守中的方向推了推,“这是理应给您赔付的九十两银子。”

    对方的衣裳依旧在不断往下滴水,几乎要在他脚侧聚集出小半片。方守中的头发都有些散了,都说君子正衣冠,此刻他却哪有这些心思,木然地摇了摇头,“我现在拿这些银子也没有用……”

    这边黎蔓还在唤秋月去给人打碗姜汤来,方守中却是再次低头朝她作了个揖,也不去拿台面上的银钱,转身就走。

    外头的大雨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他却直直地往那大雨中走。

    黎蔓一惊,她眼睛微微瞪大,扭头叫身边的伙计拿两把伞再带上银钱追,这番光景铺子里的其他人也看得一愣一愣。

    “怎么还有人连钱都不要啊?”

    “这可是九十两,又不是九十钱……”

    “这人是哪个啊?哪家出来的?”

    能豪气到把九十两都不放在眼里的,多半是京城里的世家子弟。但这话也有疑点,这位言语行径奇怪的男子……衣着未免太朴素简陋了些。

    “我认得他!”人群里有人恍然大悟,“他是不是就是那个住城北的方守中?”说话的人显然是个记性颇好的,“我妹夫家和他家挨得近,说是他家里最近死了人。”

    “哦哦,是他啊,那死的估计是他爹吧?听说都病了好几年了,到处求医问药也还是没熬太久……”

    死生亦大矣,听到这几句话,众人忍不住唏嘘起来。

    如此看来,那身雪白素衣倒正和守孝对上了,黎蔓也有些怔楞,猜想缠绵病榻的长辈也许是家境逐步变得一贫如洗的原因之一。

    过了半晌,追出去的伙计也回到店中,手里照旧捧着那袋银钱,只手上的伞少了一把,他喘着粗气朝黎蔓摇摇头,“客人执意不收,他说家中长辈已经下葬,也再没有花钱的必要了。”

    “小的好说歹说,他也只拿了伞,说改日再给店里送回来。”

    已经下葬……

    大伙儿纷纷面露不忍。

    想来明明那般爱惜书籍的人肯抱书来验时也纠结了许久吧,着急所求的银钱也很有可能是为了给他的父亲买药请郎中。

    可陆氏书铺要支出大额银两必须先过账目,那几日来验书之人颇多,记录在册后要再等两三日也是依着为着稳妥不错账。现在看来……

    黎蔓心头涌上丝丝缕缕的无措与愧疚,她扭头低声向秋月嘱咐两句,侍女点了点头。

    饮水冷暖,饮人自知。黎蔓不知道方守中家原是这般光景,心中也不由得感慨一句屋漏偏逢连夜雨。

    外头的雨小了些,一些客人见状便小跑出去,许是觉着长时间待在人铺子里不买有些羞赧。见状黎蔓暂且搁了搁万千思绪,开始想起自己在方守中来之前产生的一个念头。

    因为造价昂贵,定价自然也不便宜。所以并非所有人都买得起书册,很多人连对“进书坊看看”都望而却步,可是客人都不进来那还怎么做生意?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更多的客人进来,又让他们待上更久的时辰呢?

新书推荐: 海风与浪花 [杂物箱]阅读指南 猪被白菜拱了 重返人间 远川犹在 七年滋养 海*******花 钓系掌柜养成计划 王妃刺杀日常 明嘉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