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轮椅被轱辘辘地推上斜坡,面容俊美的男子脸上一派笑意,黎蔓站在他身侧,正微微低头与他交谈些什么。此情此景,纵使是没见过陆闻砚的也能猜到来者的身份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既是东道主,人们纷纷朝两人拱手行礼,问好的声音的此起彼伏。

    陆闻砚抬起胳膊拱手以回礼,黎蔓福了福身,两人来到屋子正中央,姝丽的美人今日挽了一个双蟠髻,柔顺的青丝如两条乌龙盘在头顶,缀有钗环,更显空灵温柔。

    她朗声道:“二郎适才同我说,今日求是堂内胜友如云,我觉着他说的有理。想来王子安颇懂孔老夫子的那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而于求是堂而言,大伙儿肯赏光自然也是幸事。既是朋友,今日便无甚拘束,只管畅所欲言,各抒己见,茶水笔墨,求是堂今日皆管够!”

    话音刚落,满座皆是叫好之声,有人自发地鼓起掌来。

    “郡主出了这个好主意,我自然也要来凑个热闹。本来想着看看求是堂开业以来哪册书最受欢迎,便以其为题眼,没曾想同为爱书之人如此多,好多书都被借了个遍,一时半会儿还真挑不出什么个最最合适的来。那便下次再议。”

    陆闻砚适时接过话头,“今儿个郡主同我说了,大家想说什么都可以:文章有什么不解之处想同他人请教的,兴致上来想作文章的,觉着哪本文集最佳的,凡此重重,皆无限制。”

    “就是想给咱们求是堂提些意见,也是可以的。”黎蔓最后补充道。

    “好!”

    “今上圣明广开言路,咱们互相交流也得长进,增益自身不也是为今上分忧?”

    “乐安郡主和陆二少爷大气!”

    说一千道一万,求是堂才成立没多久,黎蔓翻阅这阵子登记哪些书册被借出的文簿,发现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其间分散无甚规律。思来想去,觉着还是由大伙儿自己出题、议题最好。

    从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到魏晋时期清谈之风盛行,到南宋书院里的朱张会讲……千百年来,凡是朝廷风气开放时期,天底下当属文人群体最为活跃。

    上至律令朝堂,下到江湖田坎,从千古名师孔老夫子,再到眼下最受追捧的文人佳作。他们无所不谈,可以为着一个问题锱铢必较,也可以因为相同的见解一笑泯恩仇,从此互为知音。他们是最小气也最洒脱的一群人。

    今上性格豪迈,继位之后广开言路,甚至直言要如那接受面刺的齐威王般听尽忠言。因此大虞对民间对论辩之风限制不严,甚至若有大学者领头,多半会被传作美谈,颇为时兴。

    基本的规矩已经定下,满堂喝彩后有三五文人已经因为最近看的一本诗集开始热烈地探讨起来。但自然也有自己不太擅长论辩只想听别人讲的,于是有人问道,“那……陆公子有什么……”

    说话的人一时语塞,总感觉怎么问都有些奇怪,要不问问人最近在看什么书?

    昔日十七中进士的人一举震京城,尽管少年天才后来因为京郊坠马退出朝堂。但因其中进士的年轻和出身商贾之家直接被点为大理寺少卿的传奇经历,文人们对陆闻砚潜意识里多多少少带点好奇和赞赏,自发地给人拢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据说他刚刚入朝为官的时候,因皇帝赞其诗文作得好,文人墨客竞相传抄,还引起了“京城纸贵”的美谈。眼见着如此轰动的人此刻却只能屈就于一方轮椅间,不知有多少人在心底为其唏嘘两声,神色复杂。

    黎蔓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适才问话的人心情也是如此微妙,越发难言。主人公倒是浑然不觉,轻摇折扇,自然地顺着对方的话来说:“近来么?只觉着昔日太宗有句话说得好,‘取法于上,仅得为中’,想来可以作篇文章。但这几日有些惫懒,所以迟迟没有动笔。”

    陆闻砚既在说话,大伙儿自是安静几分,大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好题目!”又有人进了求是堂,剑眉星目,一身绛紫云纹提花缎袍,腰间佩有一块流云百福的玉佩,头上的束髻冠削弱几分郑重。他将手中的卷轴交予随侍的小厮,提议道,“既是如此,不若大伙儿以此为题,做文章评评谁为翘楚?”

    没曾想竟是把这尊大佛引来了,黎蔓心下愕然,心下正揣度该如何称呼对方,身侧的陆闻砚倒是先开了口。

    坐于轮椅上的人拱手行礼,“赵公子,”眼见着有人好奇来者的身份,陆闻砚从善如流地解释,“赵公子是我的一位好友,他家中事忙,没曾想今日也愿意来捧场,陆某实在感激。”

    一番解释行云流水,可见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让黎蔓叹为观止。她很快反应过来,低头朝这与之有过一面之缘的来人福身问好:“赵公子。”

    对方轻轻颔首:“乐安郡主。”

    这位赵公子家中的事自然是很忙的,毕竟桩桩件件与民生息息相关。

    赵公子,不,应唤杜允昭,当朝太子,娶了杨阁老的孙女为妻。据传性子宽厚,简在帝心。

    既是太子提议,纵使他人不知对方身份,黎蔓和陆闻砚却不能装聋作哑,很快,求是堂的小厮抱来笔墨纸砚,有兴趣者皆可取走一份当场题做。

    文人们纷纷撩起袖子挥毫洒墨,有人面上专心致志,有人口中念念有词,有人探头探脑,有人抓耳挠腮。若是有人写完后,便会有相熟的人凑上前去看,一派和乐。

    这赵公子是陆少爷的朋友,两人交谈时似乎也格外熟稔。因此当杜允昭主动充当这次文章的“考官”时,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当他与陆闻砚交好,对诗歌文赋应当也很精通。

    “不然,”杜允昭拿着那一捧椒纸,正饶有兴趣地一篇篇看过时,听到有人问他赵公子缘何不作,当朝太子笑了笑,“孤……我可不愿被闻砚比下去,只看看就好了。”

    这句无论是自谦还是实话都不太好接,陆闻砚搁下手中的毛笔,摇摇头道:“赵公子谬赞了。”

    “你谦虚什么,你不知道父皇跟我夸过你的文章多少次。哎!这篇也不错,”见求是堂里的其他人尽皆散去,杜允昭终于换回惯常的自称,“孤瞧着这篇很有意思。”

    陆闻砚接过那张纸页一瞧,扫视片刻便知道他说的是哪处有意思。

    “取法于上,仅得为中。”

    这人把历代许多臣子与大名鼎鼎的屈原放在了一处,说尽皆想着忠君者,至多只能安分守己地办好手头之事;唯有像屈原这种追求心中之“道”者,才能真正拥有投江殉国的勇气。

    确实有意思,陆闻砚沉思片刻,瞥见身旁太子,只摇摇头道:“殿下怕是觉得他太过大胆?”

    屈原确实是将赤子之心尽皆献给楚国之人,但他也称赞过伍子胥之德,而伍子胥可是个干了灭楚国、鞭王尸等事的人物。

    杜允昭抚掌大笑:“知我者,闻砚也。”

    大虞太子瞥了眼文章末尾,心里暗暗记住了“方守中”三个字、

    ……

    这两人在屋子里面商量哪篇文章写得好,黎蔓则来到求是堂门前送走一个个客人,有人问她这些文章怎么办,黎蔓思忖片刻,电光火石间得了个不错的主意,但她不敢托大,只道我再同二郎商议商议。

    说话间有人从求是堂里出来,抬手朝黎蔓郑重一礼。

    一揖到底,黎蔓稍稍惊愕,抬手虚虚地扶了下,她认清来者是谁,声音轻了些:“方公子这是为何?”

    “先前郡主说,只要是爱书之人,陆氏书坊都是欢迎的。彼时我不解其意,眼下却是了然,”他抬眼,望向匾额上的“求是堂”三字,神色庄重,又转过脸来,“听闻是郡主的主意,有赖求是堂,方某这些日子读了不少书。加之先前的事,我对郡主实在感激不尽。”

    先不说饱览群书已使方守中感到格外满足,求是堂每月还会展出一本珍贵的书册,大抵是陆府私藏,其间有名家批注校勘。对借阅之人要求甚严,也是唯一要求交了押金才能读的册子,但于求知若渴的人来说,这不算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来求是堂得以同道之人坐于一室,畅所欲言,一展文采。方某自知在论辩文赋上有着不足,但此事是快哉。”

    黎蔓哑然,兴办求是堂,最初的念头不过是想让陆氏书坊的名头更响,让更多的人进到陆氏书坊里买书。但对方守中这样的人来说,无意识久旱逢雨露,他乡遇故知。

    “方公子过誉,”黎蔓沉默半晌,最后如实相告,“身为书坊掌柜,我终归是个商人,断没有方公子说得这般了不起。不过遇见方公子这般爱书之人,确实是求是堂的幸事。”

    世人对于乐安郡主的下意识的偏向,从大婚那日邻里百姓自发走上街头向她道喜,再到前些日子凌鹏远在求是堂所遭受的无言的鄙夷,乃至今日人们在她说完话后的喝彩捧场……

    除开是非公道,黎蔓自己也了然,这更多是因为她背后黎家用血肉所换来的荣光。黎家用世世代代的牺牲延续了家风清正,用燕北一战的满门忠烈证明了他们是大虞坚实的保护屏障。

    覆灭的王朝会说平民百姓是最无根的东西,他们会很快地忘记自己曾宣告效忠的君王,转头就在另一个国号的领土上开始繁衍生息。可黎蔓觉得百姓记得最深也最牢,因此人们天然地相信,留着相同骨血的、镇国公的女儿也拥有顶天立地的高尚品格。

    可她也会羞赧惭愧:我是否真的担得起“黎家的女儿”这一名头?

    她坦然相告,身姿娉婷,澄澈的眸子像旷远天空上那朵悠悠然飘来的云;又像慢吞吞游过街边石桥下的小鸭。

    明明看上去是很柔弱的人,又好像比谁都有勇气。

    “郡主……不必自谦,”未出孝期,方守中照旧一袭白色麻衣,他抿了抿唇,似是有些难言,好半天才道,“我先前总觉得“穷且益坚”是人人都应做到的事,轮到自己才觉得难熬……”

    他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只落入了自己的过往。承认自己的不堪总是让人觉得难以启齿,方守中摇摇头,声音沉落下去:“论迹不论心,已属不易。”

    黎蔓眼睫一颤,向他福了福身。

    方守中沉默地再次拱手作揖,随即转身离去。

    送走人,女子徐徐地吐了口气,胡乱掩住其它思绪,进到求是堂里打算和陆闻砚商量商量今日这些文章最后的去处。

    不过太子也还没走,黎蔓心想,这倒让我想起过几日还得赴他妹妹的邀约。

    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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